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那只鸟吗
这个猜想, 不是突如其来在寇冬脑子里出现的。相反,他的怀疑从踏进那间挂满他照片的书房便开始了。
他还记得墙壁上是什么,那里面满是他。
年幼的他, 青涩的他。从牙牙学语时期一直到青春年华。他被挂在墙上,相框里,那上面的他多半在笑, 眉眼弯弯, 眼睛里头满是丝毫不打折扣的信赖。
寇冬很清楚自己, 他不是一个容易接近的人。现在不是, 原来也不会是。
截止到如今,他的那条界线里, 也不过只有一个人全须全尾地踏进来了而已,甚至连宋泓与阿雪不过都是松松卡在那条线上。
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清晰的、平静的。
现在。
那个唯一越过了线的人, 就站在他的身旁。
男人还裹着那一袭厚重的斗篷。他的下颌绷的很紧,半垂着眼,薄薄的两片嘴唇也抿着, 这副情态, 与寇冬记忆里的那个总是带着点傲娇意味的阿崽有点相同,却又不尽相同他看着这个人, 其实在很艰难地找寻他与自己脑海里的身影相似的地方,但看到的更多的是全然陌生的影子。
他们之间陷入了一种难言的沉默。这沉默是少有的, 因此愈发鲜明。
许久后, 叶言之才低声道
“你早知道是我。”
这是个陈述句, 而非问句。
对面的青年没有否认。
“对,”他平铺直述道,“我早知道了。”
“怎么知道的”
叶言之低沉地问,终于将眼睛抬了起来,直直地望着他。那眼睛里头的颜色是如此深浓,比以往更加辽远而广阔,几乎一下子便把寇冬拉了进去,教他要在那瞳孔里一脚陷下去。
但寇冬克制住了,没有因这一眼而发生任何动摇。他并没直接回答,反而将问题抛了回去“你觉得我是怎么发现的”
叶言之注视着他。经过了这么多的副本,他们之间也建立起了非比常人的默契只是这一次,叶言之没能从他的眼睛里头读出任何念头。
“猜不到吧”
寇冬嘴角的笑逐渐拉大,轻轻地拍着手,“我慢慢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啊。
这世上没有什么经历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哪怕被抹去了,抹的干干净净半点不剩,也依旧有什么在人的内心深处沉淀着、积攒着。
而此刻,它们全都浮出了水面,露出了它们濒死的、湿淋淋的头颅。
时间倒回到他被玩偶所囚禁的那一日。那一天,在出门之前,寇冬就已经藏起了玩偶房里的针线。关键时刻,靠着偷偷藏在衣服里的针的刺痛,他成功地没让自己被这些擅于把控人心的玩偶催眠。
他一直醒着,醒的时间越多,他想起的也就越多。
走廊上引导他的那个白影子,好像是一个开关。
它把尘封的区域打开了。
他想起自己在先前的副本里所做过的梦,那也是这么一间装满玩偶的屋子。他被压在这些毛茸茸的玩具堆里,只能紧抓着手头的两只兔子,勉强在波浪一样的颠簸冲撞里维持平衡。那时的一双手自上而下安抚着他,摩挲他不得已痴痴张开的嘴唇,抚弄他的舌尖。
记不清楚的是面容,热意与汗渍似乎让他融化,毛绒玩具的细毛黏腻地贴了他一身。他对着它们天真无邪的黑眼睛,使劲儿绷着,一声也不出。
“叫。”
恍恍惚惚里,面前的人在低声哄他。
“不要忍着叫出来。”
他出了满头满身的汗,就好像个被放在艳阳天里头的冰淇淋,不受控制地瘫软下去。于是腿弯也被人举了起来,男人的声音模模糊糊,抹去他下颌上滴下来的汗,“乖”
也就是这一声,让寇冬骤然间想起了什么。
他于是又慢慢记起了面前人的身形,起伏的肩,优越的长腿。
体型,声音。
都似曾相识。
似曾相识到寇冬甚至没办法让自己装作什么都没察觉。
他早知道这宅子里是住着第二个主人的,那个人会在玩偶房里头抱他、会在书房里挂满他的照片,他在走廊上看到年幼的自己的影子,光着脚走近去开门那也会是越上那个人的膝头,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撒娇。他不想去想,但心里却有另一个念头日渐清晰。
那种莫名的熟悉感的来源,他无法轻易解释的瓜葛,它们全都有且仅有共同一个原因
他真真切切地在这里生活过。
