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刁难

    飞霜殿的宫人在前面带路, 宋六娘和王十娘挽着手走在后头。

    宋六娘低垂着头, 紧紧贴着王十娘,方才饮下的半杯菊花酒在腹中翻涌。王十娘感觉她身体轻轻打颤, 想安慰她两句, 可他们距那宫人只有一步之遥,她只得暗暗拍拍她的手背。

    两人走得很慢,那飞霜殿的宫人也不催促, 可飞霜殿距太和殿就那么点路,再怎么磨蹭,不一会儿也到了。

    那带路的宫人在殿门口立定, 福了福, 皮笑肉不笑地道“有请两位良娣。”

    宋六娘情知太子妃正陪皇后、长公主们饮宴, 这会儿赶不过来, 只得硬硬头皮往里走,好在有王十娘陪着她,否则这会儿怕是脚都软了。

    飞霜殿里帷幔低垂, 灯火摇曳, 香雾飘渺,甜腻中带着股淡淡的腥味, 两人一走进去,差点没被熏出眼泪,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王十娘擅合香, 一闻便认出是炀帝宣华夫人帐中香作底, 还混了几味别的东西, 似香非香,似药非药,她却是辨不出来。

    帷幔深处传来一个慵懒而略显尖锐的嗓音“人带来了怎么还不进来”似有不豫之意。

    宋六娘心头一跳,本就不适,此时只觉小腿转筋,肚肠都搅作了一团。

    王十娘捏捏她的手,拉着她快步走上前去。

    郭贤妃叫了人来,自己却还躺在床上。

    两位良娣隔着云母屏风向她行礼“妾拜见贤妃娘娘,请娘娘安。”

    郭贤妃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没叫起,却对宫人道“扶我坐起吧。”

    屏风里人影晃动,片刻后,贤妃道“你们进来。”

    两位良娣起身绕过屏风,便见贤妃娇慵无力地靠在榻上,一手支颐,一手把玩着一串香珠,浑身仿佛没有骨头。

    身穿朱槿红的广袖罗衣,下着翠绿金丝鸟毛裙,云鬓散乱,眼皮微肿,两腮潮红,眼里艳流。虽已四十来岁,却不显老态。她只比张皇后小了三年,却仿佛两辈人。

    太子的眉眼与她不算相似,若不说是母子,怕也没人看得出来。

    宋六娘和王十娘不曾承宠,不晓男女之事,否则一看便知端的。两人虽有些不明就里,却也莫名羞红了脸,不敢细瞧。

    王十娘从未见过人躺着能扭成这般九转十八弯的模样,心中暗暗纳罕,宋六娘则把头低低埋在胸口,只盼着能早些出去。

    贤妃扫了两人一眼,目光落在王十娘身上“你们俩倒是形影不离。”

    王十娘淡淡道“妾不曾向娘娘问安,便不请自来了,还望娘娘见谅。”

    郭贤妃冷哼了一声“你们伺候太子,可还尽心”

    王十娘道“回禀娘娘,妾等侍奉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娘娘,不敢有一日懈怠。”

    宋六娘也低声道“不敢懈怠。”

    郭贤妃又问“你们不曾与太子妃啕气吧”

    宋六娘和王十娘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女,哪里听得出她弦外之音,只道郭贤妃怕他们妻妾不和,特地敲打他们,忙道“太子妃娘娘待妾等如手足,妾等亦当以诚相报,勤谨侍奉。”

    郭贤妃撇了撇嘴,她在东宫有自己的耳目,早听说两人成日往承恩殿跑,不知道伺候太子,倒是一个劲地奉承太子妃,她只觉不可思议。

    在她看来,共侍一夫之人,就算说不上不共戴天,却也不可能毫无嫌隙,便如她和张皇后,面上抹得过去,背地里却是彼此看不顺眼,争完夫君的宠爱,又争儿子的孝心。

    大妇与妾室亲如手足,简直闻所未闻。

    她今日将宋良娣叫到飞霜殿来,便是要瞧瞧底细,若真像下人说的那样,她便要杀鸡儆猴她不能拿太子妃如何,难道还不能惩戒一个小小的良娣

    郭贤妃拉下脸道“你们是太子殿下的嫔妾,第一要紧的便是为殿下开枝散叶。”

    两位良娣这才明白过来,郭贤妃不喜欢他们与太子妃亲近。

    两人心里不服气,却也只得道“谨遵娘娘教诲。”

    郭贤妃又对宋六娘道“知道我为何独独叫你来么”语气颇为不善。

    宋六娘身子一晃,不由跪倒在地,双膝紧紧并在一起,虚虚地道“请娘娘明示。”

