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玥一直都知道, 傅缙没有信全自己。
他对自己,大约是处在一种观察状态。
不排除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不用说会难,毕竟身份使然。只稍有不慎,却会非常容易就打破了眼下脆弱的平衡。
所以她一直都很小心,尤其涉及楚姒的,更是慎之又慎,以坦白坦诚为原则, 避免造成任何误会。
傅茂一事,她冷静下来后, 会想过或多或少能改善一点吧
现在看来是真的。
她长长吐了一口气。
楚玥手边长案上,还搁了许多金银珠玉、贡缎绫罗之类的物事,非常精致且贵重,外头绝不见的, 也是刚才一起送来的。
冯戊说,这是主子命他送来的。
想来, 这是他对那日惊吓了她表示补偿及安抚吧。
这几日冷静下来后,楚玥对他当时的怒愤能理解,不过, 她也没多看这些物事一眼。
她支颌沉思。
过去了的事情,再想已无甚意义, 倒是傅缙这两日的事后行为, 很值得分析一二。
他一发现自己错怪了她后, 态度立即就放软了下来, 事后会有补偿安抚的行为。而且最重要的是,经此一事,他干脆利落解除警惕,不带半点拖泥带水的。
客观看来,这傅缙也不是不辨黑白的。
她不禁多生一丝希冀,若楚姒的行为始终是属于她个人的,楚家在未来没有被牵扯进去,那么楚家被灭门的结局,岂不是就能顺利改写
楚玥精神一振。
只是她上不能控制祖父,下不能知晓楚姒的具体行为,而未来足足有好几年,这又能有什么办法预防呢
楚玥又头疼。
“少夫人,该去凝晖堂了。”
这“尽孝”时间又到了,楚玥揉了揉额头,算了,这一时半会肯定是想不出来的,先把凝晖堂应付过去再说吧。
虽办法暂时想不到,但到底是有了希望,楚玥心情不错,连带凝晖堂都是开心去的。
到了地方,软轿停下,她这才敛了敛表情,露出一脸忧色,撩起帘子往里头去了。
楚姒已醒了两日,失血过多的惨白憔悴,唇色淡得几乎看不见,躺在床上连动一动都费劲。
楚玥看得心头畅快,叫你威胁人叫你下毒,自己遭殃了吧
“姑母”
她蹙眉忧心,眸底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惶恐,这是对现状和“己方”的。
“胜败乃兵家常事,他得意一时,得意不了一世。”
楚姒很虚弱,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咬牙冷冷说罢这句话,就急喘了一阵。
她眸光一转,看向楚玥,待喘均气后,问道“那日,究竟是怎么一个情形”
楚玥那日,用给傅缙送新裁斗篷的借口,把陈嬷嬷给敷衍过去了。她本来担心自己出现得太突兀了,事后还仔细把要用的说辞圆了一遍,力求毫无破绽。
然事实上,她多虑了。
为防留下痕迹,陈嬷嬷这边一直都是单向联系的。且她本也并非出于自愿追随的楚姒,送完汤,她直接吞金自杀。楚玥这点岔子,她并未传回去。
楚玥将自己圆好的见闻说出来,后头追上则先模棱两可,没见质问,她就顺势隐去了。
楚姒仔细观察她,又反复询问几次,这才阴着脸揭过这事。
她唇角紧抿,也没心思和楚玥上演姑侄好的戏码,又说了几句,就道“我无事,你且回去罢。”
楚玥自然巴不得,状似按捺住忧心,欲言又止走了。
楚玥走后,楚姒脸色彻底阴霾下来,未能伤敌半分,她却损失惨重,割腕重伤,还有乳母
对,乳母
她面目一阵扭曲,又是一轮急促挣喘,好不容易略平,“嬷嬷呢,嬷嬷在何处”
“夫人”
梁嬷嬷捧着药碗急急进门,忙按住她,“婢子在,您慢些,您眼下可万万不可损神啊”
