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一早是第一批知青下乡的日子,火车站里月台边上人山人海。
穿着一水绿色军装的知青们胸前各配着朵大红花,正大包小包往火车上挤,不乏有许多人在与送行的家人告别,其中就包括陶家一家。
陶湘直到现在都没弄清楚陶家的叔叔婶婶为什么会那么好说话,每月总共四十五块钱和三十多斤的粮食并副票关系说转就转了,竟大方如斯。
不光是这样,短暂的时间里,夫妻俩还为陶湘准备了整整三包行李。
一个最大的编织袋大包里装的是棉被席子与脸盆热水瓶搪瓷杯,都是要用票才买的到的城镇紧俏货,怕陶湘在乡下买不到,两人索性一口气都备全了。
还有两个装着吃食的小布包,鼓鼓囊囊沉甸甸的,其中一个是陶家婶婶连夜在家做的火车速食,另一个是在百货商店里买的糖果面点,能吃得长久。
而陶湘本人则只拖着那只铝箱,箱子里不过就是些衣服,重要的东西,她早已经放进了空间。
四样行李被陶家叔叔沉默地背进火车厢中安放好,陶家婶婶则在外头帮着陶湘整了整头上那顶军绿色的帽子,眼圈泛着红,恋恋不舍地一一念叨着。
“那个蓝色碎花小包里是给你做的在火车上吃的东西,这路上两天两夜,肚子一定不能饿着……”
“还有那个麻布包里的都是些点心果子,以及一桶麦乳精,你可千万不要分给别人,等到了地方,藏起来自己慢慢吃。”
“对了,之前给你的几把锁还在吗?以后一个人住了,东西都要习惯锁起来……”
“身上有带零碎角子的吧?你行李多,一个人肯定拿不动,等到了地方就拿钱请个棒子给你挑……”
陶家婶婶红着眼碎碎念叨,神情看上去就像是一位即将送孩子远行的母亲,就连车厢里正在默默布置座位的陶家叔叔也是。
这让陶湘破天荒感受到了被亲人呵护的感觉,心中挺不是滋味。
没想到自己的唠叨竟引得孩子心里难受,陶家婶婶连忙用袖子抹了抹眼睛,故作轻松凶狠地说道:“等把陶兰那臭丫头找到,我一定好好打她几顿,给你出出气。”
煽情不过三分钟,陶家婶婶又恢复成了原来泼辣的模样。
陶湘却不想他们因为自己再起波澜,反正这么多天她也想开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不要,算了……”当下她就劝说道:“到底都是我欠她的。”
原身欠陶兰的,只能她来还。
说罢,气鸣声响起,火车就要开了。
仍待在月台上的人群顿时嘈杂拥挤起来,陶湘被陶家叔叔急急忙忙从人流中拱上火车,因此也就没有看见陶家婶婶听了她的话后,霎时变得雪白的脸。
火车开了,从此很长一段时间内,天各一方。
当晚,陶家婶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最终忍不住推醒了陶家叔叔询问。
“你说,湘湘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陶家婶婶将陶湘在上火车前的那句话复述给丈夫听,恨不能连语气表情也描画一遍。
本来还睡意昏沉的陶家叔叔闻言立刻一个激灵转醒了过来:“不会吧……”
当年,他们换子的事做的隐晦,照道理除了他们夫妻二人,不该有第三个人知晓。
虽然这事做得不地道,可那时日子不好过,处处闹饥荒,总不能让女儿也跟着他们过苦日子……
陶家夫妻俩这夜辗转反侧,再也难以入眠。
不管两夫妻是怎样的猜测不安,另一厢,陶湘却正安安稳稳地坐在了去往北方偏僻地区的火车里头。
绿皮火车里泛着一股新鲜的铁腥味,长长的车厢一节连着一节。
放眼望去,红丝绒椅布座位上端坐着的全是戴着红花城镇户口的下乡知青,而过道上也站满了包袱款款的乡民。
大串联时期,乘车不用买票,于是挤着上火车的人就杂了。
有的知青同陶湘一样,穿着家里扯布新裁的军绿色类工装,精神活跃极了,俨然是家庭条件不错的那一类。
还有的没有军装,只是穿了自己的衣服,但看着也干净整洁,显露出几分知识分子的气质。
不管怎么说,大家头一次独自出门在外,惴惴中也充盈着几丝好奇,叽叽喳喳凑到一块满是说不完的话,车厢里热闹极了。
陶湘上火车以后,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解开胸前系着的大红花。
这花球系着着实有些土丑,但还不能扔,到了下乡的地方还得上交落户的大队,她随手放进座位底下的行李铝箱里。
与陶湘同坐一个卡座的是两男一女,他们应该是其他同一城区里出来的,三人之间都互相认识,言语间也略显熟识。
与其相比,陶湘一个人就显得颇为冷清。
坐陶湘旁边绑着双麻花辫的女孩看起来岁数不大,但为人看上去极其热情,她拉着其他两人对陶湘介绍道:“我叫苏梅……”
“他是杨国光同志……”她用手指了指自己对面戴着一副眼镜,正笑着同陶湘点头的青年说道,“我俩都是城东印刷厂的。”
“还有这个,是王爱国同志……”苏梅又点了点坐陶湘对面,稍显腼腆拘谨的男青年,“他是城郊农村的,你呢?”
