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傩面(九)

    月色朦胧。骤然间, 所有人都听见了咯吱咯吱的声响, 像是骨骼缓缓被人拉开。

    面前站着的灶神逐渐高大起来。他身上这件白袍慢慢被撑起,里头的身体如同竹笋一样被拉长

    那是一具绝不能被错认的成年男子体魄。

    在场有人猛然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们呆呆看着这一幕, 仿佛仍处在梦中。

    灶神的手搭在面具的边缘。那只手宽大修长, 轻而易举地罩住了半张脸。手指微微用力,傩面便从他的脸上剥落开来,露出后头藏着的面容

    那张面容俊美深邃, 从眉眼到轮廓,都与身旁的神像如出一辙,仿佛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这种无差别让众人愈发心头狂跳, 张着嘴, 连半声惊呼也无法发出来。

    “你猜对了。”

    他淡淡道, 凝视着对面青年的脸。寇冬分明还戴着面具, 却隐约有种错觉,仿佛他要被这样的目光穿透了。这目光溶解掉了他的皮肉,钻进了他的骨血里。

    “所以你真是”

    有傩面愣愣道, “你是神”

    灶神没有回答。他甚至连一个余光也不曾给男人, 只专注地看着面前人。

    “你回来了,”他道, “我很高兴。”

    寇冬皱起眉,因为这一声“回来了”而隐隐生出了点怪异感。

    但男人并未再向下说。他只是将手伸向寇冬,低声道“来”

    寇冬望着他摊开的手心。

    “来, ”邪神再次不容拒绝地道, “你通过了这场游戏, 我要带你去看你的奖品。”

    “什么奖品”

    有人猛然从椅子上站起了身,猛然看向寇冬,“凭什么他可以拥有奖品”

    系统提示只有玩家开启隐藏剧情,才可获得相应奖励。

    “什么隐藏剧情”说话的傩神却全然不吃这一套,指着寇冬,“他办事根本不按规则走,想怎么来怎么来,这也叫剧情他不就是胡乱指了一通”

    没有人接话,反而有人低声提醒道“别再说了”

    再说,与游戏规则相关的话便要冒出来了。团队副本曾经要求过每个人,不可提及“游戏”两字或任意游戏名,也不可暴露现实中的真实身份,这些限制说的清清楚楚。

    没有人想知道,不按规则走的结果会如何。

    说话的傩面却全然不管这些。他这几天既没有被抽签筒抽取到,也没有被人指认,硬生生苟过了这几日,如今眼看着副本就要结束,反而惦记上了贡献点。

    “那也该有我们的一部分”他对着邪神嚷嚷,“我们是一起的凭什么只给他一个人”

    邪神将头转过来,黑的看不见底的瞳眸凝视着他。未知是能让人心生恐惧的,尤其是这样强大的力量所给予的未知,在这股力量下,众傩面面具下的脸色都禁不住发白、后背发冷,唯有说话的男人理直气壮,越说越觉得有理。

    他原本便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因为抢劫过几次,还蹲过牢狱。只是在牢里头越发学会了口无遮拦,最终猛然朝地上啐了一口,恶狠狠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看你们这个游戏,就是在给他开后门”

    “”

    这句话说出后,场中忽然一片安静。

    所有人都听的一清二楚。

    他说了“游戏”。

    这时的安静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男人也多少察觉到了。纵使他自认天不怕地不怕,此刻也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无意之中说出了违禁词,头皮猛然一麻。

    可他在这种提心吊胆之中等了等,并没看见发生什么。天还是同样的天,血月还是同样一轮血月。他还好好站在这里,平安无恙。

    这种平安,重新给了男人勇气。他将头一昂,反而瞪了在场人一眼。

    “怕什么”他骂骂咧咧道,“一群胆小鬼”

    他的话没能说完。

    几乎是在这一瞬间,有一只惨白的手骨骤然从地下破土而出,牢牢拽住了他的脚踝。

    随后,有更多的手骨钻出来。它们密密麻麻,简直像是某种活着的生物,成群结队地向着男人身上攀爬去。男人拼命地将它们向下打落,可它们数量实在太多了,握得也太紧,毫不留情地拧住他的胳膊腿只不过是转眼间,男人就被这白惨惨的骨节所覆盖了。

    从头,到脚。

    这画面如同一群白蚁在啃噬大象。

    “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发出了惊心动魄的尖叫,像是出于撕心裂肺的疼痛。寇冬从那些手骨的缝隙里看到了一点血红的颜色,才明白它们在干什么。

