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疾正艰难消化着自己变成五彩大拉皮的残酷事实,先前接待他的那个姓牛的老妈子去而复返,按着他洗漱又吃过一顿几乎全素的饭菜(味儿还不错),就把他锁在屋内,勒令睡觉。
总算得了清静,吴疾岔着短腿坐在席上如梦似幻的呆逼着,这才隐隐生出不真实感来,深觉这几天过得跟做梦似的。精神一松懈,他的短腿就漫上一阵一阵酸痛,毕竟身躯还是个屁孩,体力不济。他干脆直接四仰八叉倒在席上,叹了口气。
骤然从青年男人的身体换到一个屁孩身体里,差距实在大得离谱,吴疾累得头壳发晕,努力驱赶脑中纷乱的思绪:如之前在牛车上蹲痰盂的耻辱(而且还需要中年妇女苟娘子的协助)、被牛妈妈强行换衣服的耻辱,先想正经事:如何掌握一两样超自然神通、杀回东三环?
首要一条是搞清楚这个世界完整的神仙妖怪世界观,但这“首要一条”还有一个“安全存活”的附加条件。以外头正在改朝换代的严苛环境,如之前那个荒村一样的地方他是不会回去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运气不错,被苟大娘带走,如果事有偏差,还不知道他要面对何种极端严苛的生存条件。
他低头瞪着自己这两条小短腿。
……薛大户诚然可疑,但粮食供应充足,而他目前除了多吃、多睡、快长大,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呢?就他现在这硬件,走路都费劲,遑论逃跑。而他想知道的一切,说不定在这里能更快打听出来——自古以来,最先进的资源就是掌握在这种万恶的资本主义巨富手里的。
于是吴疾一摸饱肚,倒头便睡。
……
这一觉睡得酣甜,睁眼时已经是深夜了。骊珠再次登场,带着一个中年女人,挑灯来看吴疾:“常妈妈瞧瞧,就是这孩子了。”
看来这就是传说中天香苑的总监常女士了。其人年岁不大,面皮白净,是个气质妇人,和苟娘子之流全然不同。吴疾因工作性质之故,阅人颇多,照面就嗅出她一点不寻常。领导毕竟是领导,常女士见着吴疾的脸,很好地控制住了面部表情,惊艳之色一闪而逝。她问吴疾:“小囡囡,你叫什么名字?”
骊珠道:“妈妈,这孩子是苟大娘打乡野里带回来的,恐听不懂咱们问话。”
吴疾刚落地时,听村人所讲的是一种方言,他听得懂;后来苟娘子回到薛府所说的语言,和骊珠、常妈妈当下所说的就是同一种,他也听得懂;不但听得懂,他还能分辨出骊珠、常妈妈的口音明显字正腔圆、标准得多,且这种语言是可以对得上这里的文字的,但村民的方言不能。
吴疾知道之前收养自己的那家农户压根没给自己起正经名,便对着自己身体自带的语言记忆,干脆地答道:“我叫吴疾。”
骊珠惊道:“这孩子竟会说官话?!”
常妈妈殊无异色,竟还笑了。“这官话是说的不错,可她姓吴,咱们鹿州、绣州的贵人可都没有姓这个的。你这名字不美,日后请夫人赐你个美些的。”
说完仍脸上带着微笑,和骊珠携手走了。
吴疾望着这常妈妈的背影,琢磨过味儿来:
其一,原来这就叫“官话”;
其二,这意思就是他已经顺利地被新部门挂上号了,敢情只是小总管过来例行认个脸;
其三……他就说怎么看着眼熟,实在是常女士这面相太典型,和他见过的某些给明星和大户之间牵线儿的高级“经纪人”有些类似。这类人,笑也笑不进眼底,嘴里一句陈述句都没有,全是用句号结尾的疑问句,俗称会套话。
这样想着,吴疾翻身又睡了。日子还长着呢。
……
天光朦胧时,先是一道邪门锐利鸡鸣直直扎进了耳朵里,直冲天灵,想不清醒都难。吴疾惊坐起,牛妈妈正好推开门扇,走进来拎着她洗漱,常妈妈站在门口,双手来了个蒙娜丽莎叠,微笑旁观。
牛妈妈把吴疾擦干净了,便拿起梳妆台旁一支小木簪,叮叮叮地敲了水盆三下。浮着皂角沫子的水立刻泛起汩汩波纹,水越变越清,不一时便又是一盆微温的清水了。牛妈妈再敲一下,盆中清水如有生命一般骤然收缩,汇成了一滴水珠,端端正正凝在盆底。她又掀开茶壶盖望了一眼,见空了,就用指腹转圈抹了抹壶把,竟又能倒出还冒着热气的茶来。
吴疾知道常女士这会儿是在观察他,于是尽量以一个孩子的方式表现出对超自然事物的惊奇。
待吴疾被牛妈妈拾掇好,常妈妈亲自领着他出来,抄着院内游廊走,“天香苑晨起、晌午皆有定食,晚上不摆饭。往后牛妈妈照顾你,你每日早晨听着三声鸡鸣醒了,便叫她一声。”
昨天来时天色昏暗,这会儿四下打量,吴疾才知道原来自己所住的房间是围在一个小院里的。这院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虽三面围墙,一面却是临湖游廊,立在一方波光粼粼的大湖上,十分开阔,令人有心胸舒畅之感。
吴疾站在廊上往外看,只见湖中景色迷乱人眼,叫不出名的水生花朵连成一片,有五色斑斓的水鸟在懒懒拨水,灵活穿行于花丛之间。
游廊不止他脚下这一条,远处还有蜿蜿蜒蜒好几道,各自通往不同的楼院,但也同他所在的小院一样,廊桥之间并不相连,各自为政,以水隔开,完美地保持了私密性,也限定了活动区域。
常妈妈除了一些生活事务,并未多说其他,最后只指了指小院门口叮嘱,“不可出这院子。”又说了一些日常规矩,问吴疾可还有不懂的。
吴疾想了想,选了句保险点的对白,继续装呆逼:“……什么时候回喜鹊塘去?”这还是他之前从众人嘴里听来的那家农户所在的地名。
常妈妈柔柔道:“不回去了。”
吴疾装作似懂非懂地看着她,“那爹爹、妈妈呢?”
