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只是觉得您大抵不会想知道这些小事罢了。”
不过既然巫女大人想要知道,那么告诉她也没有关系。
可在我将年幼时的那场大病,以及那位神秘的卖药郎曾对我说过的话悉数告知巫女大人之后, 巫女大人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怪异起来。
那张昳丽的面孔上露出的表情,似是担忧又似思虑, 但更多的却像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无法理解的该说是怨憎吗
我的直觉告诉我, 那并非针对我的情绪, 而更近于对缠绕在我身上那些挥之不去的、因体弱多病而导致的病气。
在紧蹙着眉头注视着我的同时, 巫女大人又忽然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 却满含着复杂的情绪。
“你觉得痛苦吗”
我一时间有些不太明白巫女大人问题中的“痛苦”究竟指的是什么, 是现在的我还是指那时的我
或许都有吧。但是
我思考了片刻, 眨了眨眼反问她“痛苦什么呢”
或者换一种说法我又需要为了什么而感到痛苦呢
从小时候我便有所察觉, 因我的身体状况所造成的影响,对我产生的效果其实完全没有多大。
而事实上,其他人大抵也能感受到,它们对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产生的效果才更加显著愁眉不展的父亲和忧心忡忡的母亲,无论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所体会到的情绪都远比我深刻。
仿佛连同我未能产生的那些感情, 也一并被塞进了他们心中。
“因这具孱弱的身体而产生的痛苦,”巫女大人的声音里满是我听不懂的情绪, 将她的嗓音压得喑哑而又低沉“不能跑也不能跳,稍微做些什么都会觉得难受,甚至连在有风和太阳的时候外出这样的小事都需要谨慎斟酌, 哪怕是多走两步都有可能会喘不过气看到自己被困在这样的身体中,你难道真的一点也不觉得难以忍受吗”
巫女大人说话的语速越来越快,那双红梅色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是想从我的眼神中看出我这时候的想法。
这句话中所蕴含的情绪,远比任何时候更加沉重低落就好像,巫女大人也曾经历过类似或者同样的事情一般。
通常来说也的确是这样,人类只有在经历了同等甚至更甚的痛苦之后,才能对他人的苦痛感同身受。
但是
我并没有产生巫女大人所说的那些念头。
“为什么”
她难以理解般问我,不知何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赤色的眸子里瞳孔竖起。
那是宛如瑰丽的宝石般纯粹而又剔透的色泽,却因眼底的神色而泛起阵阵波纹,甚至变得愈发暗沉。
见到巫女大人露出这样的神色,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解释道“大概是因为觉得这没有任何意义吧。”
想了想,也只有这种说法更加贴切我的心境。
正因如此,我才未能感受到巫女大人所说的那些东西,也没能与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一样,时刻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忧心。
“不论是身体的健康与否,还是其他的什么事情,都不是能靠痛苦和难过就可以解决的问题。”我对她说“况且我也从不觉得您说的那些是多么难以忍受的事情。您看,巫女大人不也是因为怪疾而不能见到阳光吗”
闻言巫女大人抿紧了嘴角,下坠的弧度让她整张脸的神色都朝着不悦的方向开始移动了。
我继续说道“但是巫女大人还是可以在没有太阳的时候出来呀。所以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虽然很多事情都不能做,但是除去那些事情之外,也还有其他很多可以做的事,所以完全没有到令人无法忍耐的地步。”
巫女大人露出了怔愣的神色,深邃的红瞳里什么情绪都读不出来,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突然问道“那如果你连现在能做的这些事情都无法办到了,到了那种时候,也还会这样想吗”
我想了想,觉得将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说得太过肯定似乎也不太好,但以我这时候的想法而言“既然您问的是现在的我,那么现在的我也可以告诉您,我还是会这样想的。”