他是在这里,被一个人亲手养大的。
这是为他构筑而起的世界那些玩偶都曾是他心爱的玩具,处处都有依照他的喜好所设置的痕迹;双胞胎是他忠心耿耿的管家,将从小看到大的少爷视为自己的神明。
如此一来,所有的问题都有了答案。
这里的另一个主人,是照料他、疼爱他、将所有感情寄付于他身上的。
“你猜,”寇冬平静地道,“那个人是谁”
“”
男人没有张开嘴,沉默的仿佛一尊伫立于此的雕像。他的神色似乎因为被猜忌而闪过了几丝受伤,但是寇冬如今无法因为他的这种脆弱而生出怜惜。
他并没有退步。
“现在。”
“就现在,我想听听你的回答,阿崽。”
他对上男人黑沉沉的眼睛。
叶言之的嘴唇抿得很紧,像是在面临一场即将下达结果的审判可寇冬也同样面临着审判。
他们俱成了席上等待宣判的人。
寇冬甚至有一瞬间不想问出口。如果是该怎么样他其实也不愿去想。他宁愿当叶言之是他从兑换池里头抽出来的那小小一个,站在他肩膀上拽着他一缕头发,绷着一张还没他拇指盖大的脸严肃地给他提建议寇冬记忆里没有父亲这个角色,他很想要有属于自己构建起来的父子之间的关系。所以他曾经真的把叶言之当成自己的崽,哪怕后头两人的关系多少变了质、不再像亲情那么纯洁,他也依旧在内心深处把叶言之当做自己的崽,甚至认真地想过将自己的一切都交由他来继承。
没了叶言之,寇冬就还是那个独自走在死神面前的孤家寡人。
可要是连叶言之也背叛了他呢
寇冬环视着这座宅子。它被修建的很好,每一处的装修都妥帖而精致。
但它终究只是一座屋子。它有房顶,有墙壁这些东西把他和宅子外的其它东西割裂开来,教这里成为一个单独的、不会被外人所扰的、寂静而平淡的空间,他是这空间的主人,却从来不是自己的主人。
在断断续续的梦里,他从没有踏出过这里。
当然,这里又哪里会有外人到来的痕迹
他就是在这里日复一日地长大的。他全身心依附着男人,成为他膝头上坐着的、被压进玩偶堆里的宠物,只能掰着手指盼着主人的来临。
没有尊严,没有常识,不通世事。
当他被男人养大时,男人又都教导了些他什么
像条狗一样,靠着这一身所谓的皮囊,靠着一个不知深浅的洞,来取悦主人,来摇尾乞怜吗
他的胸腔直发堵,有一个声音迫不及待想要泄愤似的大叫。
这还是个笼子
哪怕被修建的再好,再完美,这也是个笼子
他还是被养在笼子里,没了翅膀的鸟
有什么区别
这样一来,叶言之和那些想将他永远留下的nc,又有什么区别
寇冬曾经以为叶言之是不同的。他亲眼见证了自己的挣扎,宁愿做地上爬的虫,也绝对不做被人豢养的鸟他以为叶言之能理解他割下那对被人垂涎的翅膀。哪怕筋断了,骨头碎了,血淌了满地,他也要从笼子里头爬出来。
他独立自由的意志,是高于这些东西的。那些变态畸形的爱,是永远不可能征服他、留下他的,他生来就属于自由。
他以为叶言之懂。
当叶言之与他一同割下翅膀,从心理教师的笼子里跑出时,他以为叶言之懂
寇冬没再闭眼。浓重的失望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产生了一种想要呕吐的欲望。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要到这一个答案。
他的胸腔里激荡着一种沉闷的近乎沙哑的声音,沉沉地蓄积着,马上要下暴雨。
“阿崽,我想让你亲口告诉我。”
“那个养大我的人”
“那个把我囚禁在这里的人。”
“他是你吗”
他是你吗
他等了很久,这一段时间漫长难熬,每一秒都被拉的极长,让心也上下起伏摇晃不定。许久后,一个字突兀地被吐了出来,钻进了寇冬的脑海。
“是。”
叶言之张开嘴,缓慢地说。
“是我。”
与此同时,窗外骤然一声霹雳,暗黑的天被硬生生劈出一个雪亮的缺口。
寇冬没有后退。他的眼睛仍然睁的很大,许是因为如此,他的眼眶都有些隐隐的发酸。
这一场等待了许久的暴风雨,终于是要下下来了。
与此同时,阁楼里的花匠缓慢地支起了身,将头彻底地探进那一间小小的、不引人注目的阁楼。
他终于看清了那方才于他余光中一闪而过的白影。那是一个纤瘦的半透明人影,并不高大,看起形态约莫只有十余岁,手中还紧紧地捏着一根正在燃烧的蜡烛。
