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越立即对来遇喜道“备车马, 去蓬莱宫。”
来遇喜却道“殿下, 眼下已经二更天,到得蓬莱宫都要子时了, 贤妃娘娘和太子妃娘娘想来都已歇下了”
尉迟越方才酒意上头,一心想着去把沈宜秋带回来, 未及思虑, 经他一提醒, 这才回过神来, 郭贤妃为了驻颜,一向睡得很早, 这时候想必早就寝了,他即便赶过去也不能叫醒生母管她要人。
他渐渐冷静下来, 又觉此事蹊跷得很。
郭贤妃的头风病是怎么回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哪里是真有病, 不过是借题发挥要逞一逞婆母的威风罢了。
可今日是皇后设重阳宴, 一众内外命妇都在,大节下的, 她怎么会挑这种日子发难
他沉吟片刻, 又问那前来传话的黄门“太子妃何时去飞霜殿的”
黄门答道“回禀殿下,午宴时飞霜殿来人请宋良娣,两位良娣先去, 随后娘子便跟着去了。”
尉迟越抿了抿唇, 昼间的事, 她直到夜深才遣人来传话,莫非是怕他一时不忿去飞霜殿要人这里面又有两个良娣什么事
他又问“太子妃可有别的话”
那黄门道“娘子说,两位良娣不小心惹得贤妃娘娘不快,还望殿下看在她的份上网开一面,原谅他们的无心之过。”
“可有别的话”尉迟越又问。
小黄门见太子脸色不佳,缩着脖子摇摇头“回禀殿下,没有了。”
尉迟越脸色更冷,自顾且不暇,倒有闲心管旁人。
他随手指了一个黄门道“去请两位良娣。”
来遇喜待那人离去,小心道“殿下今夜可要回长寿院安置”
尉迟越回头看了一眼黑黢黢的承恩殿,心里越发不爽利,早知太子妃在蓬莱宫,他也不用穿过半个长安城赶回东宫来。
他想了想道“就宿承恩殿吧。”
清了清嗓子,似向来遇喜解释,又似对自己说“横竖也住惯了。”
来遇喜目光闪了闪“奴这就着人准备。”
宋六娘和王十娘白日里在飞霜殿受了惊吓,这会儿仍旧有些惴惴的,一时担心贤妃为难太子妃,一时又担心太子回宫后要追责,两人都不敢就寝。
黄门来请,两人起身略理了理衣裳,便即跟着去了承恩殿。
尉迟越边等人边争分夺秒地批奏书,待人到了,叫黄门将他们径直引到东轩。
两位良娣行过礼,见太子沉着脸,心便提了起来。
尉迟越放下书卷扫了他们一眼,只见宋六娘眼皮还肿着,想起太子妃的叮嘱,捏了捏眉心,缓颊道“赐坐。”
待两人坐定,尉迟越方才对宋六娘道“今日郭贤妃召你去,究竟所为何事”
宋六娘的嘴唇立即打起了哆嗦,鼻尖发红,眼里包着泪,却不敢当着太子的面哭,使劲憋着“殿殿下恕罪”
尉迟越一见女子泫然欲泣的模样便心烦意乱又束手无策,不由抚了抚额头,这副模样若是叫沈宜秋看见,不知当他怎么难为人了。
他看向王十娘“王氏你说。”
王十娘镇定多了,将飞霜殿中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她记性绝佳,几能过耳不忘,将郭贤妃、宫人和沈宜秋的话复述一遍,几乎一字不差。
尉迟越的脸色越来越差,听闻生母言涉咒诅,更是沉得要滴下水来。
他知道王氏为人正直,绝不会夸大其词、添油加醋。他知道生母蛮不讲理、睚眦必报,却不想她为了上回一点小龃龉,竟然荒唐到这等地步。
王十娘见他面色不豫,不敢接着往下说,尉迟越道“太子妃又为何留下侍疾”
王十娘便将那中年宫人如何搬弄口舌学了一遍。
尉迟越道“可是生得像鱼那个”
王十娘几乎忍不住笑出来,那宫人脸大而扁,两眼之间几能再摆下一对眼睛,不成想太子殿下看着一本正经,刻薄起人来倒是入木三分。
她敛容道“回禀殿下,正是此人。”
尉迟越冷哼了一声“接着说。”
王十娘又将郭贤妃和沈宜秋的话学了一遍。
尉迟越不觉捏住腰间的紫玉摩羯佩,直捏得指节发白。
待王十娘说完,他沉吟半晌,这才点点头道“孤知道了。”
宋六娘本以为太子要发落她,不成想他从头到尾也没追究抄错经文之事,心弦一松,只觉整个人虚飘飘的,手脚软得如同面搓成一般。
尉迟越见她这不争气的模样便头疼,也只有沈宜秋耐烦宠着,他挥挥手道“往后做事仔细些便是,你们退下吧。”
待两人离去,尉迟越坐着生了会儿闷气,这叫宫人伺候沐浴更衣。