“我不明白”话音未落,巫女大人便已经开口了,她握紧了手掌,发白的指节按在木质的地板上,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
“不需要强迫自己去明白。”
瞥见她握拳的动作,我将自己的手掌盖在了她的手背上,慢慢揉开了她的拳头事实上,在我们的手掌相接触的时候,她的力道便已经松卸下来。
我握起她的手掌,不由得笑了起来“人都会有无法理解的事情,也会有无法掌控的事情,要想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抓住,这样的想法,才更会给自身带来痛苦。”
闻言巫女大人睁大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微微低下脑袋,将视线放在我们的手掌上
她将自己的手指慢慢地从我的指缝中穿插过去,十指交握后收紧了手掌。
虚无的声音遥遥而至,便像是穿过了层层隔阂,最后还是落入了我的耳中。
巫女说“所以这就是你的想法吗。”
这并非提问,倒更像是某种感慨,仿佛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一般,巫女大人的唇边竟也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虽说我并不知道巫女大人究竟想明白了什么,但看她现在的样子
一定,是很好的事情吧。
当天晚上我睡在了巫女大人的房间里。
在我为巫女大人擦干了头发之后,我们从温泉回到了她的房间,在门口时我吩咐了里子将我的寝具搬到巫女大人的的房间来铺好。
而在我们一起去我的房间里取完我明日要穿的衣物,再一起前往巫女大人的房间时,拉开障门看到的便是两副已经铺好、摆在一起的寝具。
氤氲在房中的烛光柔和了巫女大人的五官,或许也有因眼神的变化而产生的影响在其中,巫女大人这时候的模样,让我觉得,她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显得更加平易近人。
甚至在发现我一直在注视着她的时候,巫女大人还会朝着我翘起细微的弧度,似是安抚般温柔得过分。
我不愿打破这份少有的亲密氛围,便什么话也没说,只有角落中炭火的微光映红了黑暗的夹脚,释放暖意的木炭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原本在温泉中沁入的暖意,早在廊间又被寒风吹走了大半,我早在进来后便自己缩进了寝具内,又拢上了厚厚的被子,但穿着同样单薄的巫女大人却仍坐在榻榻米上,看起来似乎并没有要立刻睡觉的意思。
我靠在枕头上望向正襟危坐的巫女大人,忍不住出声打破了这时候的安静“您还不睡吗”
闻言巫女低下脑袋看了我一眼“您先睡吧,我”
“我不能和您一起睡吗”
在巫女大人的解释说完之前,我开口打断了她的话“您在做的,是很重要的、一定要现在就做完的事情吗”
我努力睁开眼睛、微微抬起脸以便能让巫女大人看清楚我这时候的表情虽然之前是说过“不需要明白”这种话,但若是放到现在来说,我其实还是希望她能理解我这时候的想法。
见状巫女大人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掀开她的被子,也躺进了寝具中。
我们这时候相隔的,也只有几个脑袋那么远的距离,躺下时能看到是彼此露在被子外的脑袋,看着巫女大人这时候的模样,我挪了挪身子,往她的方向靠拢了些。
但即便如此,仍觉得似乎还有什么没做完的事,只是稍作思考,我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于是我又问“我可以和您一起睡吗”
巫女大人怔了怔,像是不太明白我的意思,毕竟以我们现在的姿势,其实也已经是“一起睡”了。
还不够
我仍觉得不够。
我们之间的距离,还是太远了。
在刚才一起泡温泉的时候,我才忽然明白之前的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比起远远地看着,我还是希望能更靠近巫女大人。
所以
在巫女大人还没有回答的时候,我大着胆子从自己的寝具中出来,钻进了她的被子里,探出脑袋时刚好看到巫女大人面上惊诧的神色,以及我们之间只余数寸的距离。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巫女大人的身体更僵硬了,就像是那时候我在温泉中靠近她时的反应一般,像是抗拒、又像是
羞赧
但在我缩在她身侧,询问她是否可以的时候,巫女大人却已经恢复了平静的表情,轻声道“嗯。”
不同于我所认识的其他女子,巫女大人的身上有一种很浅淡的香味,但并非是脂粉或香薰的味道,而更像是某种植物般、轻柔自然的气味。
因为太过清淡,也只有在这般靠近的时候才能有所察觉,以至于往常那般的相处中,我竟从未闻到过这股味道。
