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还是看了烟花的。
屋外有冬天, 秋千,披肩,身旁是冬眠的海, 生出模糊的雾。
烟花徐徐盛开在夜空之中,留下如流星般短暂的绚烂光景。
“喜欢么
沈琛问话,良久没有得到回答。
因为沈音之仍然沉浸在震惊情绪里,正在严肃而专注地想事情。
她在想
爱这个玩意儿。
传闻爱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看不见, 摸不到, 又嗅不出味儿的东西。
有的时候它很厉害, 能治病,赚钱, 创造奇迹,天底下几乎没有做不到的事;
有的时候它又很糟糕。
害你自卑,嫉妒, 贪婪,多疑,颓废, 绝望, 足以彻底摧毁往后的人生。
无论如何。
贵不能卖,贱不能买,爱不讲情面, 没有道理。
沈音之并没有亲生经历。
不过生长在百香门内, 今天阿娇为爱赎身, 明天玲玲为爱被赎身,后天还有个玉儿为了爱,不断推拒富家少爷赎她离开的大好机会。
她看了不少,机灵的得出一个结论
做歌女是不得有爱的。
有了爱才做歌女,你注定永世不得翻身;
做了歌女才讲爱,你是脏的、旧的妄想,是天堂有路不肯走,地狱无门非要闯的二愣子。
毕竟。
歌女是戏子的摩登化,的台面化,文明化,骨子里还得会演,要妓,又保持点儿良家女子的做作。
没人愿意真正爱歌女,你必须想方设法离开这个行当,才有自尊谈情说爱,有资格谈婚论嫁。
可哪有那么容易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呢
只得效仿那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 你且登台去,在艳艳的灯光下生生剥开皮,抽去筋,鲜血淋漓红肉翻出来,犹如杜鹃啼血般唱上最后一支歌。
他们要笑你就笑,他们要哭你就哭。甭管男人要你扭腰摆臀搔首弄姿,还是女人要你磕头下跪迫切从良。反正你得乞求金主旧客谅解你,恳求尖嘴利牙的长舌妇大发慈悲放过你。再竭尽全力捞上最后一笔天文数字,献给悉心栽培你的红姨。
如此这般仍然大难不死,你成了,你满心欢喜奔赴爱情。
然而要不了年,你还得回来。
真的。
有多少人飞蛾扑火为爱放弃所有,就有多少人付出代价为爱遍体鳞伤。
红尘女子十之八ii九离不了红尘,兜兜转转还得回来,腆着脸哀求给个机会重操旧业。
“所以说。”
红姨常常翘着兰花指,唇边抵着烟枪,吞云吐雾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鸡窝,飞上枝头变凤凰那是痴人说梦编故事,还不如在红姨我手下好好赚钱。好歹赚着的钱全放在你自个儿的口袋里,永远不会背着你跑去别人口袋里,是不是这个理儿”
敲打意味十足。
沈音之推开雕花窗户听到的便是这些话。
那年她不足十四岁,被锁在小房间里不得外出,除了吃饭睡觉和唱歌,天天学得便是如何讨男人欢喜,又如何不因男人的欢喜而欢喜。
“你得使男人爱你。”红姨耳提面命“他爱你才牵挂你,爱你才给你金银珠宝,但你不能爱他。”
“因为男人就爱他爱不着的女人,你爱了他,他就变心不再爱你。”
“你不爱他,他永远念想着你,你永远都输不了,知道么”
沈音之通常满不在乎地点下脑袋,瞧着红姨出门便转头敲墙壁,喊“姐姐”
她不能外出,不过左边住着高傲妖娆的玫瑰小姐,右边住着温柔小意的百合小姐。
两位皆是小有名气的歌女,房间墙壁隔音不大好,大家伙儿平时没事儿聊两句,常常嫌红姨招式俗套,话语里头百般挑刺。
这回她们破天荒地没有异议,问左问右都说“听红姨的,不爱男人,你永远输不了。”
可是她们自己没有听话,她们输了。
一个输给正儿八经的世家才子,一个输给喊打喊杀鲁莽率直的猪肉铺老板。
玫瑰被赎身。
才子起初痴迷她率真的做派,艳丽的风情,惹人怜惜的身份,动不动为她作诗作文章;
后头厌烦了她泼辣的举止,粗俗的谈吐,不够端庄的妖精皮囊以及遭人非议的身份,便转头另娶她人。
留个玫瑰在深宅大院里,被婆婆,被七大姑八大姨,被乱七八糟的规矩为难得寸步难行。
她像个下人被呼来唤去,不小心摔了台阶,肚子里无人知晓的三月大女儿没了,婆家居然完全没反应。
“左右不是儿子。”小姑子说。
“好歹是个女儿啊。”才子尚未为人父,倒有几分不舍。
