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每天上午去刘先生家帮工, 下午给李太太看孩子,晚上回来的路上顺路提回要洗的衣服,搓到鸡鸣时分,才能休息一会儿。夜里偶尔醒来,耳边有搓衣服的声音, 还有她压抑在喉咙里的疲惫叹息。有时候弟弟也醒了,我们看来看去,眼泪使劲往下掉。
等我大一些、有力气替她洗衣服的时候, 弟弟开始上学了, 家里更加拮据, 她夜里要去给人擦地,回来后连腰都抻不直。弟弟每天放学回来都教我新认的字,让我也用铅笔在纸上写字可是他自己舍不得用。这样一支短短的铅笔, 娘洗几服才能买到, 因为它是西洋货。国人造不出铅笔那时心中就一种奇异的感觉。弟弟每次写作业之前, 都要揣摩好腹稿, 一笔一划写上答案, 就算蚊子盯在他脸上,明晃晃的,也不肯停笔动手拍死它。那天,他很高兴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截短短的铅笔,说要送给我, 我从来没那么高兴过, 问他怎么来的, 他却不说,娘知道后很生气,怀疑他偷东西。弟弟这才讲明,班上的同学觉得铅笔太短,握着不好写字,把铅笔丢进了垃圾桶,他悄悄捡回来的。
后来他时常带一些小东西回来,小小的橡皮,被水打湿的书本、或是很短的铅笔头。拿小指粗细的竹枝一削,把铅笔头里的铅芯掏出来塞进去,又是一支能握着写字的“笔”。弟弟在家里就用这样的笔,在学校用那支长长的、似乎总也写不完的笔。
他掏垃圾桶被发现了。没人与他玩,有时候还会被欺负。其他同学家境都比我们要好,就算挨打,他也只忍着,求那些坏孩子不要打在能看出来的地方。不要让娘知道。
那天,娘带着我们去拜访隔壁的司家三少爷,特意让我们梳洗干净,换上齐整的衣服,还准备了一篮子鸡蛋。平时鸡蛋拿去卖钱了,只有逢年过节,娘才会煮两个鸡蛋,我与弟弟一人一个,她说自己不吃,那时我剥出蛋黄,弟弟剥下蛋白,都塞到她嘴里。
平时我总在院子里洗衣服,缝缝补补,很少看见他。每次远远瞥见那抹青色的身影,我都低头避开。怕他看见一个面黄肌瘦、形态猥琐的人。
离他很近,我也不敢看他。
娘想问问他有没有不要的旧书,是否能借给他只说了“可以”两个字。
我当时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后来也这样觉得。
他说如果我们遇到不懂的问题,可以来问他。
娘让我们磕头,他制止了,也没有要我们的鸡蛋,后来挑了五只小鸡过去。
其实我想把鸡养在家里,等他想吃的时候就抓了送过去。他那样的人,怎么也不该在家里养鸡万一脏了院子,让他踩到什么,简直是一种亵渎。
真正养尊处优的人和穷人是不一样的。他们不会关注铅笔的短与长,也不会在意米价多少。我初时只觉得他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又满腹经纶,像天上的月亮一样遥远,后来看见他喂鸡,扫院子,顿时又觉得和我们差不多,等我真正认识养尊处优、生活优渥的人,才发现他们与三少爷不同。不管那些富贵人心地如何善良,知道我的窘境,总会有些异样。读到那句“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我才瞬间明了他是怎样一个人。
他似乎有些吝惜字句,讲问题寥寥数语,但一针见血,清晰明确。弟弟读着他送来的书,受他指点,成绩进步得很快。
弟弟考第一名之后,不再挨打,偶尔还能收到一些礼物。弟弟交了新朋友,在学校的境遇变好了。我很为他骄傲,同时也很难过。他会越来越优秀,而我要长成一个怎样的人呢和所有女人一样,围着丈夫、孩子,永远守着一亩三分地为此,我低沉了很久。
三少爷发现之后,问我愿不愿意去上学。
我哪有学上后来,他说想上就有,然后真的有了。
与他待在一处,我总不敢看他,只认认真真记他的话,一点一点改掉身上的坏毛病。除去吃饭、睡觉,我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学习上,怕哪天别人说,他什么都好,就是眼光差了一点。也怕自己帮不上他的忙,怕别人嫉害他。
说起来还有些好笑,我那时总觉得他是一心只有真理的人,可能一出门就被一棒子捶晕,轻轻松松被人暗害。后来他带我去练枪,我见他遥遥锁定枪靶,弹无虚发,惊愕无比。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我瞬间觉得他高深莫测起来。
我不止是他的学生,更是他的亲传弟子。后者秉承古时传统,我将要继承他的理念,学习他传授的知识,将他所学所想传承下去。