但不知为何,躺在巫女大人的身侧时,我却忽然又生出了某种奇诡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就好像我曾经也与什么人同床共枕、抵足而眠。
哪怕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具体该是如何,但有一点敢肯定的是,从那个人身上传来的味道,必定不似巫女大人这般。
在这个时候,我忽然闻到了自己身上的味道是因长年累月的熏染而沾上的、难以挥去的药味。
仿佛有什么颠倒了一般的混乱感侵袭而来,却又因巫女大人那无论如何也无法产生热意的身体而变得冷静,我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她的眼尾,看到那双红梅色的眸子里满印着我的面容。
有什么话不受控制般脱口而出了
“夜安,无惨。”
然而巫女大人这时候却做出了一个令我无论如何也没能想到的动作,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竟微微侧过脸颊,那略带凉意的嘴唇碰了碰我的手掌,在我受惊般将手缩回寝具中之后,巫女大人眯起了眸子,轻声道“夜安,睦月姬。”
不知是因为在从温泉回房的路上吹了冷风,还是因为与巫女大人同榻而眠时被她身上的凉意所影响,第二日起来时我便觉得头脑有些发烫,昏昏沉沉的打不起劲来。
里子对这种事情已经见怪不怪,甚至因为我常年小病不断的缘故,她也被送去医馆学习了一阵子,所以这种简单的病症哪怕不去请医师来也能解决。
但是当里子将药汁送来巫女大人的房间时,她的脸上却不自觉露出了嫌恶的神色仿佛深知那碗中的东西有多么难以入口一般。
我不由得开始怀疑起,巫女大人是否也曾因为她所说的不能见阳光的怪疾而被迫服药治疗,所以才会露出这般神色。
但这种事情,总归不太好开口。
但在我喝完药汁后,巫女大人所露出的微妙神色却令人愈发在意起来。
“不苦吗”
她忽然问我。
事实上,我已经有很久没生病了。
当然,这是相较于往常的频率而言。在以往,我几乎每个月都要病上那么一两次,虽说也不是什么严重的病情,但偶尔还是会因此惊动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
慌乱下请来医师们进行治疗,稍有好转后又会旧病复发,我的身体便一直是持续重复着这一过程。
可这次的病情到来时,却是已经距离上次过了近两个月的时间了自从巫女大人来到城中之后,我还是头一次在她面前显现病容。
实际上母亲也曾在前几日又光顾了我的院子她只是在庭院中站了一会儿,没有叫侍女过来告知我,也没有进入我的房间。
我是在事后听到了里子的传达,才知晓母亲一直认为我的身体能够有所“好转”是因为巫女大人的缘故。
不仅如此,听里子的说法,父亲大抵也是如此认为的。
也不奇怪他们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既然医师们已经无法让我的身体痊愈,那么将希望寄托于神佛也并非是难以理解的行为。
更何况大家皆是有目共睹,巫女大人的到来的确对“祛除邪祟”有所作用,既然这样的话,那么一直让她留在城主府反倒是好事。
可看着巫女大人面上露出的神色,听到她询问我药汁是否苦涩的声音,我便能够明白巫女大人并未对我做任何事情。
只是巧合罢了。
我摇了摇头,又将身体缩回了寝具内,看到巫女大人垂坠在身侧的长发,却不由得伸出手捻了捻。
巫女大人挑了挑眉,却未将头发从我指尖拉出来,也没有动身远离我,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任由我动手动脚。
白日里的温度虽比夜里更高些,但还是要依靠炭火取暖,喝过药后舒服些的身体加上四周暖洋洋的温度,很难不让人犯起困来。
不知何时睡着的我,醒来后才发现自己竟一直抓着巫女大人的发尾看来是睡觉前没能放手,所以便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再次醒来。
不过
“您为什么不把我的手拿开呢”
我略感歉意道“这样对您来说一定很不舒服吧抱歉。”
闻言巫女大人随意地移开了眼睛,只说了声“无事。”
那些与我截然不同的带着卷曲弧度的长发,随意散落在巫女大人身侧时的模样,虽说的确很美丽,但有时候恐怕还是会有些碍事吧
思及此处,我取来了木梳,坐在巫女大人面前时凑近了她“我来为您梳头吧”
闻言巫女大人眼尾微微上挑,却似乎并未意外,反倒是毫不抗拒地转过了脑袋,将那头漂亮的长发交到了我的手中。
我其实并未学过如何挽发,但在以往里子为我梳头时,我曾从铜镜中看到她的动作,再加上以前仍和母亲住在一个院子里时,偶尔去母亲的房间里,能看到侍女们正在为母亲挽发的场景。