“不打紧,不打紧。”婆婆半眯着眼,掂量颗颗小佛珠说“要生了个像她这样妖模妖样的女儿,扔还来不及。”
“是这个理。”
同样出身低微的弟妹,顺势恭维道“我看是娘这几年吃斋念佛,感动了菩萨,菩萨保佑我们家少了个祸害呢。”
“就你会说话。”
女人们淡然说笑,才子的不舍逐渐消散,喃喃了声“也好,免得我再遭人耻笑。”便扬长而去。
玫瑰病好之后大闹了一场。
能摔的摔,能伤的伤,一脚踹了人家的佛龛,指着吓破胆子的小老婆冷笑“就你这装模作样恶心人的死老太婆,明面吃斋念佛做善事,翻过面来处处为难我,害我落胎还有脸说我咬。我呸,姑奶奶要是菩萨,嫌你还来不及,明个儿就降道雷把你给劈了”
她嘴巴狠,没过两天才子家还真被雷劈了。
伤亡不大,人家找关系把她关进警察局,折磨大半个月,红姨才悠哉悠哉来捞人,逼着玫瑰签下新的一份苛刻卖身契。
而百合。
她是自个儿倾家荡产赎的身,过得了穷日子,挨得住妯娌嫌恶,前后剩下儿女一双。
这样看来还不错。
奈何世间对自以为的罪人作指责,通常要株连全家祸及九族。
她的儿女生得不错,伶俐,小小年纪懂得分担家事,似乎不足以抵去生母做过歌女的龌龊,更抹不掉身世不明的肮脏猜测。
他们自小没有玩伴,饱受非议,明明到了年岁,凑足了钱,却被学堂几次三番拒之门外。
因为其他家孩子的父母,不愿意接纳这样的一位同学。
百合素来能屈能伸,回头亲手做好糕点,精心包装,家家上门拜访孩子们的父母,希望得到他们的包容。
不知其中发生了什么。
坊间流传的是,其中有个被她抢过心上人的富家太太,仇敌见面分外眼红,当是恶语相向,字字诛心。
“我做过什么是我的事。”百合问“你要怎样才不为难我的孩子”
“你去死。”
富家太太轻飘飘地丢下这话“不想害小孩遭殃,你死了不就好了说不定我们还觉得小孩可怜,摊上你这个丢人的妈。”
百合什么话不说。
默不作声地回到家,打扫院落,洗衣晾被,哄孩子们出去玩。
当天下午就死了,自杀。
血流了大片大片,玫瑰去的时候她还有气儿,血淋淋地握住她,只说了三个字“我真悔”
悔什么
爱,成婚,生子,自杀
她悔得什么,终是不得而知。
沈音之更猜不到。
玫瑰百合搬走了,隔壁住进别的人,她全是道听途说的。
直到年满十四岁,为了登台做准备。她得以走出小房间,完事儿逛了逛阳光明媚的百乐门,在偏角处不期然地看到一个女人。
细瘦如柳条的身子依着窗扉,灰色的卷发如藤蔓般蜿蜒而下。
她有些老了,眼睛,皮肤留下点儿松弛的痕迹,遮不住骨子里的风情万种。
“现在什么季节了”
她双目寡淡无光,没有归处,过会儿叹气“还是冬天啊,看来春天不会来了。”
那时沈音之就站在走廊边。
转头便是雅致春风卷花瓣,漫天纷飞,柔情万物的景色,那人视若无睹。
她就是玫瑰。
死在几年后的夏天里,没有瞎,死前依旧在说“我盼着春天呢,春天怎么就不来了”
没人在意她的疯言疯语,除了沈音之。
她晓得是什么摧毁了她。
爱。
问题来了。
人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爱
突然被爱怎么办,有没有一键屏蔽的功能
怎样帮助我的商业伙伴摆脱爱情,脱离苦海,以此长久保证公平,公正,稳定的合作关系
以及说不定不是爱,搞不好弄错了,怎么解开这个误会
沈音之起劲儿运转着大脑苦苦思索,但思维被某人打断。
原因无他
他亲她
又亲她
头顶烟花看着看着,突然就低头亲她,好像根本没有原因,没有声音,这不亲得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嘛
像猫肉垫似的软绵绵,在脸边玩游戏似的,来来去去亲个没完,非常痒。
“你看烟花,别亲我。”
她忍不住一手推开,脱口而出“我想事儿呢。”
“想什么”沈琛冷不防捉住她的手,又亲了亲指尖,“在想怎么跑”
“”
我不是,我没有,你看你被爱情搞得
多疑
沈音之投来复杂且嫌弃的眼神,沈琛落着眼,视而不见。
下巴靠在她肩上,指腹沿掌心脉络细细摩挲,玩味道“光你自己跑不了。”
“就像当初沈晶晶放你走,但我知道,以你的能耐躲不了这么久,肯定还有人接应,给你出主意。”
“会是谁呢”
他侧目过来,语速折磨人的慢“苏井里,还是,林朝雾
这是要找他们秋后算账的意思么
还是现在就下手免得她故技重施
“不是他们。”她死鸭子嘴硬,“那时候我都不知道二狗子在哪里。而且林朝雾是我新认识的朋友,你讲她干什么”
沈琛不眨眼地看着她,那眼神过分的深,过分的静。
