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湘是在一阵“咯咯咯”野鸡叫声中醒来的,有喙嘴在不停叼啄着她脸边的糕碎,身边触手都是柔软的干草,粗看十几只野鸡卧伏在她身旁,浑像是跌进了一个野鸡窝。
好吧,其实就是一个野鸡窝。
林子里光线阴暗,陶湘伸出手看了眼腕表,快三点了,她晕过去整整将近一个小时。
还好伤得不是太厉害,晕得也不是太久,不然这荒郊野外的都不知道要怎么回屯子,陶湘坚强惯了,也没有怨天尤人。
趴在地上的陶湘一动,那些野鸡也跟着骚动起来,但是并没有跑开,而是依旧挤在她的旁边,像是把陶湘当成了它们的一员。
原本背在背上的箩筐落在一旁,已被压得变了形,陶湘抹了把额角的血渍,坐起身准备捞回来。
结果一起来才发现,自己的身下竟压着两只肥硕的死鸡,俨然就是摔下的时候压死的,倒霉地成了她的背垫。
陶湘的动作有些大,野鸡群开始不安地鸣叫起来。
“是不是哪里有鸡叫?”陶湘头顶的山道上忽然传来一道中年妇女闷沉的声音。
听见有人,陶湘先是一顿,随后心中一喜,刚准备要呼救,却又听得另外一个中年男子说话。
“别管了,专心赶路,免得去的时间晚了,多生变故!”
“等做完这一回,你要吃多少鸡不成?带你去国营饭店吃!”
那两人脚步匆匆,这句话刚抛下,下句话就已经渐不可闻。
“也是,那三个可是水灵灵的大姑娘,这回可得能好好挣上一笔了……”
陶湘这才琢磨过来,那两个铁定不是什么好人,不是人贩子,就是老鸨,现在正要去干着坏勾当。
想起这世道外头坏人多,陶湘也不敢再磨蹭浪费时间,将两只死鸡往箩筐里一塞,便囫囵背上往山道上爬,“咕咕”直叫的野鸡群渐渐落在了她的身后。
从日落到天黑,背着两只鸡的陶湘一路往旮沓屯走,终于隐隐能看到屯子里的火光,甚至还依稀听见了一些人在呼唤她的名字。
陶湘放下心来,可还不等她加足脚力继续往前走,却看见一行人正摸黑疾步迎面而来。
“姑娘们放心,我跟我家那口子都是客运车开惯了的,保准把你们都送到家门口。”顶头一个妇女打着包票。
陶湘定睛一看,后头跟着的正是黄自如等三个女知青,而那个妇人的声音也熟得很,像是之前听见过的。
“你们别跟她走!”陶湘顾不得其他,连忙好意上前阻拦,“他们是人贩子!”
“呀!陶湘?你怎么在这!大家伙都在找你呢……”最后面的一个女知青惊讶地叫道。
如果说女知青们的出走计划是预谋已久,那陶湘的失踪就是碰巧而为,屯里人为了找陶知青几乎全员出动,她们今天差点没走成。
“我为什么在这下次说,现在你们不能跟她走,她不是好人!”陶湘坚定地拦在路上。
听到陶湘如此斩钉截铁,后头两个女知青抱着自己的小包袱有些犹豫,她们本就心神不定,全靠黄自如拿主意。
“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说话的?张口闭口人贩子,你也不去道上问问,我张凤娥走南闯北拉人运货这么些年了,有谁不认识我?”那个中年妇女显得十分生气。
如果不是陶湘听见过她在山道上说的话,指不定还真要冤枉了她。
陶湘当即就想反驳,却不防被中年妇女堵住了话头。
“快点,你们还走不走了,不走我可走了!”张凤娥对着身后三个女知青说道:“我先说好,这钱不退啊!”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片嘈杂的人声忽然临近,屯里人似是找过来了。
与张凤娥并排站在前头的黄自如心里一着急,上前使劲将陶湘往山道下一推:“我们快走,不然来不及了。”
别的女知青阻止不及:“可是……”
黄自如的动作出人意料,陶湘连躲都来不及躲,直直被推进了山道下的某处一人高的坍坑里,一时只听得一行人迅速离去的声音。
而屯里人的动静也很快消失了,他们并没有找过来,不知又去哪寻了。