不觉已近三更,他熄了烛火,独自躺在他和太子妃两个人的床上,酒意已散得差不多,睡意却迟迟不来。
衾被里似乎还残留着沈宜秋发肤上那股独特的香气,待他凝神去细嗅,却又忽地飘渺无踪,无迹可寻,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辗转反侧间,他不觉想起上辈子的事。
那时他们新婚不久,便是一开始不满意张皇后选的妻子,可他们少年夫妻,沈宜秋又是那般温婉恬静,要说没有一点心动,也是自欺欺人。
他们也曾有过一小段绸缪的时光。是什么时候开始悄悄变化的他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就像一坛清酒慢慢变浊,变酸,谁也不知是几时开始的。
但他却清楚地记得,他们新婚未满一月,郭贤妃的头风病便频频发作,沈宜秋总是一听闻消息便入宫问安,亲自侍奉汤药,少则日,多则七八日。
每次从飞霜殿回来,她总是比平日更沉默寡言,对着他时却没有半句怨言。
那时候他只道她遵从孝道,克己守礼,却不曾想过,她是因为他才甘愿忍受一个陌生妇人的刁难和无礼那时候郭贤妃当着他的面也忍不住含沙射影地刺她几句,遑论背着他时。
而他却对她的委曲求全视而不见,欣慰于她的懂事和省心。
如今想起这些事,他心里像是灌了铅,沉沉地往下坠。
好在来者犹可追,这辈子,决计不能再重蹈覆辙,叫她受委屈。
太子辗转难眠,沈宜秋却是难得睡了个畅快的囫囵觉。
她以前有些认床,重生以来却将这毛病彻底改了,练就了一身随时随地闭眼就睡的本事如今一想,并非她天生眠浅,却是上辈子心太重的缘故。
她坐起身,推开床屏,便有宫人来伺候她更衣洗漱。
沈宜秋看了看更漏,已经过了辰时,她昨夜睡前便嘱咐带来的宫人守好门,若有贤妃的人来催,务必将他们拦在外头,她占着太子妃的名分,正经算起来,她的婆母只有张皇后,地位仅次于帝后和太子,正一品的贤妃还得往后排。
上辈子她不过看在尉迟越的份上敬她几分,如今却不必看她脸色。
慢条斯理地用罢早膳,便有宫人来禀,太子到了,正在贤妃娘娘的寝堂中。
沈宜秋料到尉迟越会来,不过她还不曾给郭贤妃点颜色瞧,不能叫他坏了自己的好事。
她打定了主意,便即披上织锦半袖,带着宫人出了下榻的西侧殿。
到得贤妃寝堂,只见贤妃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尉迟越坐在榻边,虽面色如常,但沈宜秋只消一眼便知他心中不豫。
她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去行礼“妾请太子殿下、贤妃娘娘安。”
尉迟越不动声色,一双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着她,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她面色白里透粉,并无半点受委屈的迹象,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温言道“不必多礼。”
郭贤妃将儿子的神情看在眼里,咬了咬腮帮子,似笑非笑地对尉迟越道“太子殿下亲眼见着太子妃全须全尾,这下总该放心了吧”
尉迟越深谙生母的性子,不去理会她,对沈宜秋道“孤今日去紫宸殿向圣人禀事,你在此陪伴母妃,用罢晚膳同孤一起回东宫。”
贤妃嗤笑了一声“贱妾哪里敢劳动太子妃大驾。”
沈宜秋低下头,脸上现出为难之色,下拜道“为娘娘侍疾,代殿下尽孝,乃是妾分内事。”
她又对尉迟越道“请殿下成全妾一片孝心。”
郭贤妃笑道“三郎你听到了,是不是阿娘逼你新妇留下侍疾”
尉迟越道“母妃说笑了,母妃要媳妇侍疾,三郎怎敢置喙,只是沈氏体弱多病,又粗枝大叶,恐怕侍奉不周,反倒给母妃添乱。”
说罢便一个劲地朝沈宜秋使眼色,他都已经替她搭好了梯子,她只需顺着下来便是。
可沈宜秋却浑似听不懂,也不看他,却对郭贤妃道“殿下所言极是,妾粗手笨脚,承蒙贤妃娘娘不弃。”
