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安静的只能听见院内假山上落下的水声和连绵不绝的虫鸣。
湘月带着一众宫女、太监跪在门口, 皆低着头不敢说话, 湘月不时抬头看向屋内, 平日里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隐隐有着担忧。
他们这么多人,不是被迷晕就是被打晕了, 醒来时只见穿着盔甲的陌生男子抱着他们公主回来, 公主已然失去意识, 整只左手都是血, 衣裙上也沾了些, 看上去很是骇人。
不需别人说什么, 他们自知失职,公主平时待他们不薄, 他们内疚不已, 于是自发的跪在了门口。
屋内烛火摇曳,宛昭歌躺在床上,双眼阖着, 眉间不自觉的皱起,脸色有些发白,看得让人心疼。
青年坐在床边,动作轻缓的为她清洗伤口, 还有手上沾上的、已经干涸了的血。
手指抚上她手腕上那一朵金色的莲花, 轻轻摩挲了两下,用清水将上面沾上的血迹擦去。
原本是打算等她明天回城了再去见她, 却突然感应到她有危险, 就连夜往这边赶来, 似乎还是晚了。
他垂眸看着她手心已经上好药的伤口,黑眸沉沉,脸色比刚刚抱着她回来时还要差。
他家小猫一直是怕疼、怕苦的,这一遭成了公主,除了小时候被欺负过外,后来都是在他和苏秦生的庇护下长大的,虽没有皇帝的宠爱,但也是金枝玉叶,蜜罐子里泡大的,就更娇气了,怕疼怕的不行。
此番她竟然在自己身上划出这么大个口子,再深一些都要见着骨头了
男人的长指抚上她的眉头,轻轻揉了揉。
昏睡中都下意识的锁着眉头,该是有多疼。
忽然,似乎是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宛昭歌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抓住了他意欲离开的手,用脸在他手心蹭了蹭,樱唇轻启,听不清在呢喃什么。
变成褚观息的模样的言禹轻轻叹了口气,任她撒娇,用另一只手轻轻点着她左手手心,指尖冒出点点金色,隐没在她手心里,为她减缓痛苦。
等他将小姑娘安抚好,让她沉沉睡过去后,外面传来有些凌乱的脚步声。
苏秦生急急忙忙赶过来,看见门前跪着的一大堆人,眼皮子狠狠的跳了下,看见穿着银色盔甲的“褚观息”从宛昭歌的房间里走出来,神态自若,额角又狠狠的跳了下。
言禹见着苏秦生,并未多惊讶,对他拱了拱手,“苏大人。”
苏秦生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褚将军为何会出现在此”
言禹知道苏秦生的存在,可苏秦生却不知道言禹,但他知道,这么多年来,除了他,还有另一股势力在帮扶宛昭歌,就连湘月也是那边的人,他不是没查过,但完全查不到,念在对方对宛昭歌似乎没有所图也没有恶意,便暂时没去理会。
这还是两人头一次面对面碰面,只可惜言禹顶着褚观息的脸,苏秦生并不知道面前的人就是他查了十几年都没查到的人。
他家小雾猫伤着了,言禹心情不大好,不想跟苏秦生多说什么,“苏大人请进。”
好在苏秦生也没有非要问出个答案,毕竟看看宛昭歌的情况才是要紧事,苏秦生一甩袖,疾步迈入房内。
此时房内还萦绕着几分血腥味,宽大袖子下的手颤了颤,苏秦生几步走到床前,见她睡颜安然,脸上失了血色,一向温和的表情都没能维持住,唇角紧抿,是极为不悦的模样。
他今日傍晚去处理别的事情去了,方才才回来,没想到一回来就听说她出了事,这才急急忙忙赶过来。
担心惊扰她的安眠,苏秦生走出房间,才出声询问言禹。
“她伤在哪儿了伤势重吗可上药了”
宛昭歌盖着被子,他没看见她受伤的手。
一连三个问题,可见苏秦生之紧张。
言禹垂眸,黑眸中的情绪被长睫遮掩,看不清晰,语调平缓,但仔细听,似乎压抑着怒气,“左手手心,伤口几乎深可见骨,苏大人说重不重”
“已经包扎过了。”
苏秦生眉头紧锁,“究竟是怎么回事”
