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进门的是侯府下人。
惊见林盛安竟已回到屋里,还坐在正屋和人喝茶, 他们的脸色微微变化, 愣在了原地。
等到回过神,对视一眼, 眼底闪过慌乱, 上前匆匆行了一个礼,冲着林盛安拱手, 露出哀求的神情。
“少爷, 我们错了, 我们以后不敢偷懒了, 求求你, 帮帮我们,我们以后一定会好好服侍你的。”
林盛安一愣, 眼神茫然, 条件反射看了眼温钧,没有得到回应,想了想, 垂下了眼眸,没有理会。
下人们慌乱无比, 并没发现他的反应古怪,还以为他会像往常那样好糊弄,说完哀求的话, 就飞快地各自散开, 有的扫地, 有的浇花,有的在林盛安身后服侍倒茶,装出一副勤勤恳恳、从未擅离职守的样子。
温钧微顿,手上热茶也不饮了,放在手边的茶几上,目光微妙地扫过他们。
下人们都低着头,装老实,并未发现。
恰在这时候,院子门口又传来动静,院门被推开,一行浩浩荡荡的人走了进来。温钧收回视线,往门口看去。
进来的一行人步履从容,声势浩大,和下人们完全不同。
打头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美貌的年轻女子。
中年男子身高八尺,样貌英武,穿一身轻便的短打,要不是气场威武,外人说不定会错认成乡野樵夫。
而那美貌女子,年约二十五六,身段玲珑,一身锦衣,头上戴满了宝石珠翠,阳光下反射出逼人的富贵光芒,身后更有几十个侍卫和侍女,气势丝毫不弱于身边的中年男子。
只是,两人虽然在说话,中间的距离却相差甚远,空出一条足矣过马车的道路,显而易见,关系并不亲密。
温钧拍了拍林盛安,两人站起来。
不出意外,这两人就是临阳候和贤真公主了。
林盛安的表现也证实了他的猜测。
小少年站起来,怔怔地看着年轻女子,许久回不过神。
中年男子上前,干咳一声道“盛安,你可能不记得她的样子了,她是你的母亲贤真公主。”
“我记得”林盛安慌张地打断临阳候的话,看着贤真公主,眼里隐隐有水光,声音发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喃喃道,“我一直都记得娘亲”
贤真公主愣住,看向林盛安,对上他那双泛红的眸子,突然有些不自在。
她和临阳候和离之后,就搬回了公主府,虽然知道亲儿子就在京城,就在几条街之外的临阳侯府里,却因为听见临阳候几个字就生理性反胃,每次要去哪里,都从另一条街绕路,从不肯登临阳侯府的门。
对这个亲儿子,也因为沾染了临阳候的血脉,有些迁怒,从未派人找过他过府见面。
没有想到,数年不见,当年的孩童已经成长为了小小少年,竟然还记着她。
贤真公主想起和离那年,她要搬回公主府,那个穿着大红色小袍子,拉着她的裙角,哭着喊着固执不肯放手的孩子,鼻子一酸,忽然用手帕捂着眼,飞快地转身,背对着林盛安,羞愧到不敢看他。
林盛安愣住,看了眼娘亲,又看了眼温钧,怯怯道“师兄,我说错话了吗”
“没有错。”温钧给予他一个肯定的回答,低声道,“只是,我们或许应该给你娘亲一点时间,让她冷静一下。”
林盛安垂下眼睑,似乎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心慌地等贤真公主恢复情绪。
一旁的临阳候看着,却心里不是滋味。
儿子明明是他养大的,和他却一点也不亲近,现在这个女人来了,他小兔崽子倒是眼巴巴的,生怕别人记不住他。
没良心临阳候在心里腹诽,可到底是自己和心爱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也不忍心出言责备,只能按耐下来,在心里生闷气。
过了一会儿,贤真公主的情绪恢复了,再看向林盛安,眼底就流露出了那么一丝羞愧,想了想,挤出一抹温柔的笑,轻声道“盛安,你要不要随娘去公主府住几天,娘好好陪陪你”
对任性妄为、近些年愈发肆意跋扈的贤真公主而言,温柔是什么,她早就忘了。就算是面对王莫笑,她也是占据主动权的那个,从未放下身段,温柔婉转过。
现在,却是因为心里有愧,想要对林盛安好一点。
以前是她错了,迁怒儿子,不想见儿子,做错了那么多,可是现在,再见到这个小小少年,面对他眼里的赤忱,她想要重拾亲情。