楚姒眉心一蹙“嬷嬷,你怎么没去歇息”
昨儿她醒的时间短,当时傅延在,主仆没能说半句私话。梁嬷嬷笑笑,拍了拍自家夫人的手“婢子不累,正好照顾夫人。”
她如今是要证明羹汤无毒的人,正该若无其事才是,若有异常,岂不是此地无银
楚姒不是不懂,但她对乳母感情不浅,拧眉“嬷嬷,”
梁嬷嬷轻轻按住“无事,夫人重伤卧榻,就是让婢子歇,婢子也歇不安稳。”
之前她窥空灌茶,尽力把腹中物吐出一些,能多支撑几个月。毒发得缓慢,她表面就少显病弱,坚持着就能将此事圆满过去。
梁嬷嬷附在楚姒耳边“夫人,日后婢子不在,您需多多留神,如今您应以蛰伏为上,万不可再引侯爷生疑。”
“时日有长短,将来变化难说,您要沉住气。”
“我知道”
楚姒眼角也泛出水光,大力握住乳母的手。
主仆正说着,忽有侍女急急通报,傅延回了。
傅延快步入了内室,一把按住欲要起来的妻子,心疼“你起来作甚”
“好好躺着养伤才是。”
楚姒没说话,对他露出一抹苍白且依恋的微笑。
傅延歉疚心疼,夫妻低语几句,他又招来仆妇询问妻子安歇情况,梁嬷嬷一一作答。
最后,傅延看一眼梁嬷嬷“你是个忠心的,当赏。”
“谢侯爷。”
梁嬷嬷一板一眼,唇角紧抿,隐隐似仍深深为主子不忿,以为日后的自尽鸣屈打下根底。
傅延留意到,但他自然不可能和个把仆妇多了解沟通的,说过一句便罢,回头握住妻子的手。
“这回都是误会,承渊也是太在意阿茂罢了,你勿怪,也勿忧,我会和他说明白的,绝不你教你二人母子生隙。”
楚姒欢喜“那好极。”
当日,傅缙就被父亲特地叫到外书房谈了心。
“是那三皇子的人,为父必不轻易揭过你兄弟二人是受了惊吓了,”
昏黄烛光映照下,素来严肃的傅延,侧脸少见缓和,他十分耐心将奸细查获过程说了一遍,并强调前些日三皇子才往府里传了暗信。
“此子心思叵测,历来不择手段,你莫为此和你母亲生了隙,还有阿茂,你也说说。”
傅缙静静看着父亲的侧脸,这个他幼时最崇拜的男人,垂下眼睑,遮住眸中一切情绪,再抬起,他回道“是的父亲。”
“好”
傅延拍了拍已和自己一般高的长子,欣慰“家中和睦,才好放心朝事外务。”
“回去吧,时辰不早了。”
傅缙步出中路大书房,余光隐见父亲重新伏案疾书,他立在庭院中心,雪花飘飘扬扬,落在他的发梢肩膀。
幽深的夜,透过漫天素雪,沉默看了那扇透出烛光的窗棂片刻,他转身离去。
踩着新落的积雪,他回到了禧和居,一排大红灯笼悬挂在廊下,映出一片橘红的暖光。
傅缙入了正房,见楚玥唇畔噙笑,心情很不错,便问“这是有何事”
楚玥确实心情颇佳,午后抓紧时间出去了一趟,除了处理一些要紧事务外,另还抽空看了看近几日的消息汇总。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镇北侯府反复地请大夫,又急惊,又是彻查家人一连串大动静,有消息灵通者已经扒出个五六分了。
星斗小民,最爱就是这些世家高门的八卦,群众的想象力是非常丰富的,有了这五六分做底子,最后竟把镇北侯府明面上发生的事,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什么继母子争锋,夺嫡波及各家内宅,等等等等,只有你料不到的,没有他们想不出来的。
最后的最后,呼声最高的就是继母不忿继子,觊觎世子之位,继而处心积虑谋而害之。
虽是流言,但耐不住百姓们乐意相信,于是乎,楚姒以往经营得宛如不锈钢一般的慈爱继母名声,遭遇了空前打击。
什么早就说不可能了,哪有那么好的后娘呀笑话
什么果然心机了得,居然一瞒就是十来年,可惜了,没能继续藏下去。
