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疾虽然起初就知道没好事,不过没想到这事坏得还挺不要脸。
观薛家用这么大阵仗来精心饲养“礼物”,这个大人物大概级别很高,或许正是能够在乱世中保全薛家的强大力量。但这些猜测都是后话,明白内情后,无非就是让他能准确预判自己距离死线还有约莫七、八年时间。
这准备时间不短,岁数也算科学,只要好好筹谋,到那时候,跑路的硬性生理条件应该是具备的。
吴疾关起门来锻炼之余,当然也想尽快把世界观吃透。可他去问女师傅,后者全然不正面答他,大概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让他知道;靠听八卦吧,内宅妇人见识也太有限,听再多也仅止于这一方大宅里。
而天香苑除了晚饭,别的又都是一应俱全:餐膳精致、衣香被软,没有目标、没有工作,让他从眼到心都被困在了这里。
吴疾打从娘胎里出来开始,一直是跑步过人生,从未有一刻停歇。他不能容忍这种杀人的无聊,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以免原地踏步,无奈之下撕了脸,连琴棋书画甚至到下腰劈叉都学会不少。
这一蛰伏就是大半年,随着时间流逝,向来淡定的常妈妈有一回瞧见他时,也流露出惊艳之意,状似无意地赞一句:“小囡囡越来越好看了。”
这次过后,吴疾受到的关照骤然增多。没过多久,他身边就多了几个人,专门负责保养她的头发、手脚,巨细无遗到连指甲和牙齿都不落下。又过一年有余,周围人不再叫他“小囡囡”,而是改称“小娘子”了;与此同时,他的大部分自由都被剥夺,再也不用去上集体洗脑课,夫人拨了一溜儿新面孔的师傅专门来给他讲学,从此真正过上了活在笼子里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过了三个来月,吴疾彻底憋疯了。
这一晚他睁着眼在屋里捱了半宿,一半是饿的,一半是憋的。
关于天香苑晚上不给饭吃这件事,其实不是古人不吃晚饭,只是天香苑有这条特殊规矩——目的很明显,为了控制女孩们的体型。不但食有定数,食材种类也规定严格,素多荤少,天香苑里的小姑娘们就没一个圆润的,全都是杨柳纤细款。
吴疾在熊熊饥火中,突然想起楼下大院儿里老太太们养的泰迪了。说是一样的迷你小贵宾,体型相差却挺大,有的圆头圆脑,有的不盈一握。就在他被车撞的前两天,小美女兴起想养狗,捉住一个老太问了几句,才知道不是这狗天生体型差距大,人老太太说了:“不想让它长太大,小小的多好玩儿啊?所以不给吃太多,每天狗粮就洒这么些,得控制,得控制。”说着做了个从指缝间漏出那么一点的手势。
……饿是真他妈饿。他绝不会永远只吃从手指缝里漏出来的那么一点儿的。
可在他长大之前,除了耳朵、眼睛,他还有什么武器可用呢?
他在黑暗中看向梳妆台上反射着月光的镜子,片刻后从榻上爬起来,含着口热茶漱了漱,赤着脚出了门。
外头守夜的小丫鬟见状,忙睡眼惺忪地迎上去。薛家鸡鸣叫起,小娘子又贪睡,从不在鸡鸣前起床。她问:“小娘子怎么起来了?”说话间见吴疾迈出一步站到了廊灯下头,不由望着他容颜愣了愣。
快八岁的女孩已长开了许多,于小娘子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从前刚来是幼童身材,现在手脚是往修长了长,五官更是一日日变得愈发美丽,眼见着离“凡人”二字越去越远。人长大了,眼睛能说的话就更多了,骤然望进小娘子眸光里,一瞬就能吸去人的心神。小丫鬟还没从对方的眼神里出来,就听小娘子道:“我要看日出。”
见她发愣,小娘子自顾自续道:“昨天丁师傅说了,昼夜轮替,最美时不过海上薄暮、日轮初升。这里没有海,我看看星星、日出也好。”话落斯斯文文抄着游廊栏杆一坐,往湖上东边望去。
天香苑里的小姑娘都被养得风花雪月,小丫鬟也多有领教,兼文化水平受限、听不大懂,因此不疑有他,跟到旁边道:“小娘子冷么?要加衣裳么?”
吴疾见胡说八道一番奏效,一面让脑中小人给演技打分,一面指指湖西,“现在有月无灯,你还分得出哪里是哪里吗?你看那是什么地方?”
小丫鬟仔细看了看,道:“小娘子考我呢。那是雍翠楼。”
“那边呢?”
“是捕星台。”
“那你知道这捕星台为什么叫做捕星台么?”
“这……要请教小娘子……”
“我也不知道,这才问你。”吴疾用手指遥遥描了描捕星台上孤零零几星灯火,“这灯火倒很漂亮,远看像不像星星?”