言禹勾了勾唇角,那张冰冷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问问大皇子、六公主,你会知道的更清楚。”
“在下告辞。”
他连夜赶路,几乎没怎么休息,风尘仆仆的,他现在得去把这身盔甲给换下来,洗个澡,再过来守着他家小姑娘。
苏秦生看了眼他的背影,暗想这位年轻的将军,似乎并不像宛昭歌先前说的那样,对她没意思。
他唤来下属,“我离开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话说回来这边,皇帝刚刚处理完两个女儿之间的闹心事儿,头疼的紧,不打算继续批奏折,而是准备睡下了,却不料这时下人来报。
“禀陛下,太尉大人求见。”
皇帝脸上是肉眼可见的不悦,轻呵了一声,“我们这位太尉大人,可真是重情重义。”
话里话外,全是嘲讽。
大太监站在他身后,不敢言语。
“宣,看看他要说什么。”
苏秦生进来后,按惯例行礼,一套下来后,他也不多寒暄,直入正题,“陛下,臣斗胆问一句,今夜的事情,陛下是否太过轻拿轻放了”
皇帝侧卧在上方,“哦”
“不过是小孩子小打小闹罢了,苏爱卿未免太当真。”
苏秦生放在袖中的手几乎握成拳。
小打小闹
昭歌伤的那般重,小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现在还躺在床上,而罪魁祸首六公主和大皇子呢想必已经安然睡去了,什么事情都没有。
虽事没谋成,他们也没有半点损失,想必这才是六公主这么多年来肆无忌惮的明里暗里欺负算计昭歌的原因。
六公主和大皇子就罢了,就连钟杉都只挨了二十板子。
他几乎可以想到皇帝做出这种宣判时,昭歌的心情。
“恕臣直言,六公主此行,恐怕已经超过小打小闹的范畴了。”
皇帝声调低了不少,似动怒了,“那你待如何宛昭歌不是没事吗你是在责怪朕不够公正”
苏秦生跪下,膝盖与地面接触,发出重重的一声,可见他动作之重。
皇帝早年与他关系很好,几乎可以说是知心好友,但很多事情,在登上皇位之后难免都会变,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横隔着许多其他的东西。
皇帝对他留有一点少年时的情谊,还有愧疚,见苏秦生如此,他叹了一声,“你想朕如何”
“陛下,臣有罪。”
“你有何罪”
苏秦生抬头看向皇帝,与其对视,缓声道,“五公主并非先皇后亲生。”
皇帝愣在当场,手指微微颤抖。
他身后的大太监瞪大了眼睛,猛地低下头,恨不得自己不在现场。
他听了如此皇室秘闻,不知今天能不能活着走出这座大门。
“你、你说什么”皇帝站了起来,神情有些激动,“可有证据”
苏秦生继续道,“若没有证据,臣不敢妄言,陛下听臣慢慢道来。”
当年长公主并非是成亲后才怀有身孕的,早在成亲前,甚至早在先帝下旨赐婚前,她就已经怀了身孕,当年跟彭浩文拜堂的,并不是她本人,因为那时她的肚子已经显怀了。
嫁给彭浩文后,他无意间得知此事,他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以此要挟长公主,若她不听话,他就会把这件事告诉先皇,以先皇的脾性,孩子的父亲定会吃不了兜着走,她腹中的孩子,也别想留着。
长公主为了孩子,也为了孩子的父亲,不得不忍辱负重,直到孩子快要出生时,她跟当时的太子妃,也就是先皇后见了一面,将她的谋划告诉了先皇后。
她生产当日,死于难产,孩子也没能活下来,但实际情况是,早夭的孩子是从别处买来的尸体,真正的孩子被先皇后的人接走了,而她也不是难产而死,而是自尽。
那时怀着身孕的先皇后原是打算按计划,将孩子送给一普通人家,让她快快乐乐的长大,却不想第二日自己一时不察遭人暗算,竟早产了,孩子没能保住,她伤痛欲绝的同时,做了个决定,将长公主的女儿当成自己的女儿养。
她本就是皇室血脉,挑选的人家有多好,都没有在自己的庇护下长大更好了。
“不要再说了”皇帝猛地坐下,神情有些恍惚。