    它们扒开了皮肉,在吸男人的血。

    他骤然想起了兑换池的血池,还有那池中同样林立的手骨,皱了皱眉,上前一步。

    小人的手按在他肩膀上,轻声道“别去。”

    寇冬停住了脚,只是眉头还蹙着。

    “别去,”叶言之重复道,深深地注视着这一幕,“它很在乎规则。这个人触犯了,哪怕你现在救了他,他也是会死的,甚至会比现在死的更为痛苦,你永远救不及。

    寇冬没有再上前,却也没有再看。在惨叫声中,男人的身形慢慢萎靡下去,一截接着一截向下瘫软。先是脚,随后是消失不见的小腿,腰,上身

    终于,男人的头颅也逐渐缩小,最终只剩下一个绘画精巧的傩面掉落在了这黄土地上,已然不见了人影。

    场中一片寂静。

    这简直是一道惊雷,猛然在他们耳边劈响了。有人反应过来后,禁不住发着抖,从未有一日像今天这样对规则抱有敬畏之心。

    叶言之却好像有些不耐烦了,低声道“又是这一招,杀鸡儆猴。”

    寇冬“你说他是鸡”

    叶言之“”

    不,我说你是猴。

    他看向那地上的傩面,又意味深长瞥了系统框一眼。

    系统演这一出戏,在他看来,意图再明显不过了。它逐渐感觉到它失去了对于寇冬的控制权,因此迫不及待要在对方面前狠一点,好让寇冬多少收敛一点、不再想别的法子,老老实实进它的陷阱、困在它的游戏里。

    只可惜这个目标注定不会实现。寇冬对这一幕并没太大反应,更别说想着收了他那一套骚操作了。

    开玩笑没了骚操作的寇冬那还是寇冬吗

    那是鱼没了水,鸟没了翅膀,悟空没了金箍棒早完了。

    寇冬镇定的一批。

    倒是现场其他玩家被这一幕唬住,张口结舌半天,再也无人敢说寇冬独自领取奖励这件事了。

    邪神又向寇冬伸出手来,示意他跟自己走。

    寇冬看了看他摊开的掌心,却没有动步子。

    邪神看向他,声音中竟然透出了几分温存。

    “怎么”

    寇冬也望着他。

    “真的有奖励吗”

    邪神似乎一愣,唇角也向上勾了勾,道“自然。”

    叶言之也有些不解。

    “刚刚系统说了,只有额外剧情才能触发奖励,”寇冬轻声道,紧紧地盯着对方,“我触发了什么额外剧情吗”

    这句话说出后,所有人都是一懵。

    叶言之立刻反应过来,是了,寇冬到如今为止,发现的不过是邪神的身份。

    可这身份本就不算什么额外剧情,这与最后的谜题息息相关。

    不知道邪神身份,怎么答出人和鬼各自的数量

    邪神低低笑起来。这笑声越来越响,像是不可自抑。他最终道“被你看穿了。”

    “当然,”寇冬回答,“你装的的确很像。”

    他顿了顿,发自肺腑地赞叹,“要是在外头,你甚至能拿奥斯卡奖。”

    邪神高大的身躯就伫立在他面前,饶有兴致地问“你还怀疑什么”

    “怀疑的东西多了。”

    寇冬从面具后,看着男人那张熟悉的脸。霸总nc,占有欲强,心机重,步步为营。为获取他的信任,甚至在这段时间都始终是以女音活动,简直是妥妥的女装大佬。

    连尊严和男性面子都不要了,足以说明他对自己的执念有多深。

    这样的人,会是故事中那个单纯一心仰望、因神湮灭怒而堕落的孩童吗

    寇冬觉得不是。起码,不全是。

    邪神的笑意更深。

    “比如”

    “比如,”寇冬冷静道,“你不如给我们讲讲,你是怎么从正位神明堕落的”

    在秦僮所说的故事里,有两个很重要的信息点。

    第一是所有的村庄都会有神明。

    第二,是隔壁的顾家村一直有神明未能正位。导致村民无人庇护,民不聊生。

    为什么没能正位

    联系到在山海村神明陨落之后忽然冒出来的邪神,寇冬觉得,这答案简直不能再明显。毕竟神明位分这种东西,也不像平常大街上发传单,见个人就能给塞一个。

    邪神之所以能如此快地出现,是因为他本就是个神。

    更有可能,他就是隔壁村的神明。

    古希腊传说中,神明为考验人性,亲自下凡至人间讨要一杯水。然而眼高于顶的国王不曾给他,还将他赶了出去,天父一怒之下,召来洪水淹没城镇,导致人类灭亡这被称为白银时代。

