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师先生必然是希望我活下去的。
这绝非无迹可寻的臆测,虽然他从未亲口说过这种话,但他的所作所为、以及这些时日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无疑都是希望我能在这世上活得更加长久些。
正如我之前在烟火大会上所说,不论是父母还是医师,包括家中的仆人们,大家都发自内心地希望我能活下去。
其中缘由无需深究,既然他们的心情已经传达到了我这里,那在这种时候,我本人的想法其实早就不重要了。
但医师却面无表情地盯着我,说道:“我是在问你的想法。”
大多数时候我都不明白医师先生究竟在想些什么,现在也一样。
从出生到现在,甚至包括父母亲,大家都没有问过我是怎么想的——不会问我想不想要那些首饰,也不会问我想不想以这样的方式生活。
他们不会询问我的想法,也从未让我做过选择,只是贯彻着自己认为最好的决定,默默地为我做着那些事情。
我既没有觉得他们哪里做得不好,也并不抗拒他们为我做的任何决定,只是当医师先生对我说想知道我的想法时,我忽然意识到,他似乎是头一个对我说这种话的人。
而这是我从未思考过的问题。
该怎么说才好呢?
我回视了那双猩红的眸子,沉吟片刻:“那么我的回答依旧没有改变。”
虽然嘴上说着这样的话,但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的想法其实已经开始发生变化了。
之所以不在意以前那些医师们所说的“活不过下一个春节”,是因为对以前的我而言,能否活到那时候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每天都过着与前一日相差无几的生活,实在没有强求的必要。
诚然,在那天到来时父亲和母亲都会很难过,但这也是不可避免的未来。
人类的生命总归只有那么长,更何况我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很有自知之明,虽然没像医师们断言那般早夭,却也绝不可能活过二十岁。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宿命,只不过我本人并不排斥这样的归宿。
——而这种念头只延续到了遇见医师先生之前。
我头一次有了喜欢的人,即便他可能并非人类,也不影响我想要和他在一起的心情。
况且,医师先生也并非对我完全没有好感。
有一点值得在意的是,医师似乎对我“是否想要活下去”这个问题报以极深的执念,所以才会两次问我同一个问题。
可我的直觉却告诉我,现在并非给出确切回答的最佳时机。
而且我能隐隐察觉,我似乎有很重要的事情没能想起来。
我的回答让医师先生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他一句话也没说,将自己的手掌从我的手下抽出,而后打开了随身携带的药箱。
冰冷的药水从针管进入血管,医师先生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安静,像是因为我给出了不符合他设想的回答,所以赌气不愿意和我说话一般,收拾了药箱便起身准备离开。
我没有叫住他,只是躺在寝具内看着他的背影,某一刻忽然觉得,那道身影竟无端透出了几分寂寥。
我抿了抿唇,这时候医师已经离开了房间,可他的背影透出的寂寥之感却萦绕在我的心头,让我不由得反复回味着。
我对他的了解其实并不多,且大多浮于表面,我知道医师先生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西医,从穿着打扮就可以看出其家境不亚于我们,他有着着高超的医术,又生了一副俊秀的相貌……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足以称得上优秀。
所以这种感觉,一定……只是我的错觉吧?
*
临近深秋的时候,母亲的好友来家中做客了。
听家仆说,那位穿着新潮洋装的夫人与母亲交谈了许久,在临走时还特意来我的院子里看了我。只可惜我那时身体不适睡着了,没能看到她的模样。
不过在当天夜里,来看我的母亲脸上难得露出了几分喜色。她一进门便对我说:“睦月,我有件事情想要和你商量。”
我坐起身,听她对我说起了今日从好友那里听闻的“万世极乐教”。
那是个存在已有百余年的宗教,听说其教祖有神明转世之类的传闻,母亲的好友现今也是教众之一,因为知晓我的身体状况,所以对她提议带着我前去参拜。
可所谓的极乐之地,真是存在的吗?
