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一路叮当作响昼夜不停地从最南边开到了最北边,从阳光高照的农村水田到凉风习习的平谷高原。
九月末,北地秋天到来的日子。
两天时间里,陶湘在摇晃嘈杂中睡去,又在颠簸吵闹中醒来,头发倒是没秃,命却去了半条,浑身酸痛不已,真是要了老命了。
同行的知青们也都一脸菜色,任谁在硬座上一连硬挺两天,精气神都能消了大半。
艰苦疲累的旅程,这是下乡生活给他们的第一个下马威。
北地末站终于在一天清晨到了,火车发出垄长的吱喳声随后停下,像是不堪重负后的叹音。
熙熙攘攘的火车站台上到处都是背着行囊的年轻青年,这里是南边知青下乡的大本营,由南到北的人不少。
青白着脸的陶湘推着铝箱被人群拥挤着从气味浑浊的车厢里下来,箱架上牢牢系着那两只装满吃食的布包袱。
看其体积都没有怎么减少,显然整个行程中,并没有被主人如何消耗,两天里她都没怎么吃东西。
至于陶湘的另一个大编织行李袋则是由王爱国和杨国光两人自告奋勇地帮着拿,苏梅则跟在最后头。
陶湘本来是想听从之前陶家婶婶的叮嘱,花钱在站台上找个棒子帮她拎行李的,可是同坐一起的知青们太热情助人了,下车的时候非要帮着拎,她怎么都拦不住,便只能作罢。
对比别人的乐于助人,孤独自力惯了的陶湘不禁觉得有些汗颜,她对于这个时代始终是格格不入的。
一席四人顺着人流来到了车站外,入目满是尘扬的黄土道路,周边的建筑也稀松破旧,与他们来时繁华的南方城镇简直无法比拟,让人大失所望。
唯一相同的怕是只有各处都贴着的大字标语,充斥着浓浓的生产时代感。
不过老社会的场景对陶湘来说感官就不是那么分明了,她大口呼吸着外面混着泥腥与尘香的新鲜空气,只觉得自己总算又活了过来。
牛道边上显眼地停了一整排拖拉机,竖着各式样的大队红旗,有的车斗里已经站满了知青,而有的还在上人。
知青首年下乡的大日子,各村队都派了最好的交通工具来接,其他三人很快接连都找到了自己队上的拖拉机,然而陶湘却迟迟没有找到属于旮沓屯的。
大家也不急,放下行李后,陪着陶湘慢慢找。
直到一路走去,将近末尾时,才终于看到了一辆牛车,有个“嗒嗒”抽着旱烟的老汉正坐在上头,手里执着面旮沓屯的旧红旗。
灰土土的牛车车板上已经堆了大半行李,三个女知青与两个男知青正站在车旁与老汉说着什么。
“就是这里了……”陶湘脸上露出了点笑意,松了口气。
“怎么是牛车啊?”在帮陶湘将行李搬上车的过程中,苏梅小声问了句。
但其实大家都听见了,包括牛车上看似年纪挺大的老汉。
老汉砸吧了下烟嘴,实话实说道:“那也没得办法嘛,我们大队穷,又没得拖拉机。”
这话堵得人没法接,苏梅小姑娘脸皮薄,红着脸不好意思多待,扯着杨国光就要离开,陶湘索性让他们都走了。
其实也不光是旮沓屯大队,也有别的大队没拖拉机,还有用驴车、马车来接知青的,都不少,是城里的孩子少见多怪了。
加上陶湘总共六个知青,人齐了,坐上牛车就可以走。
可有个女知青不干,发着娇小姐脾气不肯坐牛车:“那么脏!怎么坐啊?”
说话的姑娘大概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应该是自小被家里娇宠着的,有一丝不知天高地厚的幼稚,也不知怎么会被舍得送来做知青。
老汉依旧是笑着,好似天生一副好脾气:“哪脏了,前两天刚洗过,为了接你们知青,我都没让它拉重活儿……”
其他人也是在劝,可女知青仍旧不依,指着牛车上的土与草屑还想闹。
陶湘不太耐烦听人争吵这些没用的,浪费时间也浪费精力,当即就开口阻拦道:“这位同志,你要实在觉得膈应的话,拿块布什么的挡挡坐不就行了?”