    顾家村的神明未能正位,苦苦求了多年也没有结果,极有可能也是未能通过考验。

    什么考验

    说来恰好,在他们村中,有一个父母双亡、无亲无故,据说是天煞孤星的孩子。

    这实在是让寇冬不联想也难。

    邪神的回答,也印证了这一点。

    “本是不能正位,后来,却是不想正位。”

    寇冬“为何”

    “为何”邪神伸出手,去触碰他犹覆盖着傩面的脸。寇冬猛然看见了魔气,那些纯黑的气息将面前的神明包裹,如此澎湃,简直如同翻卷起的滔天大浪。

    “当然不行。”

    他低低地、缱绻地说。

    “若是成为了正派的神明,我又该怎样在这神殿中,光明正大地干你呢”

    神明该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若是被提出,恐怕没有人会知晓。

    慈眉善目悲悯为怀庇佑世人这些是人说的,而并非神所答应的。事实上,于神看来,这些要求既荒唐又无用。

    他为何要庇佑

    神明无心无情,这群人,与他也无关。

    “那便试一试罢,”有神劝他,“试试看,你的子民,是否值得被庇护。”

    邪神听进了这句话,因此亲自下去试探。他化身成了个哇哇啼哭的孩子,刚出生便因难产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很快,父亲也因为意外而丧生,为此被称为天煞孤星,只在那偏远的窝棚里放着,甚至没人来看他一眼。

    村里的老人原本想直接将他淹死,看见他那沉沉的目光,竟然生出了些不敢。

    他们只能在背地里嘟囔,说着这个孩子有多不详。

    “看那眼神”

    “那哪儿是正常孩子的眼睛。”

    他们不敢害了他,却也绝不会帮他。邪神独自在窝棚中躺着,森森瞪着这天,才知晓这村落中究竟是群什么样的人。

    他已然起了弃置村民的心。

    然而就在这时,他瞧见了金光。那金光是隔壁村的神明所踏的,他刚为村中人去月老面前求了红线,于天上经过时,瞥见了那脏兮兮的地上孤零零一个襁褓。

    邪神的唇角感受到了湿润。他掀起眼皮,于光华之中瞥见了那张脸,还是个皮肉细嫩的青年模样。

    “真可怜,”那神明低声道,“不知能不能当我的儿子”

    邪神“”

    他还从没听过这么神奇的神。

    同样是神,谁要当你儿子活脱脱把他给气笑了。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神明用仙露打湿了他的嘴唇,给了他足够的灵气支撑他活下去。那侧脸被笼于光中,发出温煦柔和的光芒,令人目眩神迷。

    邪神竟然也看的一愣。

    神明将他揽抱起来。

    “饿了吧,”神明轻声道,“我拿些供奉”

    那是他自下世后吃的第一顿饱饭。

    因有了灵气,倒也足够在这身体里多撑几日。邪神索性想着,再给村中人一个机会,只要他们肯迷途知返。

    然而顾家村的人并未迷途知返,反而于这无涯的苦海之中越陷越深。他们日日求着神明正位,却又忍不住唾弃邪神是天生的灾星,为村子带来这许多不幸。他们不知这些不幸是因为村里没有庇护的神明,反而将这些原因都归咎于邪神。在一个巫婆信誓旦旦说这就是他的原因后,邪神处境便更艰难了。

    神,太远了。这个孩子却是近在眼前的。

    他被人打,被人骂,出门都会被孩子扔石子儿。他到哪儿都不得安宁,在哪一户人家门口多待一会儿,里头大人便会冷着脸往外泼滚烫的水,恨不能将他烫掉一层皮。

    没人顾惜他,人人将他视为灾星。

    避之唯恐不及,何况是怜惜

    山海村倒是一日比一日风光。他们的粮食年年丰收,百姓安居乐业,两处地方离得如此之近,运道却是戛然不同。

    村民们不知晓原因,只能变本加厉地恨邪神。

    没人知道,这实则便是他们要供奉的正位神明。

    只要他们给这孩子吃,供他穿,对他好这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他们做了,神明便会重回神殿,自此之后保佑一方平安。