独自呆在坑底的陶湘只道是流年不利,她朝外喊了几嗓子,但是并没有引来回应,外面重新恢复了寂静。
坑底空空荡荡,是陶湘刚刚掉下来时才弄塌的洞,没有任何可以借力上去的地方,她尝试了许多次,决定将空间里那四十斤煤饼弄出来踩着上去。
这样对煤饼无疑是糟践了,踏碎的不止一二,可陶湘此时顾不得心疼可惜,丢开背着的箩筐,一块块堆高了,踩着开始攀爬。
然而还是不够,她身体疲乏得很,根本没有什么力气。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秋月弯起了一道镰刀,有银白色的清冷撒进洞里。
坐在一堆煤渣土泥上分外狼狈的陶湘迷迷糊糊地仰起头:“有没有人……”
微弱的声音像是萤火,可忽地洞口出现了一道黑影,是特意寻过来的顾景恩同志。
陶湘被男人半托半抱着从坑里抬上去,她实在是没力气了,等到要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脚软得不像话,根本站不起来。
“你是怎么找到我在这的?我还以为自己要在洞里待一晚上了。”陶湘看着正单手撑着坑口爬出的顾同志没话找话地问道。
她的头昏昏沉沉,一切都只是在强撑。
额角泛着湿糯汗迹的顾景恩并没有回答,来到陶湘身边的他就着月光细细查看了女孩的伤势,悬在半空中修长的手指好半天不敢落下,生怕弄疼了她。
“我好困啊……”陶湘喏喏道,这一整天失血又失力。
她的脑袋很快被搁置到了顾景恩的肩上,有暖热的温度透过底下薄薄的衬衣倾氤出来。
男人将自己的外套披在陶湘身上御风,严严密密地遮掩着女人的身体。
“睡吧。”顾景恩将陶湘稳稳地一抱而起,快步往屯里走去。
恍惚间,陶湘隐约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没有交代,但是枕在男人的脖颈,嗅着那醇厚爽凉的木质体香,她一下子就安睡了过去。
顾景恩将陶湘抱回四合院后,整个旮沓屯一下子炸开了锅,好好的知青上了趟山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哎呀,不成啊,这怕是头里面有伤,得送镇上医院……”赤脚大夫看着陶湘高高红肿着的脑勺,满头大汗地摆了摆手,这他可治不了。
大队长一听,连忙喊了人去邻村王岗屯借拖拉机,连夜送陶湘去了镇上,至今还没有人发现三个女知青出走的事实。
陶湘醒来以后已是第二天,简陋且充满旧时代感的病房里嘈嘈杂杂,小孩的哭声、大人的呵斥交杂在一起,饭菜与药水味交织刺鼻难闻。
守在她身边的人不多,陶湘恍一睁眼,便看见陈阿婆带着果果正在病床旁的小矮桌上调着奶羹,那是医生特批的病人餐。
见陶湘幽幽转醒,陈阿婆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上来:“陶知青你醒了?感觉咋样?”
安睡了一夜的陶湘其实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好很多了,只是头颈依旧还闷痛着,她摸了摸自己的头,纱布之外触到一块面巾。
这是陈阿婆怕她吹风头痛,特意给带上的抹额。
面色苍白的陶湘想起昨夜见到的黄自如等人,立刻挣扎着想起来:“大队长呢?我有事跟他说……”
“陶知青别急,大队长就在外头给你交医药费哩!”陈阿婆安抚着,“我帮你喊他……”
恰巧大队长等人交完费用开门进来,轰一下涌进来许多屯里的人。
陶湘急切的面容稍缓:“大队长,我昨天晚上见到黄知青她们了,三个人好像被一个中年女人带走了,您快派人去找找看……”
她是真的担心,黄自如这个人就算了,其他两个罪不致此,要是能追回来自然最好。
不过大队长与其他人也是真的诧异。
“她们仨儿?”大队长转头看了眼身后跟着的屯民们,“刚刚交钱时还看见的,不是在后头跟着?”