而且这本就是她生下的孩子,或许也是她这辈子唯一的孩子,为什么要为了一腔意气,将他推远
所以她出言邀请,想要带林盛安去她的地盘,弥补他。
只是终究错过了那么多,话一说出话,贤真公主就有点忐忑,生怕儿子拒绝她,一颗心悬在半空中,上下不着。
要是儿子在心里怨恨她贤真公主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心里便微微发痛,不知道为何,万千情绪涌上心头,后悔,发慌,不安,不敢面对林盛安的目光。
她低下头,避开了林盛安的注视。
这时候,林盛安的声音却打断了她的举动。
“可以吗”
贤真公主一愣,抬起头,看见儿子的小脸上满是不敢置信和意外,眼底深处,还有一份惶恐和期待,心里一痛,一边连连点头,一边悔不当初,差点当场给自己一个大耳光子。
她真的错了,她大错特错。
这个小少年,是她的儿子,一心濡慕着她,怎么可能会拒绝她。
可回想起来,她这些年,又做了什么
因为旁边这个狗男人,将亲生儿子推开,固执地几年不肯见他,将人拒之门外。
她是疯了还是傻了,为什么要将狗男人的错,怪到儿子的身上
这个孩子,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啊。
贤真公主注视着小少年期待卑微的眸子,数年积压的感情一朝倾泻出来,什么倔强和嘴硬的话都抛在了脑后,蹲身,视线和林盛安齐平,眼尾发红道“自然可以,你是娘的孩子,没什么不可以的”
贤真公主要带林盛安走,去公主府短住,临阳候没有立场阻拦,只能忍耐地答应,吩咐下人给少爷收拾东西,随少爷一起去公主府时候。
贤真公主一朝母爱爆发,摸了摸林盛安的脑袋,难得地没有和临阳候呛声。
虽然公主府不缺下人,但是这些人从小服侍儿子长大,带过去,儿子说不定会更开心一点,就为了这个,她懒得反驳临阳候。
林盛安却叫道“不,我不想要带这些人去。”
院子一静,临阳候威严地看着林盛安,语气满是不悦“你还小,带上这些从小服侍你的人,本候才能放心。”他看了眼贤真公主,“而且,本候以为,公主府应该不缺这些人的住处。”
贤真公主对着林盛安好声好气,对临阳候就没有那么耐心了,冷笑一声“再来两百个也足够,我公主府可不像你们侯府这么穷。盛安身为你的嫡长子,才十几个人服侍,真是从小遭罪,早知道当年我就该带着他一起走。”
临阳候脸上闪过恼怒,张口就想争执,却又被林盛安打断。
“不要,我自己会穿衣、吃饭、倒茶,不需要他们。”
这句话犹如石破天惊,一开始,临阳候和贤真公主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惊讶地看了林盛安一眼。可是,他们两人都是人精,都是在宫廷朝廷里打混了几十年的人,又怎么可能迟钝,只一瞬,就猜到了林盛安话里的含义。
贤真公主脸色突变,指着临阳候就骂“你个狗东西,你在外面养女人就算了我管不住,也不想管可是你竟然敢如此虐待我的孩子,我和你没完”
谁家勋贵的孩子,十岁就自己能穿衣吃饭倒茶的没有可林盛安却会,可见他在侯府的待遇一点也不好,所以才养成了亲力亲为,什么都自己动手的习惯。
这件事发生,不管是什么原因,总归临阳候脱不了责任。
孩子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他却连下人的手脚都没发现,让孩子吃了那么多苦头。
在贤真公主的概念里,这就等于虐待。
听到贤真公主的指责,临阳候的脸色涨红了起来。
他此刻已经想明白可能发生了什么,理亏心虚,不好和贤真公主争辩,只能看向这院子里服侍的下人,怒目圆瞪,心头火起,一个个看过去。
好啊好,这些胆大包天的下人,竟然敢欺负他的儿子。
他好吃好喝供着他们,每个月还发二两月钱,可不是为了养出一堆祖宗
“跪下”临阳候怒吼。
“侯爷饶命,侯爷饶命”下人早在听见林盛安第一句话起,就心里打鼓,装模作样、竖着耳朵偷听,见事情暴露,侯爷发怒,纷纷两腿一软,噗通下跪,一眨眼就跪了满院子。
他们万万没想到,那个好糊弄好欺负的大少爷,竟然有一天会告状。
他们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好好认错,获得侯爷的原谅。