    可偏偏无人去做,只有神像前供奉一日比一日贵重。

    邪神要那些供奉有何用他早已厌弃了这地的村民。他之所以仍留在这处,并非是为了村民,反而是为了山海村的正神。

    那个正神。

    他时常以人身偷偷去看。正神并不知晓他的身份,将自己的供奉都分与他,要他吃好穿暖,对他像对待山海村里任意一个孩子。

    邪神初时还觉得满足,装着孩子模样与他亲近,甚至将自己所谓辛辛苦苦攒下来的米饭都进贡给他。发现的山海村村长勃然大怒,还冲着他发脾气,他忍得满眼通红,几乎要当着正神面将对方烧死,却听见正神斥责村长“重要的是心意,与是什么又有何关系”

    村长哑口无言,因神明训斥,不得不将这条供奉也写在了功德簿上。

    邪神愈发觉得,眼前这个神明是独一无二的。

    他后来却渐渐觉得不够。

    他不止想要那正神这样对他。

    他还想要

    他想要

    他骤然醒来。

    梦中的神明白袍散乱,在万千信众面前只能压抑着断断续续的哭声。

    而他则是那个主动者。

    他向神明广施恩泽,并不止一次。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已经发展为了足以将他吞噬的心魔。当他再次从这样的梦中清醒时,才发觉自己已然被黑色的魔气淹没。

    那样重的魔气,甚至连千年的妖魔也无法比拟。

    从那一日起,他无法再正位了。他从动心的那一刻起,便已然彻底堕落,不再是正向的神明。

    顾家村人后来也发现了他的身份,为平息他的怒气想尽了一切法子,甚至献祭了几对童男童女。然而邪神没有再归位,他早没了这个资格。但他并未与村中人说。

    顾家村的村民后悔懊恼,在他面前哭天抢地,邪神都仿佛没有听见。

    在地动之中,他也不曾庇护村中任何一个百姓。成了邪神,他便靠吞噬绝望和恐惧为生,顾家村成了他天然的粮场,毕竟这里每一日都在生产这样的负面情绪。

    曾欺负过他的人悔不当初,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全家在地动之中被淹没。而那时,邪神就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他分明感应到了,也听到了那些人的祈求,却并未作出任何回应。

    很快,顾家村没了。

    他成了真正流落在外的神。

    其实已没什么后来。在得知正神忽然被杀时,他为此心智大伤,不得不平心静气修养。待修养完后,他去了山海村,将满村村民都屠了为正神报仇。

    山海村化为了游戏场,村民悉数变为了鬼。人人鬼鬼,猜来猜去,邪神觉得有意思。

    然而心中,终究是有所欠缺,因此觉得不足。

    直到那一日,新的傩面再次被人戴上。

    他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为此心神颤动。

    回来了。

    他不惜为之堕落的神明。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对方这样轻易地从手中溜走了。

    他的手指缓缓用力,取下了面前人的面具。

    “我的神”

    那仍是他熟悉的那张脸。寇冬在傩面后望着他,两人的目光相触。

    “你喜欢这个游戏场吗”邪神低声问他,指腹摩擦着青年的脸侧。

    叶言之因着这个动作有点炸毛,猛然从寇冬肩膀上站起来,死死地盯着面前人。

    寇冬的手拍了拍他,倒是冷静的,并没被这么一个动作触怒,“不喜欢。”

    邪神也没感觉道意外,反而微微笑了起来。

    “我知道,”他回答,“你原本便是不喜欢这些的。”

    寇冬蹙起了眉,因为这一句而隐约感觉有些不大对。

    “没事,”邪神安慰他,“等你再做回这里的神明,你便会喜欢了。”

    寇冬一愣。

    什么叫再做回这里的神明

    他猛然抬头盯着邪神,却发现对方的脸色有一些不自然的苍白,这一瞬,寇冬忽然明白了什么,将目光投向了身后的神像。

    据他所知,神明之所以死亡,那是因为无人再去信仰。

    那神明该如何才能复生

    他不确定邪神究竟用了什么样的术法,但倘若有可用的,定然也会有相应的物件

    邪神微微笑了起来。他看着寇冬的目光,低声道“你还是一样的聪明。”

    话音落下时,他将手猛然插入了神像的体内,在那木制的身躯里头摸索。最终,他从雕像的心脏部分掏出了什么,那是另一颗木头做的珠子,浑圆饱满。

    只是第一眼看,寇冬便明白了。

    这是原本的那位正神的珠子。

    邪神将它镶嵌在神像里,这样,正神便也可日日受人祭拜。这些游戏,虐杀,血和骨

    不仅仅是为了游戏与报仇。

    相反,是他回归正神位的一场盛大的祭祀仪式。

    “你会喜欢的。”邪神轻声道,把那颗珠子更向他面前捧了捧,上面萦绕着浓重的黑气,与先前大不相同,“从此之后”

    “这便会是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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