大队长要见的人很快被推搡到了前头,正是黄自如等三人。
她们逃避着目光不太敢与陶湘对视,衣服和鞋上都沾着土,像是做了一晚上贼似的。
陶湘见状目露诧异,黄自如她们昨天不是走了么。
“我们不都在这里?帮忙找了你一晚上呢!”怕陶湘说出什么不中听的,黄自如梗着脖子先发制人道。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了陶湘的身上,大队长看着陶湘头上的伤,拍了拍脑门:“是不是陶知青记差了,毕竟脑袋伤得这么重……”
陶湘一时没有证据,又见其他两个女知青一脸哀求地看着她,想想知青出逃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因此质疑的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又咽了下去。
“可能吧,头还疼着……”陶湘蹙起眉头抚着额,垂下了自己的眼眸。
因是陶湘自己私自进山才受的伤,大队长就事论事:“那就多休息,对了,陶知青的这七块钱医药费大队里先帮着垫付了,从下个月安家费里扣,陶知青你看可以吧。”
七块钱对于陶湘来说不过是毛毛雨,因此也没多想,便点头同意了。
解决了钱这边的事,大队长也不久留,叮嘱完陶湘好好休养,又留下三个女知青陪同照顾,自己便又带着屯里人风风火火回屯子里忙活事情去了。
病房里一下子空了大半,陈阿婆将奶羹端在手里,开始一口一口喂陶湘吃下。
陶湘心里想着事,吃得是慢条斯理,有一口没一口吞着。
可边上的女知青们却心急极了,某个女知青主动请缨道:“阿婆,我来吧。”
见陶湘没反对,陈阿婆便就顺手给了碗,随即忙不迭又带果果去外边水池清洗陶湘换完药后那些带血的纱布,都是用钱买的,根本舍不得扔。
别人喂来的奶羹,陶湘更不着急吃了。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陶湘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看对面三人如何交代。
一想到昨晚的事,两个女知青面上就有些难堪不好看:“昨天……”
“昨天什么事都没有,你别问了。”黄自如低声阻了一句,私心底她并不想把昨晚的事说出去,仍想着掩耳盗铃。
陶湘不禁嗤笑几声:“你当然没什么事,可我却被你害得不清!别忘了,是谁把我推下去的!”
病床上的姑娘额头带血面容憔悴,但是双眼却目光笃笃,看得人哑口无言,黄自如一时无力反驳。
其他两个女知青内心深处其实也对黄自如存了意见,言语间对其诸多埋怨:“好陶湘,那我们就跟你说了吧,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讲……”
原来昨天晚上三个女知青确实胆大包天跟着张凤娥夫妻俩离开,但是半道上,那对坏心眼的拐子二人担心陶湘将事情透露给屯子地方上的人,怕惹来麻烦,因此威胁着搜刮干净几人的行李物品后,又把身无分文的女知青们丢下了。
黄自如她们之后完全是徒步连夜走回来的。
“也不知道黄自如是哪里找的客车司机……”两个女知青拧着眉头,“唉,昨天晚上要是听陶湘你的就好了,他们果真不是什么好人,我们也不至于东西都被抢了,好些钱和票……”
陶湘抿着唇,没有说话,这遭遇真是让人同情不起来,尤其她自己还因此吃了一个大苦头。
黄自如闻言挺不服气,见两人把责任都推在自己身上,她气得连面容都扭曲了:“那都怪我了?没出事时千好万好,一出事就全推我身上,我叫你们去吃屎怎么不去?”
哪里还像一个知识女青年说的话,简直粗俗不堪,两个女知青红白着脸,不知该怎么怼回去。
“难道黄知青你还觉得自己没错吗?你差点就把她们带到火坑里去了,你还把我弄成现在这副模样……”陶湘语气淡淡,但话里的重量谁也不敢小觑,“说轻点是故意伤害,说重点就是意外谋杀,黄知青是想让我请公安来评评理吗?”
有陶湘帮衬,两个女知青立刻顺着话头说了下去:“就是!可不是我们让你推陶湘的。”
黄自如最怕的就是这个,当下就惨白了脸,比陶湘的病容还要更难看上几分。
“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
黄自如难得低下了头,却被陶湘毫不留情地退了回去:“别了吧,我可承受不起黄知青的道歉,怕是会折寿呢。”
“那你想怎样?”黄自如定定地看着陶湘,双手捏成了拳。
自打被丢下车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一切都要不对了。
“怎么能叫我想怎样,是黄知青想怎样才是。”陶湘看了会儿黄自如,忽然笑了,笑靥如冰化春风:“我伤得这样厉害,医药费、营养费……林林总总,这些黄知青总要补给我吧?”
黄自如的手握得更紧了,声音有些涩意:“我没有钱,本来就没有多少,昨天晚上还都被……”
陶湘没给她说下去的机会,笑容依旧甜美,声音却冷了八度:“那,就是黄知青你自己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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