沈音之又生出那种感觉,在他面前好像一张薄又透的白纸,很容易被看透,更容易被撕碎。
“看来是林朝雾。”
不知道他怎么得出的结论,心跳不禁漏掉两拍。
她张了张嘴,想辩解,又担心越抹越黑反而害了好姐妹,思来想去仅仅出口一声叹息。
哎。
七十级根本斗不过九十级,她讨厌作弊的游戏,必败局不好玩。
见她这个反应,沈琛加了几分力气捏住手“被我说中了”
“我根本没在想逃跑,你自己想七想八别诬陷我。”
沈音之气哼哼地抽回手。
他微微挑眉“不跑了”
“才没有。”
说谎要挨指责,哄你又不高兴。
沈音之做人好难,索性实话实说“只是有别的事情更重要,我在想那个事情,现在没有脑子想逃跑,也没有空理你,所以”
想了想,再板起脸,挥挥手敷衍道“别打搅我,自己玩去。”
说完她自己捂着嘴巴笑。
因为以前沈琛经常对她说这种话,威风得不得了,一幅我没空搭理你这个小鬼头的架势。
现在轮到她,抬高下巴,就成了不好意思,小鬼头没空搭理你个多疑大魔王的傲慢。
学了个十成七。
颇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的笨拙。
沈琛含糊依稀的笑声,似轻柔羽毛落在耳边。
有什么好笑
沈音之转了转眼珠,猛然想起红姨说过“男人爱你的时候,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他就觉着你可爱,看你就想笑。”
我的祖宗老天爷呀。
“别笑别笑了,打住,停”
她急火火伸手,反复想抹平他嘴角的弧度。
沈琛任她作怪,又问“所以你想完更重要的事,还是要跑”
沈音之不答,机灵地保持沉默以免留下罪证。
传染似的,他也意味不明地沉默会儿,问“为什么”
“上次我要杀你,你跑,到了现在,为什么还要跑”
“难道。”
顿了顿,语气很散漫“就因为我要爱你,这也不行”
爱你
爱你
他说出来了
竟然当着她的面说了这种话
话音落下,沈音之顿时如炸毛的猫,受惊的小动物,两只眼睛睁得浑圆警惕,仿佛看着持枪的猎人。
“你不是猜到了么”沈琛淡然。
“那你”她超震惊,超小声“那你也不能说为什么要说出来而且太大声了”
这反应。
好像他说了个鬼故事。
“大声么”
“大声。”
沈音之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百香门里不谈爱,撑死了有人小心翼翼找个僻静处,关上门,小心翼翼问“我好像爱上了,怎么办”
活像身染脏病,脸色苍白“我好像染上了,怎么办”
除了逢场作戏哄老板开心,谁敢正大光明讲这个词啊
百香门外沈琛当然除外。
不光讲一次,瞧着小孩咋咋唬唬的反应挺有意思,还恶趣味回味起往昔。
“怎么,不是你说的么,天天看不到我就想我,太爱我了怎么”
“别说”沈音之眼疾手快地捂住他嘴巴,又眼疾手快地收回来,摇头又摇头,“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她哪里说得清楚,就耍赖“我不告诉你,你自己想。”
擅自作主“你想你的事情,我想我的事情,现在开始谁都不打扰谁。”
沈音之把两只手全藏进披肩里,侧头,以此避免他又乱七八糟亲,竭尽全力的回忆,红姨还说过什么来着
男人爱你就给你花钱。
男人爱你就
脑筋打结没能想个所以然出来,沈琛又使新花招。
揉揉耳垂,又捏捏,轻一下重一下,闹得外头空气都变得黏糊糊,热烘烘。
“你别捣乱。”
沈音之皱眉抗议,他湿热的舌尖又缠上来。
她颤了颤,被刺激得全想起来了。
男人爱你就喜欢缠着你。
男人爱你就喜欢亲亲抱抱又舔舔咬咬。
红姨曾经笑道“哈巴狗遇上肉骨头似的,高兴不高兴反正不讲人的道理,脾气摸不着边,你都不必把他当作人看。”
啊。
全部对得上,怎么才想起来呢
沈音之饱受打击,精神劲儿一下消失了,抿着嘴巴往地上蹦。
“不看烟花了”沈琛拉住。
“不看了。”
她心不在焉,随便找借口“我要睡觉了,睡觉。”
沈琛没放手,慢悠悠来了句“我陪你”
红姨鉴定爱情之终极批语男人不爱你可能不想睡你,但男人爱你,绝对超级想睡你
“不要”
沈音之一个激灵,撒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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