他呈现出一种近乎珍珠的透白色,唯有边缘处泛着一圈青灰这独特的颜色多少彰显出了他与在场人截然不同的身份,教花匠扶着夹层的手险些一松,整个人差点从这高处摔下去。
这是个鬼。
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目光不由得向下瞥去。剩余的两个玩家仍然聚拢在下面,女仆帮他扶着梯子,仰着脸满面忧心,小声地问“怎么样”
花匠说不出话来,只冲他们摆了摆手,尽量压低自己的呼吸,生怕惊吓到这徘徊的幽魂。那一缕魂魄背对着他,单手执着蜡烛,专心致志,似乎正在漆黑一片的角落里藏什么。
阁楼的视野并不清晰,影影绰绰的白影在这暗色的底布上外又显眼些。他弯着腰,宽松的袍子微微绷紧,露出稍稍凸起的两块肩呷骨的形状。
不知从何而来的冰冷的风裹挟而过,鬼魂终于站起了身,自言自语地道“好了”
他擎着蜡烛,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后,方才又重复道“好了。”
花匠愈发不懂。眼看鬼魂一动不动,他咬紧了牙,试探着将上半身都撑进阁楼,想与鬼魂搭话。
“你”
他只吐出了一个字,却发觉那鬼魂朝他的方向转过头来,缓慢地将整张脸侧着朝向了他。那颈部以上的皮肤近乎全然透明,他甚至能透过那皮肉看见后头冷硬的墙壁。
花匠的话猛然卡在了喉咙里。他怔怔盯着那鬼魂转过来的脸,一个字也没法再吐出。
他认得这张脸。
这张脸
他的心里骤然翻江倒海,掀起了一阵阵的狂风大浪。
这是少爷的脸
这是少爷的脸
鬼魂像是看见了他,又像是根本没在看他。少年侧着头,倒像是在专心致志地听着什么。他在这里反复踱着步,一圈圈地打着转,反复地踟蹰犹豫。
旋即,他似是下定了决心,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角落。
这只是一眼,可花匠也切切实实感受到了他的挣扎。他终于再次迈动脚步,沉重地一步步向着花匠走来。
花匠猛然松开手,连忙向下爬,要为这个鬼魂移个位置。可还未真正走到出口处,少年就像是悄无声息掀起的一阵风,那即将触碰到他的白影转瞬就浅淡起来,像是骤然变淡的水纹,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便散了个干干净净。
花匠怔愣了半天,这才终于慢腾腾又爬上去,鼓足勇气去翻方才少年徘徊的角落。那只灰色兔子紧跟着蹦了上来,于他的身后亦步亦趋,同样盯着那一个角落。
那里杂七杂八,堆着些许旁的东西,下头是一口极深的大箱子。他的指尖触碰着那些早已陈旧的布料与布满油渍的灯,将它们一一放置于旁边的地上。
霉烂的气息铺面而来,带着轻微的腥味与湿意。花匠的手在面前抖了抖,终于将上面堆积的旧物都扒开。
“打开吧。”
女仆不知何时也跟了上来,低声道,“打开不管往哪里走,总比止步不前要好。”
花匠于是伸手打开了锁孔。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随即,这个深的足以装下一个人的箱子,就在两人的目光里,彻底地打开来
花匠感觉到女仆的呼吸一下子变得粗重,手指用力掐着他的手臂。
骷髅。
一具雪白的骷髅仰面躺在箱子里,空洞的眼大睁着,与他们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他不知在这里面躺了多久,周身的皮肉都已经一丝不剩,光洁的甚至让人有些想要作呕。他躺在箱子的土里,手却紧紧形成抓着什么的姿势但事实上,他的手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抓住。
“他是人”
女仆轻声问。
“还是nc”
他们无从判断。花匠的手向下伸去,将半截手掌都插入土里,想要摸索他的身上还是否有别的线索。粗粗摸了一遍,一无所获。
他不禁有些泄气,欲要直起身,那只灰兔子却一头蹦了上来,两只脚开始疯狂地刨那些土。
花匠不由得一怔。
他看了眼那只皮毛光滑的兔子,咬一咬牙,干脆自己也开始挖土。箱子极深,在最初,他的手触碰到的就只有填满了整口木箱的土它们吞食掉了一个人的营养,肥沃的不可思议,这种肥沃隐约让人觉得恶心。
但往下插得越深,他越感触到了一种莫名的触感。