“我是陶湘,火柴厂里出来的。”陶湘同样笑着回答道。
“噢,这样啊!火柴厂离我们印刷厂远得很,难怪从没看见过你。”苏梅有些羡慕地看了眼陶湘身上的新军装,“这衣服是家里新给你做的吧?真好看!”
四人之间,只有陶湘穿了身新衣服,还戴了顶漂亮的军帽,格外打眼。
“嗯……还行吧。”陶湘不自在扯了扯衣摆,“对了,还没问你们都是被安排到哪呢?咱们一个车厢的,不会也都在一个地方吧?”
“那应该不会,不过车厢里都是落队同一个省市的,估计离得也不远。”杨国光主动插嘴将自己打听到的说出来,“我是落在杨市镇下沟村,苏梅同志是在高台子镇靠山屯村,王爱国同志是在……是在……”
说到王爱国时,杨国光有些想不起来,还是苏梅回答的。
“王爱国是在阜新镇王岗屯村!”苏梅有些得意地看了眼杨国光,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好记性。
杨国光连忙一拍脑袋,冲苏梅和陶湘笑得十分不好意思:“对,没错!哎呀,瞧我这记性……”
那厢不怎么爱说话的王爱国不知什么时候脸上早已一片粉红,不知是羞恼还是尴尬。
“那可真巧了,我也是在阜新镇,不过是旮沓村大队,也不知道离王岗屯村近不近?”陶湘望着王爱国说道。
王爱国脸上的红散了些去:“到……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走。”
“行。”陶湘很干脆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继续说着话,路过火车暂时停靠的几个站台也没停,转眼就到了午间。
该是吃午饭的时候,有列车员推着餐车过来普客车厢贩卖吃食。
盒饭、老面包、鸡蛋煎饼、馒头包子……绿皮火车俨然变成了食堂。
餐车里食物的种类不少,卖的还都挺贵,足足高出外面好几倍的差价,一般人可买不起。
可是它不收人粮票,因此光顾的知青还蛮多,加上道上本来就挤着的乡亲,道路转瞬水泄不通。
陶湘自然不需要去买火车里供应的饭食,陶家婶婶给她做了整整一个布包的食物,够她美美饱饱地吃上两天完全不成问题。
正当陶湘起身去拿头顶行李架上的蓝色碎花包时,其他三个人也纷纷拿出了自己的中午饭。
杨国光是一包四五个用油纸包裹起来的肉包子,苏梅小姑娘则要精细些,是一个有些年头的铁皮饭盒便当。
而王爱国条件就明显差了,几大块糊黑的硬烙菜饼,看着格外粗粝剌嗓子,让人没有丝毫食欲。
这是当下大多数包括城镇居民里最常见的吃头,可拿到火车上知青们的面前来说,就显得有些上不了台面,毕竟年轻人要面子。
苏梅与杨国光各瞥了一眼,没有多说话,只埋头吃着自己的饭。
陶湘没注意到卡座里的风起云涌,她正踮着脚去够行李架上的布包。
陶家叔叔怕陶湘的东西给人偷,于是把每个行李包都系得死紧,因此陶湘也拆得分外艰辛,好不容易才拿了下来。
陶湘不知道陶家婶婶忙活一晚都准备了什么,她解开布包上系着的结,饶是有心里准备,但在见到里头种种食物时,仍是惊了一跳。
白糖稀淋的糍粑粑、烙猪油饼、裹着咸菜炸油酥皮的窝窝头,一罐肉沫大酱,甚至隐约还见着几颗熟鸡蛋……
尽是些油煎油炸方便食用的东西,对于这个时期大多数人来说堪称不错的吃食,可在陶湘看来……就挺没有胃口的。
不过胜在量多,只她一个人,怕是三四天都吃不完。
因为头伤未愈,没什么食欲的陶湘仅捡了两颗水煮蛋出来吃,其他的又原样包好,放回了行李架上。
她没准备要分些给新认识的同伴吃,原身给的模糊记忆里三年饥荒才过去没几年,食物素来是顶宝贵的东西,不能轻易分给别人。
卡座上其他三人见状吞了吞口水,他们自然也瞧见了陶湘包里的食物。
“你就吃这一点啊?”苏梅看着桌面上陶湘剥下来的蛋壳,连块的壳上还沾着一层蛋膜,那也是可以吃的,但陶湘显然是不要了。
“啊?对,我没什么胃口。”陶湘将两颗鸡蛋掰成小碎块慢慢塞进嘴里。
她其实有点食不下咽,逼仄的车厢里什么古怪的味道都有,火车又开得动荡,座椅也不够舒适,一想到要硬生生熬满两天,陶湘就觉得自己的头发都快要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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