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只觉得万世极乐教这个名字很奇怪,像是那种七拼八凑出几个人,然后四处宣扬教义,只为吸引更多信徒的旁支末流。
但在来了之后,我却觉得,叫这个名字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那位教祖大人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笑着的,不笑的时候则是悲天悯人的模样,仿佛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便有万世极乐。与此相对应的是教内信徒们,无论何等身份,无论何等遭遇,在教内的待遇皆是一视同仁。
数日过后,我也对教内的情况有了基本的了解,诚然这是个堪称世外桃源的地方,但于我而言,无论是待在这里,亦或待在家中,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只是……母亲似乎不这样想。
在我告诉她想在此处多待些时日之时,母亲便吩咐司机先回去告知父亲,自己则是陪我一同留在了这里。
与在家中的作息相差无几的我不同,母亲会在每日清晨早早起来,和教内的信徒们一起诵经、坐禅、祈祷,一举一动无不透露着虔诚的意味——甚至与那些常年生活在教内的信徒们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此教祖大人召见我的时候,也说起了这事。
“睦月一定很幸福吧,因为有这样爱你的母亲。”他盘腿坐着,单手支着侧脸笑道:“她自从来了这里,便一直在为你祈祷,希望你能早日康复。”
“是啊。”我轻声答道。
我自然是幸福的,换做任何一个人处于我的位置,想必也是同样的感受——有人关心我、有人期待我、也有人爱着我。
所以我抬起脸看向他,瞥见那双嵌在眼眶里的眸子如彩虹般冶丽。
“那么教祖大人幸福吗?”
当我这样询问时,教祖脸上的笑意似乎短暂地凝滞了,但那样的神态只在脸上停留了瞬息,再细看又是无可挑剔的温和笑意,就好像一切都只是我的错觉。
他弯了弯眼睛,虹色的眸子满是绮丽:“因为我希望大家都能变得幸福,所以自己当然也是如此。”
明明嘴上说着幸福的话,可我却感觉不到他的幸福,这让我想起了医师先生,只不过医师先生显然与教祖大人不同。
我注视着那双漂亮而绚丽的眼睛,再次问道:“真的是这样吗?”
教祖大人脸上的笑意慢慢褪去,没有表情的脸上无悲无喜,虽然这种说法很奇怪,但我却觉得,这似乎才是真正的他。
他微微低下脑袋,眼中的神色不甚明晰,低沉的声线无端透着暧/昧的意味:“为什么这么问?”
我没有退开距离回避他的靠近,反而是将身体向前微倾,再次缩短了自己与他的距离。在这个距离已经能清楚地闻到来自他身上的血腥味——是比初见时更加浓重的气息。
但我现在所关注的并非这股血腥味的由来,而是——
“因为我感受不到您的幸福。”我看着眼前这张平静到没有半分情绪波动的脸说:“您的脸上会出现表情,悲伤的时候会哭,喜悦的时候会笑,难过时会垂下眸子,似乎一眼就能让人看出喜怒哀乐。您的声音也的确带着感情,哭泣时会声线会颤抖,高兴时音调会上扬,难过的时候也会低沉下来……”
“所以我觉得很奇怪。”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出了自己的疑惑:“这些我都看到了,也听到了,却丝毫都感受不到。”
我曾从他的声音中听到怜悯,也在他的脸上看到泪水,却无法从他身上感受到这份悲伤。而他喜悦的时候给人的感觉亦是如此。
但这与医师先生相处时的情况又不一样,我知道医师先生身上存在着这些感情,只是我无法对他的情绪感同身受。而教祖大人却并非让我捉摸不透,倒更像是……他的一切情绪都只是浮于表面的伪装。
哭也好,笑也好,都不是发自内心的,都只是虚假的面具罢了。
最后这句话留在了心底,因为我知道,即便我不说出来,他也必定能明白我在想些什么了。
“……是吗?”教祖大人眯了眯眼睛,脸上的神色依旧没有太大的波动。
但这时候周遭的气氛变得有些奇怪,像是有某种危险的气息开始在空气中弥漫起来。
于是我接着说道:“我认识的一个人,总觉得和您有些相似。”
教祖大人沉默了片刻,脸上再次挂上了笑意,将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所带来的冰冷一扫而空,又变回了平日的光风霁月,似乎颇有兴趣地问道:“那是个怎样的人呢?”