还有好多好多,楚玥看得身心大畅,心情飞扬到现在都没能落回来。
“你不知道,还有好些高门大户遣人出来听的,这笑话她们是看得津津有味。”
“是么”
傅缙也有在市井放人,不过近几日太忙,不重要的消息先一步过滤了,他还不知道。
闻言,他心情终于畅快了起来。
“也是,伪终非真,焉能长存”
傅缙话罢,端起茶盏,浅啜一口茶“这茶不错。”
楚玥无语,这不是您老人家从前面送进来的吗喝习惯了,当然不错。
她笑“今儿前头送了许多东西进来,我先归置了,也不知位置对不对,要不你看看”
既然傅缙补偿安抚了,倔着没意思,谁让人家的拳头大呢为难谁也甭为难自己了。
“随意即可。”
不过既提起,傅缙也来了几分兴致,搁下茶盏“我看看。”
他站起,往内屋行去。
暖香融融的内房,添置了许多东西,看着和平日更满当了些,也更具生活气息一些。
他看了两眼,踱步至小书架前,皱眉“茶经怎可和兵书放在一处”
如意放的,她怎晓得书籍如何摆放才叫雅致叠整齐搁进去就是了。
傅缙将书籍抽出来,然后分门别类,一本本放进去。有横有竖,有疏有密,放好后他略略打量,还略调了一下位置,最后押上一个拇指大的玉麒麟,又挪了挪。
不否认看着确实有调多了,只楚玥没好气,这个龟毛男
“早些歇罢。”
踱了一圈,作出了好些微调,诸如杯盏的摆放次序,茶叶的储藏,看时辰差不多,傅缙终于肯作罢,让沐浴安歇。
也没唤人入屋伺候,他自己信手拉开衣橱取寝服,谁知一瞥,他眉心却拧了拧。
“这柜子没擦干净。”
楚玥凑上去一看,却见他正看的位置有一抹浮尘。
不大,也就一根手指上下的范围,在合页一角的隐蔽处,极不起眼。
她进门是秋天,春夏衣裳还锁在大衣箱里,这一排的檀木大衣橱没用完,还空了好些。傅缙衣物进来,如意等人擦洗过后,就能直接用了。
今儿搬来的物事不少,这临时匆匆擦的,漏掉这少许地方了。不过楚玥进门也没多久,这尘很轻很薄,又隐蔽,夜间烛光到底不够明亮,她得凑上去才发现。
这洁癖男
眼睛要不要这么利啊雷达似的
楚玥无语。
“这仆妇办事忒不仔细,应当敲打敲打。”
他如是道。
楚玥还能怎么说只好笑着应了“嗯,我明日就让她们仔细再收拾一遍。”
莹莹烛光,她笑意微微,唇畔一点笑涡若隐若然,眼角微微弯着,盈盈水眸映着烛光,灿然生辉。
傅缙看着,心里那点儿不自在忽就去了。
实话说,他先前姿态颇强硬,现在却突然就使人把起居之物搬进她房内,脸面多少有那么一点下不去,现在见她笑意盈盈,忽就舒坦多了。
“早些洗漱吧。”
也是,这世间的妇人应当都欢喜夫婿更亲近的。
楚玥应了一声,她已经沐浴过了,漱口宽衣即可。天气越发冷了,她直接爬上床卷起被子,也不再等他。
傅缙也不在意。
烛火也熄灭大半,仅余墙角一点橘黄微微摇曳,帐内昏暗,二人躺在床上。
楚玥掖了掖被子正要睡,忽听隔壁他问“可还需招大夫”
她一愣,慢一拍才反应过来,他是问那日的惊吓,“早好了,无需。”
昏暗的帐内又静了一会,半晌,那边又道“那日我担心阿茂,惊吓了你”
男声低沉且缓,这算致歉
楚玥诧了诧。
那日的事,她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过去的没必要就让它过去吧,纠结没意思。
不过现在听着,倒也舒坦,她道“我没事,都过去了。”
黑暗中,听傅缙“嗯”一声。
又等了半晌,他再未说话,她就掖了掖被子,闭上眼,睡吧,有点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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