并非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按照记忆中的样子为巫女大人挽上了母亲曾梳过的发型,将那头微蜷的黑发盘起后,只有鬓角落下几缕碎发,落在洁白如玉的面孔上,更衬出一种令人惊心的美貌。
但很快我便意识到,这种发型也只能在我与巫女大人二人独处时梳起这是已经嫁为人妇的女子才会挽起的发型。
巫女大人必定也是知晓的,但为了不扰毁我的心情,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任由我打扮着。
是因为在意我,将我视作重要的友人,正如我喜欢她一般喜欢着我,所以才会任由我对她做着这些事情。
我所拥有的,是这世间第一个令我极为在意,却也回应了我的在意的友人。
满浸在心里油然而生的喜悦中,我放下梳子,拿来铜镜让巫女大人欣赏自己这时候的模样。
不知她是否看清楚了自己的样子,但那双红梅色的眸子望向我时,却将我的倒影清晰地刻在了眼底。
我一时没忍住,又想要逗逗巫女大人,便将手中的梳子塞进了她的手中,道“您能为我也梳一次头吗”
闻言巫女大人愣了一下,她看了看手中的木梳,又看了看我,露出的似乎是有些为难的神色。
我顿时明白了“您不会吗”
听到这话,巫女大人却正了神色反驳道“只是不怎么熟练罢了,你你转过来吧。”
嘴上说着这样的话,实际上巫女大人的动作却比“不怎么熟练”更加生疏,甚至可以说是从来没碰过这种东西,以至于连最基本的梳理都无法做好。
因睡觉而导致的纠缠在一起的发丝,直接被巫女大人粗暴地扯开,因此而牵动的发根和头皮,甚至能让人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但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只是巫女大人似乎在尝试着为我梳起同样的发型,得到的结果却是歪歪扭扭,显然是失败了。
“也很好看呀。”
我捋了捋脸颊两旁的几缕碎发,让自己尽量看起来自然些“巫女大人已经做得很好了。”
闻言巫女却蹙起了眉头,伸出手想要拆掉这个发型,却被我抢先一步按住了头发“真的已经很好了。”我注视着她的眼睛,告诉她说“我很喜欢。”
我环住了巫女纤细的腰肢“只要是巫女大人为我做的,我都一定会喜欢的。”
闻言巫女大人本想拆掉发型的手往下落了落,放在了我的背脊上,略带凉意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脊背。
过了好一会儿,巫女大人忽然开口道“但我想给你更好的。”
在我还没来得及回应的时候,巫女大人便补充道“你也值得更好的。”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分明是极为温柔而令人感动的话语,但我却无端觉得有些诡谲,甚至能从巫女大人放在我背上的手掌感受到某种沁入骨髓的寒意。
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那之后过了很久我才反应过来,这时候的巫女大人,或许一点也不高兴她更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仿佛只要我一点头认可,便又会让她的心情急转直下。
但这时候的我却下意识忽视了那份怪异的感觉,只是保留了自己的看法,所以在这时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觉得巫女大人已经足够好了。”
我从她怀中抬起脑袋“或许实际上来说,更好的东西确实是存在的,但在我眼中,只要是巫女大人给我的,那就是我所认为的最好的了。”
闻言巫女的身体仿佛在一瞬间变得僵硬起来,连同本在轻抚着我的脊背的手掌,也轻轻地颤抖起来。
她沉沉地注视着我,忽然笑了起来,主动低下脑袋,用自己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你真的是这样认为吗”
带着凉意的气息落在我的面颊,长长的睫羽几乎能扑打在我的眼皮上,巫女大人半阖着眸子,嘴角的弧度惑人而又旖旎。
我下意识点了点头,动作时也带动了巫女大人点头。
“那么”巫女大人仍是伸手拆掉了那个歪歪扭扭的发型,她一面动手,一面贴着我的脸颊,嘴唇几乎贴在我的耳朵上,流泻而出的声音便如吟咏着动人的和歌。
“我以后一定能做得更好的,”巫女大人贴在我耳边轻声道“所以每一次,我都会比上一次做得更好。”
这既是承诺也是誓言,是联系着彼此感情的“咒”与“缘”。
作者有话要说 日六的第一天,眼神涣散jg感谢在20191130 00:57:2920191201 23:36: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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