人类舍不得死去,具有传承的本能。三流的传承是血脉上的传承,可以靠生孩子,二流的传承是物质上的传承,可以建造出亭台楼阁、精美器物,一流的传承是精神上的传承,愈优秀愈不朽。他足够优秀,我压力太大了。
家里越来越好,弟弟很懂事,小小年纪就开始学做顶梁柱,非常有担当,有我当助教挣银元,娘也轻松了很多,日子一日比一日更好。国内的商人购置了全套机器,在国内制造出了铅笔,这仍然不够,我觉得,我们国家应该也要有让别的国家来学习的东西。即使现在没有,以后也要有,而我现在要做的事,就是跟在老师身后,一起完成这件事。
得知研究项目后,我内心十分激动。
即使那只是一个设想,我就已经听到了它爆炸时的声音。我将穷尽毕生精力来完成这个项目,一定要让它真正成为实物,震得全世界瞠目结舌。
老师在我眼里,已经不能算是一个活人了,堪称知识聚合物。
他越来越瘦,叮嘱我们要做好防护措施,不要被矿石辐射影响到。
那他在缺乏防护的情况下,独自研究是否
我们不敢猜想,只是尽可能的减少他直接接触矿石的机会。
它快被研究出来了,只需要一个大型场地来测试稳定性,慢慢调整,就能正式诞生。
可战争已经来临。
此前,一直有利器悬颈之感,如今那利器终于落下来了,叫每一个人都有切身之痛。
研究室解散。
他身形修长瘦削,因常年身处研究所,或者在室内讲课,甚少得阳光眷顾,脸色苍白,看起来像个久病之人。宛城也常常有他在某处养病的消息,有时候他不单纯在养病,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他的身体究竟有没有问题。因为他说话时条理清晰,字句精炼,显得很强大、很健康,脊背也挺直,很少咳嗽,双目明锐,说到兴起之处,神采飞扬,听到好消息,眼神柔和下来每次都令人心神摇曳,惊叹造物主于他的厚待。
早年有不少人操心他的婚事,在温公子、苏小姐之间下注,我偶尔想一想,但觉得,不管是温惊鸿温公子,还是苏红蔻苏小姐,都不是常人能比得上的,与他的关系,自然也和常人臆测的不同。后来温公子嫁给了二少爷,苏小姐下落不明,更是寻不到一个稍微能与他比肩的人。
我与研究所的人分开后,与以前的同学们一起迁到南方,路上和其他老师一起,沿途教学生们上课。这是我第一次独自离开宛城,也是第一次与这个生我养我的国家会面。
她像长满了虱子的锦缎,也像被钉在烙红铁柱上的落难帝王。在这一个百年之前,她是全世界最强大的国家之一,她有厚重华美的功绩,博大丰饶的土地,现下却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
就如同老师所说的一样,我们都能为她重新崛起而出一份力,滴水可穿石,蜉蝣能撼树,我尽全力,做一个老师,将所学传给更多学生,竭力举着火把,把其他人的火把也点亮。
战争扩大,学校开了又关,不断南移,学生越来越多。他们秉持着新的理想,年轻而充满希望。
我始终在等,等战争结束,等老师出现。
我等到了老师说的新的政权,我随着前来迎接的人,一同去见国家领导人,与他谈起新式武器。研究所再度重启,失落的研究人员一个又一个被找回来,他们曾改名换姓,捂着这个秘密直到如今。
“林先生,名单上的人都齐了。”
新助手这样说道。
“还缺一个。”我说。
我们当时并没有合影,也没有任何可以纪念的东西,所以找不到老师,就永远都找不到了。
“他还没有来。”
“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其他人也这样说。
大家都知道是谁没来,都在等。
有人说他和司青衡将军一起,战死在那场血战里。可是国外有一个华裔少将常年资助烈士家属,面目肖似司青衡将军,那为什么没有一个人,重新走进研究所,像以往一样制定研究计划,把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
项目的总负责人至今写着他的名字。
直到它化成一朵蘑菇云,在众多欢呼声中久散不去,他也没有来。
原来研究所告别的那一天,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见,我竟不能再多看他一眼,连坟冢都不知在何处。
大家一齐定好,成功的那天就是他的忌日。
研究所的全体人员为他立了一座衣冠冢。
满座衣冠胜雪,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他一直活在我记忆里,仿佛哪天会突然推门进来,还是年轻的模样。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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