小丫鬟仔细看了看,哄她道:“是很像。小娘子若是不困就再等等,今夜刚好老爷要用捕星台宴客,届时这灯都点上,岂不是繁星灿烂。”
吴疾“咦”了一声,不意今晚居然是最佳行动时间,佯装雀跃地答道:“好,我还从来没见过呢。”
在薛家呆了这么久,他没少构思跑路路线,虽然活动范围有限,但对于自己院子能望出去的地方多少还是有了解的:最近的两处水榭,一处雍翠楼是姨太太们的纳凉之地,另一处捕星台是薛家宴客的地方。另有几处亭台楼阁,都无关他计划的痛痒,故此不提。
传说这个捕星台以前是薛家男主人最爱的夜生活地点,但因为这两年他出差,自然就没人用。吴疾虽然知道男主人最近已经回了府,但在生活环境全封闭、女师傅又不会刻意给他播报时事的情况下,这位薛老爷会在何时何地刷新这种事他可没处打听,没想到今夜随口胡说,竟然从小丫鬟嘴里套出话来。
他站起来蹦蹦哒哒往屋里走,同小丫鬟道:“我得换件衣裳,人要衬景才好。”努力演出一个准备去郊游的小学女生——进了屋,他踅摸一阵,最终用男人的眼光抓了身轻盈雪白、唯裙摆带粉的轻薄裙衫套上,复又回到游廊上等。待摘星台那头灯火一个接一个逐渐亮了,他突然哎呀一声,指使小丫鬟:“有些冷了,你再去给我找件披风来。我要那件冰绡绣云朵的。”
小丫鬟听话地去了,当然不知道这件披风刚巧前天被吴疾压了箱底,真是一顿好找。等她抱着披风再出来,只见游廊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小娘子的人影?不由一声尖叫,急急去门口查看,却发现门栓还好好的落着。当即六神无主,呆在原地。
吴疾当然没走门。他此刻已一个猛子往下又扎了一些,拨开浮花,循着捕星台灯火的方向泅渡。
上辈子他就是游泳好手,想来这辈子应该也问题不大。乍一顺着栏杆溜下微冷的水里时,他还有些不适应,闭了一会儿气,立刻就有了安全感。这湖水是有一汩引进他所住的小院、做了池塘的,他之前试过,心里有数,知道水质十分干净清澈。
吴疾试着在水下睁开眼睛,竟也没有多少不适,反倒是水下奇景颇为震撼:湖水中所栽的那种奇花,后来他已知其名叫“烹月莲”,只是常见它在湖上美得多情,不曾想其水下浮根也十分神异,就像水母触须一般柔软透明,他游近时稍稍触到,整段根须就会发出淡淡光晕,令漆黑的水下瞬时变得和幻境一般。
他试着用手去摸莲瓣,竟发现这花浮力惊人,跟小救生圈似的。他原本是想游一段、再爬上另一段廊桥走一段,这下干脆拨了两朵花倚在身边省力,在花丛间浮潜着继续往前游,不意刚拨了几下水,那几朵烹月莲竟然顺着着他游的方向,婷婷往前漂去。
吴疾超自然的东西已经见了不少,惊讶一下也就过了,干脆搂着这几朵花跟着漂。
其实薛府这片大湖上楼阁隔水相望,实际距离却没有多远,只是对于天香苑这些后宅女人来说有水就是天堑,因为她们根本没人会游泳!但这距离对于成年的吴疾是小儿科,对于这具七岁的女孩身体就不一定了,事前吴疾还有些担心,这下万事大吉,不一会儿就到了捕星台近前。
再接下来是什么发展,那就得看脸了。天香苑里都是女人,而吴疾早就在日复一日的撕脸中琢磨明白了,要做点什么,他或许得先在这个吃人的地方找到男人。
捕星台上已是灯火通明。吴疾摸上捕星台冰凉的石基,借着花丛的掩护慢慢探出头去看。
只见偌大浮台上立着数根高柱,两两之间蒙上一片轻纱,随湖风而动,内中衣香鬓影、欢声笑语,顶上宝盖华灯斑斓,如同仙境。
吴疾贴着栏杆下头,正好是视线死角,台上人看不见他。他泡在微冷的湖水里,留神细听。不一会儿就听有脚步声往这边来,有答对声从头上传来:“……这才刚坐下,就吃了许多杯,容我去外头坐坐。”
“那大哥自便……当心脚下。”
捕星台上,有一侧延伸出来的廊桥,直通一处浮亭,大概是供客人透气赏景用的。那道脚步径自过了那道廊桥,吴疾便在水下跟着,到了浮亭处出水去看,见那人正站在亭边远眺。他便伸手握住栏杆,哗啦啦地出了水。
亭中人唬了一跳,不禁后退一步。吴疾浮上半个身子,又握住栏杆,爬上了浮亭。
浮亭檐下灯火摇曳,映出亭中人面貌,看面相是个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颔下有须,眉目端正,颇有上位者气势,正一脸惊愕地看着他。
吴疾睁大眼睛,看了他一晌,问:“你是谁?”
此处已远离人声,一时间亭中只回荡着女孩语声呖呖、清甜婉转,如同一双美人柔荑剥开夜雾重重。
男人回过神来,望着面前这个年幼女孩,白衣湿淋淋挂在身上,滴水的衣摆在灯光下泅出一汪粉,衬得那对赤足如玉。
她乌黑发间还沾着一瓣烹月莲,宛如莲里长出来的精灵。
她再歪一歪脸、探到灯下,捕星台上的五色斑斓灯火便都融进那双眼里,只配沦为她的陪衬。
见他不答,她又问一遍:“你是谁?”
他道:“……我是薛成壁。小姑娘,你又是谁?”
她仍定定望着他,答道:“我叫薛暮凝。我住在那里。”说罢回身遥遥一指,指向夜色下的天香苑楼影。再回头看他时,声音轻了:“我偷偷出来玩,你别声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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