此话一出,大家闻言都看了过来,包括那位老汉也停下了往嘴里递烟嘴的动作。
陶湘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因为疲累,语气好像过于严厉了。
她迅速想了想,又挽救了句:“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这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嘛……”
陶湘的嗓子软,于是语气一放缓就显得像是在示弱,被说懵的女知青反应了过来,小脸一皱刚要发脾气,却被老汉挥手挡了下来。
“就是,哪那么多问题?实在不行,你就跟在牛车后边走吧。”老汉虽说笑着,可瞧着还真有女知青不应,就让她一路走回大队的意思。
加上周围的人也在劝,女知青红着眼眶瞪了下陶湘,倒是安分了下来,寻了个小包当垫子,一屁股坐了上去。
最棘手的剌头拿捏住了,众人也纷纷上了车,陶湘摸了摸鼻子坐在板车最末尾自己的行李处旁。
老汉“吁”得扬了一声鞭响,牛车开始启程回旮沓屯了。
路上因为之前的事情气氛显得有些沉闷,有其他女知青在安慰那个“娇小姐”,便只听得那位小声又委屈地回道:“我从没有坐过这个,我家里都是坐的轿车……”
别人怎样陶湘管不得,被乡间混着树木与草香的秋风一吹,她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连带着肚皮也咕噜咕噜开始唱空城计。
等到了地方一定要好好吃顿饭,再休息一下,陶湘想。
然而下乡的第一天,事情还有的忙。
老汉驱着牛车先是走的大道,继而又开始走乡间小路,到最后连山野间的土梗都开始上,直到午时的日头起来,才到一处破旧又落后的村落里。
陶湘撸开袖子看了眼腕上的瑞士表,快十一点了,他们足足花了四五个小时在路上。
旮沓屯不愧于它的名字,偏僻又偏远,瞧着生活条件也不好。
放眼望去,屯子里家家户户都是黄土搭的墙,茅草堆的檐,有砖瓦的人家极少。
见着老黄牛车驶进村子,衣着邋遢的半大孩童们地吸着鼻涕跟在后面吵闹,吸引了不少屯民出来围观。
见此情景,知青们都不知道要做什么好,手足无措地在老汉的催促下拿行李下了车。
很快大队长被人通知出来安排,这是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裤脚上还沾着泥巴,像是刚从田里回来。
“哟,来啦!”旮沓屯的大队长面上带着笑,眼角褶子特别深,“首先欢迎欢迎啊,这知青路上肯定也不容易,不过来了呢,那咱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大队长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废话也不多说,客套了两句后就开始回归正题。
“咱们这屯里地方小,本来后头那个食堂准备给你们做宿舍的,但是呢还没修好,只有两张床,你们六个人……”
“只能委屈其中四位知青暂时先住在我们社员家里,反正不拘什么,一户一位,有看对眼的尽管拎着行李住进去吧……”
大队长讲话带着乡土幽默,不少屯民都笑了起来,知青们也跟着笑。
“还有呢,现在也不吃大锅饭了,你们来前应该被通知过吧……”大队长对着屯民压了压手,让他们安静,复又对着知青说起了借宿与吃饭的问题。
“是这样哈,你们每个落户我们大队的呢,上头都给了200块的安家费,我的意思是这钱就当你们的住宿费,还有就是生活用品的采办……”接下来,大队长话风一转,“至于吃饭……”
“吃饭也就先跟着老乡家里吃,每个知青先分袋荞麦,当你们的口粮,等吃完了估计秋麦也收好晒干了,到时候交完公粮再按工分给你们分粮食……”
大队长说的大部分都是之前街道里通知过的,农村按工分年底分粮分钱,这些大家都知道,因此并没有异议。
见无人反对,大队长心情甚好地挥手让屯里的社员去粮仓搬荞麦过来给知青,也让知青自己去选住食堂还是选住谁家,自己则借口还有事先走了。
大队长一走,原地就只剩下六个知青和周围一堆看热闹的屯民。
“我习惯一个人住,我要去住食堂那边。”娇小姐的语气不是商量,是通知。
除了陶湘,剩下的两个女知青窃窃私语了一下,偶有“脏”“虱子”的词汇流出。
继而她们也说道:“我们两个挤一挤吧,也住食堂。”
一下子三个人安顿好了,两个男知青也在与周围的老乡攀谈,还剩下陶湘尴尬地成了孤儿。
屯民们在周围看着,时不时指指笑笑似在看猴。
陶湘又累又饿,她观察着周围的人群,打算给自己找一户干净心好些的人家。
但看来看去都不甚满意,不是家里孩子多,就是不爱干净,眼看着两个男知青也找好了借住的老乡家,她刚要闭眼选一个,忽然就被不知哪里来的一个苍老女声打断了。
“女娃子,要不住我家?倒是还有一间空房……”说话的婆婆是个独眼,另一只眼睛瞎了,身上破旧的衣服也打满了补丁,看着家里条件不是很好。
不过她稀少的头发抿得极紧揪成圈绑在脑后,还有一个半大的小女孩乖巧安静地躲在她身后,露出了黄黑却干净的半张脸。
陶湘听着心里一动,点了点头。
搬荞麦的人很快回来了,一共六个小口袋,一知青一个地分发完毕。
陶湘领到自己的那份,拎了拎,轻的很,大概也就七八斤的重量,却要吃到下下个月大队交完公粮的时候。
原来大队长看着人豪迈,其实抠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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