苏秦生却恍若未闻,“可先皇后没想到,当初害她早产的人,察觉到了蛛丝马迹,以此陷害她与人私通,她为了保全长公主的名誉,不得不默认下这个罪名,因为她知道,没有实证,陛下不会对她和孩子做什么,可陛下到底是与她离心了。”
虽然在襄曙国男女皆可入学,但女子未婚怀孕还是不为世俗所容,即使是皇室中人亦是如此,若先皇后当时将真相说出来,已故的长公主的名声恐怕就保不住了。
“失了陛下的宠爱,但她依然是皇后,没有什么变化,但因着那次早产,她的身体每况愈下,终于”
皇帝拿起桌上的茶盏,摔在了地上,“朕说,不要说了”
他自登上皇位以来,已经许久没有如此失态过了,上一次还是得知皇后的死讯时。
此时他已经不需要证据了,因为怀疑当年的事情有蹊跷,他觉得皇后不可能背叛自己,查了又查,发现的确有可疑的地方,但也有不合理的地方,经苏秦生一说,那些迷雾,都散开了。
皇帝的胸口不断起伏,按着太阳穴,神情痛苦,忽的,他睁开眼看着苏秦生,声音干哑,“你早就知道了,却不告诉朕,为何”
他定是早就知道了,否则不会对宛昭歌那么好。
宛昭歌,就是当年长公主交由先皇后的孩子,而她的亲生父亲,就是苏秦生。
苏秦生还没回答,皇帝自己笑了,“朕知道,你是在报复朕,报复朕当年对皇姐袖手旁观,造成她的惨剧。”
当年他虽为太子,可还有几个兄弟虎视眈眈,他一步也不敢踏错,在苏秦生和长公主宛亦的事情爆发后,他踌躇许久,终究是没有选择帮他们一把。
苏秦生在报复他。
不告诉他真相,让他蒙在鼓里,对他的皇后又爱又恨,不告诉他真相,让他以为长姐的女儿是皇后跟别人生下的,百般厌弃。
但他终会知道真相,从前的所作所为,在知道真相的这一刻,都会变成煎熬,懊悔,但这些后悔,这一切,都已经没法挽回了。
那是他此生最爱的人,却因为他的冷落,他的疏忽,年纪轻轻便去了,而另一个,是跟他感情深厚的长姐,从小待他便十分的好,他呢,他是怎么对待她留下的唯一血脉的
皇帝只觉胸中血气纷涌,喉间一阵铁锈味,他拿起茶壶,朝着苏秦生丢了过去,啪的一声,茶壶碎在他的脚边。
“苏秦生,你真狠啊”
“可你的良心过得去吗先皇后因此背上了私通的罪名,十几年”
苏秦生巍然不动,“可除了您和当年陷害先皇后的人,没人知道先皇后有此罪名。”
他们的皇帝陛下,可是个痴情种子,自年少就爱慕先皇后,抱得美人归后更是宠爱有加,感情愈发的深,就算是怀疑先皇后背叛了他,他也没能下得了狠心处罚她,甚至还强忍着不适,在先皇后去世后,帮着养“妻子与外人生下的孩子”这么多年。
只可惜,先皇后对他没有爱情,没有爱过他,才能接受他迫于无奈纳了一房又一房的妾,没有爱过他,才自始至终对他的不信任没有任何难受。
先皇后是个洒脱的女子,可也正因为皇帝知道先皇后不爱他,才会怀疑,才给了想害先皇后的人可乘之机。
“陛下若是想要证据,可召当年为长公主接生的产婆前来问话。”
“你就不怕朕杀了你”
苏秦生笑了,依然温润,“陛下会吗”
会吗
他不会。
且不说他是个明君,从来都把私事和公事分很清楚,不会因为个人恩怨随意处决没有过错的臣子,就说他本就对苏秦生有愧,对长公主,他一母同胞的长姐有愧,他就更不可能对苏秦生做什么了。
已经气的头昏脑涨的皇帝陛下将软榻上的枕头丢到了苏秦生的脸上,“你给朕滚”
“是。”苏秦生受了这一击,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施施然迈步走了出去。
外面天空没有一丝云雾,星子月光遍布其上,春风拂过,有些微凉。
苏秦生仰头看着星空,这位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的太尉大人,此时望着满是星子的天幕,眼中隐隐含着水光。
“可最该死的,是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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