“是家中请来的医师。”我在脑海中回忆了医师先生的模样并描述给教祖大人,说起他有一双独特的红色眼睛时,教祖眼中神色微变,像是想起了什么的样子。
他问道:“那位医师叫什么名字?”
我平日里从不称呼医师先生的姓名,原因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我觉得这其中存在某种违和感,就好像……医师先生并不是叫这个名字。
“是月彦先生。”
教祖手中把玩着金色的扇子,扇叶上雕刻着精致的纹路,当他张开扇面时,我才意识到这些扇叶的边缘似乎过于锋利了。
从扇缘折射出冰冷而锐利的光泽,教祖眼睑微垂,指尖摩挲着扇叶上的花纹。
我看着他的指尖,而后抬起眼睛对他说:“说起来,教祖大人身上的味道,和月彦先生有点像呢。”
教祖大人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露出了那种天真又温柔的笑意。
“睦月,”他抚摸着我的发顶,声音轻柔地唤着我的名字,手掌慢慢从发顶滑落至脸颊:“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只是有时候,太过聪明也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
我把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了下来,反问道:“原来您是这样想的吗?”
他似乎对我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并不感到意外,非常自然地收回了手掌,将其放在自己的腿上。
“所以睦月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我停顿了一下,做好心理准备后:“教祖大人,并不是人类吧?”
我们之前的气氛顿时沉默下来了。
其实不用问也能知道答案,不过教祖大人倒很给我面子,他状似无奈地摊了摊手,一副很苦恼的样子:“既然被你发现了,那也没办法了呢~”
只是嘴上这样说而已。
被我戳穿了非人之身的教祖大人,完全没有半分被此事困扰的意味。
分明这时只有我们二人在房间里,但他却没对我做任何事,甚至连一句“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的威胁之语都没有。
“你还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啊,”教祖双手托着自己的脸颊,嘟囔起来:“这种时候不应该是害怕或者警惕吗,什么话都敢说也就算了,哪有人会这么直白地戳穿了别人的身份之后还坐在这里不动呢~”
所谓的“鬼”是以人类为食的残忍怪物,哪怕外表看起来与人类再怎么相似,也无法掩盖其应当归属于异类的本质。教祖大人说得没错,我这时候确实不应该继续坐在这里。
“那么……”我站起身来,朝他躬身道:“失礼了,我还是先回房间,明天再过来吧。”
垂下的白色帷帐之上,悬挂着用汉字书写的“极乐”二字,坐在帐内的教祖大人笑意盎然,仿佛那二字就是他本人的真实写照。
“这样倒像是我在赶你走一样了,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哦。”教祖大人解释道:“我啊,其实心里是很喜欢睦月的,所以才会希望你在教内多留一段时间。”
“是的,我相信您。”我对他说。
教祖歪了歪脑袋,脸上流露出些许疑惑的神色,他鼓起脸颊看着我,却没有说话。
我对他说:“和您聊天的时候,我也觉得很有意思。”
虽然感受不到情绪的波动起伏,但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化,也的确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教祖哑然失笑,彩虹般的眸子被眼睑遮挡,他慢慢睁开眼睛,那里面的神采依旧漂亮得毫无阴霾。
“既然这样的话……”
教祖抬起手,拿掉了自己的帽子,因为头顶被帽子遮挡,我这时才看到在他的头顶,有一小片鲜艳如泼上去的血液般显眼的颜色。
我的注意力完全被发顶的颜色吸引了:“这是什么?”
起初我以为真的是不甚染上的血液,但教祖大人拉起了我的手,将我的手掌放在了他的脑袋上。
他坐在蒲垫上的高度比我站起来更低些,当我下意识摸了摸手下的发丝时,教祖大人则是仰着脸看着我。
“很惊讶吧,因为觉得这是沾上去的血迹吗?”
他笑得很高兴,像是做了什么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一样,面上带着点小小的得意:“是那位大人将血分给我的时候留下的痕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洗不掉了……”
虽然不知道他口中的“那位大人”是谁,但将这种事情随口告诉我,真的可以吗?
“没关系的哦。”仿佛看穿了我在想些什么,教祖大人握着我的手放在自己脸上:“睦月你看,我摸了你的头发和脸颊,你也摸了我,所以我们之间的关系就算是好起来了吧?”
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发现好像这么说也没什么不对的,于是点了点头。
他笑道:“那么明天早点过来吧,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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