比起神佛之类,我其实更加相信医学,但如果这样能让母亲宽心些,那么和她去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事。
于是待我的身体稍微好些的时候,母亲带着我乘汽车出了门。
万世极乐教毕竟只是小教派,自然不在城中,开车去也要数小时。我有些晕车,便靠在母亲肩头小憩,待到醒来时,我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以前我偶尔也会和母亲一起前去神社或是寺庙参拜——在我精神较好的时候。见识了各种规模的寺庙,说实话,这里看起来比我想象中要气派很多。
穿着统一服装的教徒们行走在教内,前来接引的教徒将我们带进了一个房间——里面燃着熏香,木质的屏风竖在房间中央,在屏风的另一边正是万世极乐教的教祖大人。
出乎意料的是,屏风后响起的声音十分年轻。
平静而又温和,慈悲而又怜悯,就像是真正的佛祖一般,当母亲对他祈祷之时,那声音总会不厌其烦地给予回应。
我觉得自己应该收回之前的偏见,相比于我以前去过的那些寺庙,这位教祖大人虽然尚且年轻,却丝毫不逊色于我曾见过的任何一位内供。
母亲与其交谈了许久,不仅说清了自己的来意,连同我过去反反复复时好时坏的身体状况也说了好几遍。
“多么可怜啊……”教祖大人轻声说着,声音里满是悲怜。
在母亲说完我的状况之后,他决定亲自见我,于是让教众先将母亲带到其他房间休息,并且撤掉了屏风。
正如声音一样年轻的青年端坐在金色的莲座之上,白橡色的头发垂在肩头,琉璃一般的眼睛泛着斑斓的色彩,那里面依稀可见泪水的涟漪——是恍若神明一般的美丽。
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我有些相信了神明转世的传闻,倘若并非神明,怎会有此等光彩?
他将我唤至跟前,或许是我的眼神过于直白了些,教祖大人微微侧下脑袋:“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您的眼睛很漂亮。”
教祖笑了起来,握着扇子遮挡了下半张脸,眼睛微阖,将那里面的光彩遮挡了大半。
笑罢,他才接着说:“以往也有很多人这样觉得,但当着我的面说出来的,却只有少数。”
“是因为害怕贬低了神明吗?”
“不,”教祖大人摇了摇头:“只是因为没机会说出来罢了。”
分明面上一直挂着笑容,但我却没能从他身上察觉到半分笑意,同样,即便这张脸上还残留着方才听闻我的病情后落下的泪水,却也看不出什么悲伤的情绪。
这与我听到的、他的声音所流露出来的感情完全不一样。
我拿出手帕,擦净了他脸上的泪痕。
放下手帕时他脸上的表情已经悉数消失,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像是有些惊讶。
年轻的教祖笑了起来,露出尖尖的虎牙,平白添了几分稚气,他这时候可看不出什么慈悲的佛祖模样,语气活泼道:“我的名字是童磨哦,你叫什么?”
明明母亲早就已经告知过我的名字,但既然教祖大人又问了,那我也只能再回答一遍:“源睦月。”
“睦月,”自称童磨的教祖大人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低下了脑袋,漂亮的眸子贴得很近,语气轻柔地说:“睦月留在这里陪我吧。”
这双眼睛确实带着神明的魔力,不论教祖本人是用什么语气说的话,眼中所见之景皆是温柔至极。
我顿了一下。
并非只是因为他说这句话,也因为他靠近时身上传来的味道。
虽然房间里点了熏香干扰了这股味道,但在过分靠近时,我还是闻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的血腥味——是和某个人很相似的味道。
“不愿意吗?”
不知道我的沉默落在教祖大人眼中是什么意思,他又问了我一遍,我抬起脸看着他,摇头说:“不愿意。”
教祖似乎有些失望,但还是追问道:“舍不得家人吗?”
我又摇了摇头。
“那是为什么?”
我对他说:“因为我并不觉得教祖大人能治好我的病。”
之前也说过,相比于遥不可及的神佛,我更信任医师们的医术,至少迄今为止我还从未听闻过仅靠祈祷便能康复的病人。
教祖大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大笑起来,摸了摸我的脑袋:“睦月真可爱呀。”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躲开他的触碰。
“但没有尝试过的事情,怎么可以随便下定论呢?”教祖大人收回手。
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就像我之前一样,如果不直接告诉医师先生我想要嫁给他,怎么会知道他也并不讨厌我呢。
所以我点了点头,告知了母亲教祖大人希望我在教内多待些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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