    郭贤妃冷笑了一声,向一旁的宫人使了个眼色,那宫人便将一个木函捧到宋六娘面前。

    郭贤妃道“宋良娣,你看看这是什么。”

    宋六娘定睛一看,却是她替郭贤妃抄的经书,她小心翼翼地道“回禀娘娘,是妾为娘娘祈福抄的经。”

    郭贤妃忽然坐直身子,将手中的香珠重重往案上一拍,顿时拍裂了几颗。

    宋六娘一张小脸脱了色,嗫嚅道“娘娘妾不知”

    郭贤妃对那宫人道“拿出来给她瞧瞧。”

    宫人打开木函,取出一轴经卷,展开递到宋六娘面前。

    宋六娘接过来,可她惊慌失措,哪里定得下心,目光在经卷上打转,泪眼婆娑间什么也看不清。

    王十娘凑过去一瞧,不由啼笑皆非,宋六娘做事一向有些粗枝大叶,抄经时又有些急,这经卷里便抄漏了一小段。谁知道郭贤妃这么仔细,连祈福的经文都要一字一句地检查过去。

    他们却是低估了郭贤妃其人,她便是收到皇后赏赐的锦缎、命妇送的节礼,都要叫宫人一寸寸检查过去,若有瑕疵,便在心里暗暗记上一笔。

    王十娘指了漏字的地方,宋六娘这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却也松了一口气,不过是漏抄一段经文,实在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她忙道“妾大意,请娘娘恕罪。”

    郭贤妃绷着脸不说话,她身旁的中年宫人道“两位良娣有所不知,前日这经卷送到殿中,当晚娘娘便发起心疾”

    郭贤妃冷笑道“若没有这份心,何必多此一举,倒惹得佛祖怪罪,也不知道这是替我祈福还是咒我。”

    宋六娘脸上刚有些血色,闻言又褪了个干净,嘴唇哆嗦,话也说不出来,宫禁中巫蛊咒诅最是沾不得,郭贤妃这话实在诛心,显是在小事化大成心找茬。

    王十娘方才见这妇人做张做致便窝了一肚子火,此时血气上头,一挑眉道“娘娘慎言,抄漏经文乃是无心之失,宋良娣绝无不轨之心,妾可以对天起誓,以命担保。”

    郭贤妃本来也是危言耸听,不过是见宋良娣胆子小,想吓她一下,打的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主意,没想到这王良娣竟顶撞于她,顿时动了真火“不管有心还是无意,惹得佛祖不快,致我心疾,莫非还有假”

    王十娘脸若冰霜“依妾愚见,佛祖断不会那么小心眼。”

    郭贤妃知道她这是指桑骂槐说自己小心眼,越发恼羞成怒“太子妃就是这么教导你们的不敬我倒罢了,不把太子殿下放在眼里,我却不能轻轻饶过。”

    她尖声道“给我去佛堂里跪着,直到佛祖原谅你们的过错为止”

    她不能发作太子妃,罚两个良娣跪上两三个时辰却无人能置喙,便是太子来了,也不能驳她的脸面。

    王十娘和宋六娘知在劫难逃,正要认罚,忽听屏风外传来脚步声,宫人齐齐拜倒“拜见太子妃娘娘。”

    两人眼睛一亮,旋即又担心起来,生怕连累了太子妃。

    正为难着,沈宜秋已经绕过屏风,向两人望了一眼。

    只这一眼,宋六娘的眼泪便落了下来,无声地叫了声“阿姊”,王十娘提着的心也放回了肚子里。

    沈宜秋不再看两人,向郭贤妃行了个礼“拜见贤妃娘娘,娘娘近来可安康”

    郭贤妃柳眉一竖“我正要叫人去请太子妃,既然你来了,我倒要问问,这两位良娣是怎么回事”便将宋六娘抄错经文、王十娘出言顶撞的“罪状”历数一番。

    沈宜秋道“是媳妇管教无方,待回到东宫,我必定好好约束两位良娣。”

    说罢转向两人“你们还不快向贤妃娘娘赔罪。”

    郭贤妃抬手道“不必同我赔罪,要赔罪去同佛祖赔。”

    沈宜秋目光微动“他们有过,说到底是我的不是,娘娘要他们跪多久我替他们跪。”

    两位良娣一怔,心里又暖又酸,眼泪夺眶而出。

    郭贤妃一噎,她可以发落太子良娣,却不能叫太子妃罚跪,一时间有些骑虎难下,瘪瘪嘴道“太子妃身份尊贵,我哪里受得起。便是佛祖降罪要我病死,也只能生受了。”

