第173章 前尘29

    第29章

    传的信没人回, 魏晋元循着记忆, 找去了叶澄和季芳泽之前的住所。

    但湖边光景一时新,褪去春日的嫩黄新绿, 长出了悠悠浮萍,那一座青砖白瓦的院落,连带着杏花鱼缸, 也不见了。

    亲人朋友同门, 谁也不知道叶澄去了哪儿, 联系不上他。好在青崖的魂灯始终是亮着的, 无论在哪儿, 总算性命无忧。

    深渊的噩梦终于落幕, 伴随着炸成飞灰的通道, 渐渐被人们遗忘。

    青崖新招了很多弟子, 有些从未听说过叶澄的名字, 但大家都知道, 首徒之位始终空悬。

    深山老林,罕有人至。

    但人再少的地方也要注意锁门。

    叶澄忽略了这条金科玉律,所以这天外出归来,就看到有一位金尊玉贵的大少爷正坐在他的院子里,满眼都是挑剔。

    “你不回青崖做你的大师兄,打算在这鬼地方, 当一辈子的野人吗”

    叶澄没问他是怎么找过来的, 卸下肩上的竹筐, 掀开院子角落那口大缸上的木头盖子, 从里面舀了一瓢,递给晏长东“我自己酿的,尝尝”

    叶澄过得随性,晏长东却是纸醉金迷的公子哥,像这种野路子生手酿的酒,对他来说与砒霜无异。但他还是面无表情地把那一瓢“砒霜”接过来,喝了一大口。

    苦得要命。

    这他妈是黄连酿的吗

    晏长东“咚”地一声,将瓢扔到缸里,溅起酒花四溢“我真的受够了”

    “我来之前,所有的朋友,轮着番地给我耳提面命,让我说话小心点,温柔点,千万别刺痛了你脆弱的内心。”

    “怎么了啊人死了,成了你这辈子都过不去的坎儿,提也不能提了是吧”晏长东狠狠推了叶澄几下,“谁没死过几个至亲至爱啊,这就爬不起来了,要躲在深山里哭一辈子丧叶澄你还是个男人吗让季芳泽知道了也瞧不起你”

    叶澄被他推得连连后退,几次想张口说话,都被晏长东给堵了回去,最后只好一个反手,把人按进了黄连酒缸“我没说不让提啊。”

    晏长东挣扎“咕噜咕噜”

    叶澄见他老实了,才松开手,没好气道“你现在一提再提,我不也没痛哭流涕,寻死觅活吗”

    晏长东“呸呸呸不能好好说话吗动手动脚地做什么”

    叶澄白了他一眼“谁先动手动脚的”

    黄连酿的酒,终于短暂浇灭了晏长东满脑门子的火气。晏长东仔细看了看叶澄,发现他虽然穿得像个要饭的,但精神倒还不错,本来想一拳打他个鼻青脸肿,发泄一下这些年的担忧,最后却拐了一个弯,落在了叶澄的肩膀上。

    故友多年后重逢,没有喜极而泣,互相殴打了对方几下,就坐在廊下说话。

    晏长东“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叶澄漫不经心地削着一根萝卜“回哪儿去”

    “自然是回家”

    “阿晏,我不会回去了,无论是青崖,还是叶家。”叶澄打了一个手势,制止了晏长东略带火气的话,“这跟芳泽的事没关系。”

    时至今日,他已经能很平静地提起当年往事了。

    “我不是恨谁,真的。我也知道,当时做出那样的决定,谁也没有错。甚至,如果我提前知道这件事,我也不会阻止芳泽,而是选择陪他一起去。”叶澄眼神怅然,但更多的是清醒,“我只是觉得,既然之前选择了离开,再回去也只是徒增尴尬。”

    “我七岁离家,再没在叶家长住过。至于青崖,晋元心思玲珑,时桑为人稳重,完全撑得起局面。何况下面还有其他出彩的师弟师妹。师父不过是觉得对我有愧,才一直保留那位子。我为私情出走这么多年,有什么资格坐回去”

    他爱叶家,也爱青崖,但是有时候,错过去的就是错过了。他已经不能,也不愿意再回去了。

    “好,就算不回青崖,那也没必要留在这里。”晏长东今天难得地沉不住气,一开始的激愤平息,又后知后觉地想起朋友们的嘱托,带了点刻意的“温柔”来,“做点别的也行。要不去晏家住几天你想做什么,我陪你”