常妈妈果然是已经大略了解过她身世的,闻言了然一笑,“你家家们出远门去了,把你托付给我们。好孩子,你在这里好吃好睡,比在喜鹊塘好不好?”
吴疾心里数着秒,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常妈妈的笑容就明显一些,道:“你在这里顽,牛妈妈陪着你。我过午再来瞧你。”
常妈妈说完就走了,留下牛妈妈在旁看着。吴疾起初也到处走走看看,算是装一把小孩子看新鲜,当然也是因为某种程度上不可言表的震撼:譬如湖中的那种水生花,花型酷似莲花,通体雪白,唯花尖染上一吻清丽脱俗的颜色,多是藕荷、粉蓝、淡蓝,远远望去将湖水映得和蓝缎子似的。最反科学的是它的花心不是莲蓬,而是四只花瓣如托举状、围着中间一束暖黄色的圆形光球,随波光上下浮动,酷似一碗小月亮。
但再牛皮的超自然景色也有看够的时候,吴疾转了许久,把能看的都看了,只好摆着短腿去爬游廊上的座位,想坐着歇会儿。
牛妈妈先前见吴疾和一般屁孩不同,乖巧之余不瞎玩瞎跑的添乱,已放下心来。见他要爬上廊座,还上前帮了一把,把他抱上去。
等到过午常妈妈回转,无非就是关照吴疾饮食起居,兼问他生父母、家在哪之类,吴疾照旧像对苟娘子那样闭嘴装呆逼。常妈妈也不着急,第二天一切如旧,总逗他说话,但绝口不提以后。
吴疾挨过了头两天的新鲜警惕,接下来的日常就鸡零狗碎得不值一提,好吃好喝地干耗着。就这么耗了几天,多日不见的苟娘子突然跟着常妈妈一起出现在他面前。
合计着他的“被试用期”大概结束了,这两尊佛带着他头回见到了薛家的“夫人”。
会面是在一幢华美非常的绣楼里,夫人隔帘而坐,望不见长相,骊珠守在帘边;吴疾一进门,帘后人影便动了动(吴疾琢磨着肯定是被他的脸给震了),沉默半晌,帘内才传出曼语轻声:“是个好孩子。常妈妈以后要多多费心。”
常妈妈立刻摸着吴疾的头道:“小囡囡,夫人这是喜欢你,要收下你做咱们薛家的女儿了。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家,你乐意吗?”
吴疾仰脖看了看常妈妈,装作呆逼地点了点头。
帘子又动了动,骊珠道:“苟大娘辛苦了,夫人有赏。”又递给常妈妈一块木牌,“夫人赐名。”
常妈妈收了,按着吴疾屈膝跪下:“快谢过夫人。”
于是这个云山雾罩的会面结束,吴疾又被带回了那个小院。
常妈妈一回来就给他上了堂洗脑课:“乖孩子,你养父母是善心人,捡了你,却实在没法继续养你,便求到咱们主人家这里来。夫人既认了你,这里今后就是你家,你可要记住了。夫人仁善,还收养了许多与你一样的孩儿,今后你就同这些小姐妹一起进学。你要用心听师傅教诲,过得几年学成,去侍奉贵人。”
这话也就洗洗真屁孩,吴疾这个假屁孩就开始眼皮子跳了:小姐妹?什么小姐妹?全然没上心接下来常妈妈塞给他的那块新名牌,还有那上面夫人给他的新名字:薛暮凝,当然也没搭理苟娘子一溜儿“月余不见,小囡囡竟又好看了不少”的漂亮话。
这天过后,吴疾获得了出院门去上“集体洗脑课”的机会。
他所居的院子当然只是天香苑一隅,小院之外还有大院,但他所能见到的也有限,一路自有人看管领路、直通“课堂”,不给他逛到别处去的机会。
他在集体课上,见到了常妈妈口中所谓的“小姐妹”,那是一群和他年纪相仿的漂亮小姑娘,个个都身穿一模一样、飘逸无比的古装小裙子(吴疾作为直男实在编不出啥合适的名词)。
至于“好好学习”学的是什么?就是两个女师傅各据一边,一个面前铺着文房四宝(这世界居然也有文房四宝),一个拿着萧(括号同上),学习的内容:学画画,学吹箫,这总不可能是什么女子青训营了。……吹箫?吴疾牙又发酸了。
这集体洗脑课还不是天天有,下了课就得回到他那方院子里去,三点一线,活得像只名贵的鸟。
想要听得多,就要说得少。吴疾被迫沉默,但沉默带给他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日子久了,天香苑里的丫鬟婆子都大略知道,内院里那个漂亮得神异的小女孩,不说话、好伺候,从不闹妖,颇得常妈妈青眼。正因为她是不懂事的年纪,又不爱开口,所以近前的丫鬟仆妇们碎嘴时也不避着她。
吴疾就这样听着女人们的碎嘴,把细节慢慢推敲明白了。他成为了古代人链条化饲养的学龄前小蜜,或者说是某种意义上的珍贵物件,将被献给一个地位超然、并且有□□的大人物。
为什么说是□□?因为吴疾得知:女孩们都会在十二岁前后从薛家“毕业”,去“侍奉贵人”。
……嘴还他妈挺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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