    沈宜秋道“贤妃娘娘吉人天相,佛祖定会保佑娘娘长命百岁。”她这话倒也不假,上辈子张皇后死了,皇帝死了,尉迟越死了,她也死了,郭贤妃还活得好好的。

    郭贤妃道“太子妃不必虚言安慰,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不过是捱一日算一日罢了。”

    她瞄了一眼沈宜秋的小腹“也不知有没有那个福分,熬到孙儿降世。”

    那中年宫人行个礼道“启禀太子妃娘娘,贤妃娘娘自入秋以来旧疾频频发作,并非事出无因。”

    沈宜秋对郭贤妃道“不知娘娘旧疾发作,不曾入宫侍奉,还请见谅。”

    郭贤妃冷笑“岂敢劳动太子妃的大驾”

    说罢对那宫人叹息道“天家不比寻常人家,我又不过是个嫔妾,哪敢叫太子妃侍奉汤药,便是嘘寒问暖也当不起。”

    沈宜秋耐着性子与她说了半天,便是要等这句话。

    她勾起嘴角道“娘娘是太子殿下生母,媳妇理当侍疾,替殿下尽孝。”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皆感意外,王十娘想说话,沈宜秋向她使了个眼色,微微摇头,她立即会意,将话咽了回去。

    郭贤妃也委实意外,怔了怔道“你肯留下侍疾”

    沈宜秋道“这是媳妇分内之事。”

    郭贤妃转念一想,太子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便是张皇后,也无法叫太子不认她这个阿娘,太子妃身份高又如何,侍奉婆母岂非天经地义

    她顿觉腰板直了些“太子妃一片孝心,我也不好拂了你的意。”

    沈宜秋对宋六娘和王十娘道“娘娘宽宏大量,不与你们计较,你们谢恩告退吧。”

    郭贤妃为难两位良娣本就是杀鸡儆猴,究根结底,她看不过眼的是太子与太子妃感情绸缪,她留下侍疾,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太子不能宠幸妻子,便顺了她的意太子千方百计娶这沈氏女,又为她破天荒地顶撞自己,她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她当下懒得与两个良娣计较,三言两语便将他们打发了出去。

    沈宜秋浅浅一笑,上辈子她因了尉迟越的缘故,真心将郭贤妃当作自家长辈,只要她便宜病一犯,她便入宫请安,侍奉汤药,不敢有一丝懈怠,郭贤妃见她软弱可欺,便作威作福起来,料她不会向太子诉苦,便成心为难她,又当着宫人的面冷言冷语讥刺她。

    沈宜秋本不欲与她计较,若只是为难她一人,她大不了当场针锋相对顶回去便罢了。

    可她偏偏要拿她身边的人开刀,那她就不能这么轻轻放过了。

    而且留下侍疾于她而言是一举两得,她终于可以独占整张床,睡几夜安稳觉,待她回到东宫,说不定尉迟越能把抱她入睡的习惯改了。

    她也不担心郭贤妃在起居上难为她,毕竟她占着身份,郭贤妃无论如何不会在这上头落人口实。

    尉迟越在麟德殿与皇帝、王公、臣僚们饮宴,免不得多饮了几杯,待夜阑席散,他被内侍搀扶着走到殿外,只觉头重脚轻,抬头一看月亮,竟有四个之多。

    来遇喜道“殿下可要歇在蓬莱宫中”

    尉迟越捏了捏眉心,思索片刻,还是摇摇头道“不必,摆驾回承恩殿。”

    这会儿已过亥时,命妇的筵席散得早,他料想这会儿沈宜秋早已回到东宫,便也没着人去问。

    他在马车上小憩了一会儿,回到东宫,酒意散了些许。

    尉迟越下了车,只觉酒气熏人,先去浴堂殿沐浴洗漱,又含了香片,这才往承恩殿去,到得殿外,只见寝堂里黑灯瞎火,他直觉有些不对,沈宜秋睡觉时总会留一两盏灯火,眼下这光景,倒似殿中无人。

    他快步走到院中,便有宫人上前行礼。

    尉迟越问道“太子妃已经就寝了”

    那宫人微露诧异“回殿下的话,娘子不曾归来。”

    话音刚落,便有黄门入内传话“启禀殿下,娘子命奴回来禀告殿下,贤妃娘娘旧疾发作,娘子留在飞霜殿侍疾。”

    太子的脸色当即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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