硬的。
硬的
倒像是藏着什么
他忙与同伴抬起了骷髅,将它也小心放置于地上。灰兔子蹦了出来,在旁边巴巴看着,瞧着他们兴奋地将那些土都刨开,一个劲儿向下挖。
“小心点”
“抬上来”
一口小小的皮箱逐渐显露出了形状,玩家们拍掉它表面沾染的灰,继而终于缓慢把它从箱子里捧起,如获至宝地端在手里。
“快打开看看”
女仆一叠声地催促,急忙去摸索它的锁眼。在触碰到时,不由得发出了失望的一声叫声。
打不开。
它在锁着。
但埋藏在这样的位置,这定然是个重要线索。她重新打起精神,很有把握道“我们先去找钥匙,这里头应该就是通关的关键。”
灰兔子骤然往前一蹦,头却摇了摇,长耳朵前后一点,似是在说话。
花匠看了半天才意识到,它是在指着晚宴的方向。
他不由得皱起眉,心下踌躇。
他们才刚从那样的困境里跑出来,如今又发现了看起来十分重要的线索。依花匠的意思,应当先避开nc,找个地方安安静静解开这个谜题。
但这玩偶的反应
见他久久没有动作,灰兔子也像是即刻急躁起来。它的头忽然垂了下去,圆润的、根本没有手指的手掌蘸着灰,艰难粗略地在地上写了几个字。
借着从缝隙处钻上来的光,玩家们勉强辨认出了那些字是什么。
“给他。”
给他
把它还给
少爷
“我不后悔。”在这同时,叶言之轻声道,缓慢地吐出这四个字。
“我不后悔。”
他甚至轻轻笑了笑。
“无论你生不生气。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把你关在这里。”
“关在我身边关在我腿上。我会打一条专属的链子,让你甚至没办法从我的身上起来,腿永远只能勾在我腰上。”
寇冬的眼眶有些发红,他额头的青筋爆出了几条,猛然朝着男人举起了拳头。
“你他妈”
叶言之接住了他的拳头,牢牢地捏着他的手腕。就这么一瞬间,寇冬似乎从男人眼睛里看到了与他说出的话不同的色彩那好像是一闪而过的泪意,透明的,蒙着层湿淋淋的水光,飞快地消逝不见。
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因为下一秒,叶言之的神情又重新冷硬起来,坚定的根本不容反驳。
他的强硬成了最后一根。寇冬举起了另一个拳头,不顾一切地向他打过去这一次男人没有躲。那一拳正正打在了他的脸上,让他的一边脸颊转眼间泛起了殷红。
青年并没有收敛自己的力气,叶言之尝到了自己嘴里的血腥味儿。
他慢慢地将那一点血舔了,也珍之重之地咽进肚子里。
对于这个人所给予的一切,血,汗,泪他全都甘之如饴。
所以那些nc从来没有说错。叶言之根本不是什么忠犬,他是喝人血的狼。他们的那些独占欲都不过是源于他,却又谁也及不上他。
他比任何人,都更偏执地想把眼前人嚼碎了咽下去。
他顶着面颊上胀胀的疼痛,竟然笑得更深。
“为什么不用弓箭”他问,“怕有百分之二十的概率伤到我”
“胡说八道,”寇冬的胸膛起伏着,反驳道,“我是怕有百分之八十的概率伤不了你”
话虽说到这里,可寇冬心里竟然也是畏惧的。
他无法否认自己的内心,因为弓箭作为道具,对nc的伤害是不可逆的。
他不能欺骗自己,他没办法下手。
真是操蛋了寇冬恨恨地心想,这个人到底还有什么好的
骗了他这么久,又关了他这么久,把他的意志、尊严与感情当成宠物一样逗弄把玩,将他耍得团团转。他分明恨得牙发痒,却还要不由自主地为这个混蛋考虑。
寇冬甚至觉得自己有点疯魔了。难道真是给人当爹当久了,拔都拔不出来了
“你他妈知道被关起来是什么感觉吗”寇冬冷笑,“你知道没自由是什么滋味吗”
他心头又有些莫名的委屈,声音一梗。
“你”
“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个人”
叶言之脸上的笑彻底消失了。
他的嘴唇刚刚舔过鲜血,这会儿红的不同寻常,颇有些触目惊心。在这上头的眉眼深浓如墨,艳色交迭着闯进眼帘。
“寇冬。”
男人突兀地喊了他的名字,一字一顿地道。
“你知道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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