    他知道,如果他今天没办法说服叶澄跟他离开,下一次,他恐怕很难再找到叶澄的踪迹。

    以前的时候,叶澄随随便便消失个年,没人会太在意,叶澄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但现在不一样,他真的很不放心叶澄的状态。

    叶澄却摇头,把削好的萝卜掰了一截,递给晏长东“我现在就在做我想做的事。”

    晏长东掂量了一下萝卜“你在这儿能做什么种萝卜吗”

    叶澄啃了一口,甜津津的,说不定芳泽会喜欢“专心修行。”

    晏长东“我记得青崖修行走的是入世的路子。”

    况且,叶澄也不是那种特别追求力量的人。他性情活泼爱笑,骨子里充满保护欲,喜欢热闹与温馨,动物缘好,喜欢小孩子。

    这样鬼气森森,幽静寂寞的地方,他以前一天都不愿意待。

    叶澄把萝卜缨子丢掉“我想尽快提升修为,破壁飞升,然后去一趟深渊,把芳泽找回来。”

    晏长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鬼地方不是正常人进不去吗,你要去那儿找谁

    是是是,天才就是了不起,我知道你将来肯定能飞升,到别界中去。但人家都是由雷劫和命运决定下一站,谁还带自己指定的你以为你在坐青崖班车

    深渊难道是你家后花园,说去就去,你他妈找得着路吗难道闭着眼在虚空里瞎摸

    槽点太多以至于不知从何说起,这些话排着队在心里转了一圈,最后他拍了一下那口大缸“你喝这玩意儿喝太多,脑子发癫了吧”

    叶澄白了眼如临大敌的晏长东“放心,没练什么教人起死回生的邪功,没疯,也不是要自爆。”

    “我只是觉得,既然有一半深渊血统的其他人死后,魂魄会归于深渊,为什么芳泽的不会呢”叶澄说话间,看不出什么执念来,反而很平静,“我想去试试看,能不能找到芳泽的魂魄。”

    不好的预感终于还是应验,晏长东心一沉,严肃起来“阿澄,你清醒一点。”

    如果季芳泽魂魄犹在,无论叶澄要去哪儿找他,养魂或者是寻他的转世,晏长东都绝不会出言干涉。

    可季芳泽不是。

    他死得尸骨无存,魂飞魄散。那碎片太小,根本不足以支撑一个人的存留,更别说转世。从叶澄怀里散开那一瞬间,他就已经化作虚无,彻彻底底从世界上消失,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来了。

    有个词叫“事已至此”

    叶澄靠在走廊的柱下,曲起一条腿,风吹过他的衣襟和面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就算我能破壁飞升,最可能的结局,也是死在无尽寻找的虚无中;或许我千辛万苦找到了深渊,却发现自己进不去;甚至,我真的进去了,却发现那里什么也没有,大梦成空。”

    你这不是都知道吗

    叶澄侧头,眼睛在阳光下折射出浅浅的光“但我想去。”

    晏长东所有的话都噎在嗓子里。

    因为他知道,叶澄就是这么个人我想做的事,和我该做的事,就一定要去做,辛苦也没关系,不被人理解也没关系。

    当初为了季芳泽离开青崖,是如此;后来不肯为了季芳泽放弃赴阵,是如此;现在他决心为了那千万分之一的希望,前往深渊,也是如此。

    谁都拦不住。

    晏长东觉得眼眶有点酸。

    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事。

    他的朋友是这世间最潇洒快活的儿郎,从此却不会再享受人间的快乐和喧嚣,而是去赴世间最寂寞,最凶险的那条路,至死方休。

    叶澄碰了一下晏长东的肩膀“我从小不就这样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后怎么骂我,死脑筋,榆木疙瘩。”

    晏长东推开他“滚滚滚,榆木做错了什么。”

    二十年后,入夜,淮河画舫。

    晏长东闭目倚在美人靠上,身后是悠悠河水,远处是火树银花。

    正对面的台上有一对丽人,换了书生青衫,正演着一出好友分道扬镳,挥泪相送的离别戏。

    晏长东闭着眼睛打拍子。

    突然有一阵雷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那雷真的很远,传过来只有很小的动静,便是台上表演的歌姬,也没人因此受惊,戏腔圆润动人。

    晏长东却突然将手里那小巧玲珑的白玉酒壶,“扑通”一声扔进了淮河“这首不应景,换一首重聚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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