郭贤妃心下得意,还算这沈氏有几分眼色,知道讨好她这个婆母,她也缓颊道“太子妃亲自侍奉汤药,我只有惶恐荣幸的份,岂敢嫌弃。”
两人一递一说,俨然是一对孝慈和睦的姑媳,尉迟越白般暗示,沈宜秋只作不知,他也不能强行将她绑走。
他早已看出来了,沈宜秋是真的想留下替贤妃侍疾。
要说沈宜秋心甘情愿侍奉他生母,他便是再自欺欺人也不会信这辈子她满心满眼只有宁彦昭,连他这个夫君都不愿奉承,怎会愿意服侍他生母
多半是为了宋氏和王氏着想。
尉迟越嘴里发苦,在太子妃心里,两个良娣的分量怕是比他这夫君还重些。
就在这时,那长相似鱼的宫人捧了一碗药汤进来,沈宜秋挽起袖子,接过药碗道“我来。”
那宫人顿时眉花眼笑“有劳太子妃娘娘。”高高在上的世家女、金尊玉贵的太子妃,到了他们贤妃娘娘跟前,还不得伏低做小,同他们这些宫婢一样端汤喂药
尉迟越看在眼里,隐忍不发,这宫人名唤余珠儿,是郭贤妃乳母的女儿,仗着这层关系成了贤妃的左膀右臂,最喜为主人出谋划策,撺掇她如惹是生非。
昨日拿抄错的经书做文章,多半就是此人的主意尉迟越了解自己生母,凭她自己是想不出这等计策的。
他昨晚便打定主意要将这妇人逐出宫去,也给贤妃一个教训,可眼下沈宜秋要留下,倒是不便即刻发落,否则生母定要迁怒于她。
尉迟越看着沈宜秋谦卑恭谨地侍奉生母喝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起身道“那太子妃便在此陪伴母妃,若有什么事,遣内侍来传话。”
说罢向郭贤妃行了个礼,辞出飞霜殿。
尉迟越前脚走,沈宜秋一改方才殷勤恭顺的模样,柳眉一蹙,满脸寒霜,冷冷问道“此药是谁煎的”
郭贤妃叫她这变脸的功夫惊了一下,一时张口结舌,半晌才回过神来,恼怒道“这药有何不妥”
宫人余珠儿道“启禀太子妃娘娘,此药是老奴亲自按方煎的。”
郭贤妃以为沈宜秋要找借口动她宫人,腾地坐起身道“余嬷嬷打小伺候本宫,难不成还会害我”
沈宜秋放下药碗,汤匙落进碗里,发出一声脆响,众人心头都跳了跳。
她略微缓颊“贤妃娘娘别误会,娘娘身边的人,自是信得过的。”
余珠儿松了一口气,郭贤妃脸色稍霁,便听沈宜秋接着道“不知这药方是何人所开能否与我一观”
郭贤妃不由心虚,她装病的事人尽皆知,这药自然也不是疗治头风之药,却是养颜汤方罢了,如何能给她瞧她便拉下脸道“这是尚药局林奉御亲笔写的方子,林供奉医术高明,难不成还有错的”
沈宜秋冷笑道“既然医术高明,那便是有意为之。”
她顿了顿道“不瞒贤妃娘娘,家中重慈罹患风疾多年,我自小侍奉汤药,一闻便知,此药断然不是疗风疾方。不知那奉御为何故意用别的药方充作风疾方,以至娘娘多年饱受痼疾之苦,真真其心可诛”沈老夫人自然没有头风病,但她说有,此时又有谁会去查证
郭贤妃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她身为宠妃,在尚药局自然要有自己的亲信,有自己人在,装个病、安个胎,都便宜许多。林奉御从刚入尚药局起便替她诊病,是她最信赖的医官。
她这会儿才明白过来太子妃要做什么,却已经晚了。
若是要保林奉御,她便要承认自己多年来都是装病她如何丢得起这个人有的事可以心照不宣,却绝不能说穿。
可若是不认,便是林奉御失职,他不至于因此获罪,尚药局是一定呆不下去了。
沈宜秋转向自己带来的宫人,对一人道“兹事体大,非我所能决断,你速去禀告皇后娘娘,请娘娘圣裁。”
郭贤妃脸一白,软软地躺回了床榻上。
沈宜秋气定神闲地拂了拂衣襟,端起药碗,执起玉勺“娘娘,养颜汤快凉了。”
上辈子替她调理身体、安胎保胎的便是这位林奉御,她先后两胎都未保住,也不曾迁怒、怀疑过医官,直到前阵子陶奉御替她诊视。
他看完药方后虽未多说,但沈宜秋心思细腻,一听他语气便知那方子有问题。
她了解郭贤妃,知道她没胆子真刀真枪地谋害皇嗣,但那医官既然欺上瞒下、推诿塞责,那她就让他再无前程可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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