可是他们怠慢了林盛安整整三年,叫临阳候在贤真公主面前丢了这么大的面子,又怎么可能获得原谅
临阳候完全不听他们的狡辩,高声叫来管家和侍卫,将这些人拖了出去审问。
这些年他们做了什么,一点点事无巨细地审出来,再叫他们为这份错误付出狠辣的代价
关于管家,他也没有放过。
他不知道儿子的处境,管家身为家里的主事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可是他却没有上报,反而放任下人行事,实在罪大恶极,同样不可轻易饶恕
侍卫听了他的话,将管家拖了出去。
管家脸色惊慌,一边认错一边喊冤,却还是被拖了下去。
就这样,干脆利落地处置完这些人,临阳候愣神了片刻,回过神来,看向依偎在贤真公主身侧的林盛安。
他脸色难看,沉着脸,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就像管家刚才惊慌之下脱口而出的那样,这些年错的最大的,好像是他才对。
当年和离,他觉得儿子是筹码,只要他在,公主早晚有一天会回来,所以宁可和离都不肯放开儿子,将儿子强行留了下来。可是看见儿子,就心烦意乱,又叫人将他送到了距离他院子十分遥远的一个独立院子里,让他独自生活。
此后三年,两父子连早饭都不在一起吃,一个月仅仅能见四五面,关系疏远,他却并不反思,还觉得小孩子疏远他,只是没有女人从中调停。经过思考,起了心思,想要续娶一个新妇,照顾孩子。
续娶新妇,等于放弃了等待公主,他自认为儿子做出了巨大的牺牲,沾沾自喜,却没有想过要亲自关心儿子。
现在,儿子估计以为他是要续娶,才会故意放任下人的行为吧。
临阳候闭上眼,仿佛一瞬间老了五岁,他摆手道“盛安,你去你娘那里住几天,回来之后,爹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从临阳候开始处置下人,温钧、贤真公主和林盛安就都安静下来,看着他的举动,没有说话也没有插手,一副“我就看着你怎么办”的姿态。
贤真公主更是难得地退后了一步,让出场地,方便临阳候教训下人。
可是听见他这句话,她却一下子冷了脸色,冷笑道“依本宫看,盛安还是留在我那,不回来为好。反正你要续娶,以后有的是孩子,说不准日后这样的事情还多的是,本宫心疼盛安。”
临阳候咬牙“续娶一事,我会解决的。”
贤真公主眯了眯眼,见自己计划得逞,嘴角悄悄地勾了一个弧度,很快又压下去,继续冷笑道“话谁都会说,想要证明你的诚意,就拿出点东西来。没有看见东西,本宫不会让盛安回来侯府”
临阳候不假思索地点头“好”
他肯定会处理好这件事的,以后他的侯府,只留给盛安
亲眼见证贤真公主套路临阳候,从侯府出来之后,温钧依旧久久不能忘记。
果然,只要是皇宫里出来的,就没有简单的。
也不知道以后公主嫁入王家,王家那一群天真的读书人,能不能招架得住。
看着林盛安随贤真公主上了她那一架外表富丽堂皇的马车,温钧也打算告辞回家。
贤真公主掀开车帘,指着温钧道“听说你是我儿师兄”
温钧拱手“是,我和盛安都在老师周放名下学习。”
贤真公主托腮,似笑非笑“其实我知道你,父皇近日很是器重你,时常和我提起你呢。”
温钧抬头,看向她。
贤真公主露出一个神神秘秘的笑,继续道“我还知道,盛安这些日子在随你学习,不过我不忍心让盛安天天往外跑,不如下次休沐,你来公主府教盛安如何”
温钧眉心微拧“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贤真公主打断他,翻脸比翻书快,傲慢道,“我不放心你的水平,要亲眼看看,你不来公主府,就只能本宫亲自去你家,难道你觉得后者比较好”
温钧飞快道“不,我觉得,还是我去公主府比较好。”
皇帝来了,温常氏就激动了大半天,再来一个公主,家里又要吵闹半天。而贤真公主和皇帝不同,她的脾气大,又阴晴不定,谁知道家里人会不会触怒了她,让王莫笑从中为难。
为了两边好,还是他麻烦一点,自己跑一趟吧。
五天转眼过去,又是一天休沐。
温钧乘坐马车,到了公主府应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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