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暴君与帝师 4.

    完整的真实的世界, 与单薄的小说剧情还是有些差别的。很多在剧情中被忽略的细节,会由世界在发展中补全, 臻细。

    楚云声为了避免一些细节上的错误,又从狄言口中好好了解了一番摄政王手中的势力和目前的局势。

    可以说眼下整个大晋的头等大事,就一件,便是今日上朝所议的同大周议和一事。楚云声分析了一下,发现这件事目前为止是无可转圜的。

    整个大晋从上到下, 全部都是议和派,几乎没有一个主战派。谁要是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说要拒绝议和, 继续打仗, 一定会被所有官员百姓的唾沫星子淹死。

    朝堂的蠹虫们不想打仗,原因很简单,那便是能息事宁人, 何必劳民伤财?尤其这伤的财,还很有可能变成自己的私财。而且大晋有能力的将领实在太少,和大周纠缠不休, 却几年都拿不出手一个压倒性的胜利,让所有人都疲乏了。

    至于百姓不想打, 那理由便更简单了。

    平日不打仗时,若是要交一半家产, 那打起仗来, 恐怕就是倾家荡产。国库没钱, 当官的不愿意出钱, 商人们背靠世家,那这打仗的钱谁来出?自然是有苦没处说的愚民们了。

    刀一层一层刮在血肉上,任谁也不想继续挨着剐痛的苦。

    更何况,许多寻常百姓一生都不一定离开过自己的家乡,对外界的事懵懵懂懂,也不太清楚打仗啊,边境啊,都是什么情景,都有什么含义。他们只想自己吃饱穿暖便行了,又哪管得了那天边的事。

    这样一算,主战派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民间,都是站不住脚的。

    而且最重要的,就是大晋眼下确实打不过大周。

    与其耗着,不如先虚与委蛇地妥协。只是这妥协不能太久,否则久而久之,就会变成理所当然的习惯,就会变成软骨头。

    次日是休沐,不用上朝,楚云声便想着去外头转转。

    他只在一些非常久远的资料中见过华夏古代的模样,身临其境地去见,还未曾有过。而且要想真正了解一个时代,了解一个国家,最好的方法便是走进百姓之中去看看。

    楚云声换了身非常普通的细布衣裳,用根布条绑了长发,带着狄言出门。

    “大哥,到这条街街尾,就是一家味道不错的包子铺,晨起常常有不少老百姓来排队买包子。”

    晨光熹微,一扇扇临街的窗子支起来,饭香伴着缭绕烟气飘在长街上。

    街面还有未化的雪,被来往的行人踩得结实光滑。一些挑着扁担的小贩和匆匆行过的马车破开了晨雾,为深冬冷寂的清晨添了几分人气。

    狄言边跟着楚云声往前走,边盘算着怎么把自家不食人间气的清贵王爷引去吃了早饭。

    但没用他费多少口舌,楚云声走到街尾时,便自然而然地站进了那条排队的人群里,还和一个浑身裹满了补丁的老婶子唠了起来。

    “这老话说得好,京城大,居不易!咱这平头百姓,哪儿来的本事住城里。这是城门早早开了,进来谋个营生……”

    “收成?天灾……哪有什么收成。就这么一小把米,全家老小十几张嘴,就靠这个活着呢。这老徐家的包子,要不是俺那乖孙病了,实在馋得慌,俺哪儿舍得……”

    “小娃儿,一场风寒就能去了命……”

    排队轮到那老婶子了,她眯着眼扯开布袋,小心翼翼地数出两枚铜板来,买了一个菜包子,用油纸包好,揣进破袄里,踩着雪面慢慢走远了。

    “大哥,您要是可怜她,不如……”狄言觑着楚云声的神色,小声道。

    “十个包子。”楚云声道。

    “哎,好嘞!”

    卖包子的利索打包,狄言忙掏钱。

    付完钱买完包子,狄言一转头,就看见楚云声又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便忙追上去:“大哥,包子。”

    楚云声接了一个包子,也不在乎冷风灌口,就扯开了油纸咬着吃起来。

    狄言左右看看,也不知道楚云声这方向是要去哪儿。直到远远看见了京城高大的城门,狄言才恍然道:“大哥,您要出城?城外官道雪都没清,我去找马车来吧。”

    “不出城,在城门看看。”

    楚云声吃完一个包子,淡淡扫了眼人来人往的城门口。

    这是京城的西门,最繁华的一面城门,车马如游龙,往来不休。

    许多马车都甚是奢华,大多属于一些外出赏雪的贵族子弟,放浪调笑的闹声从马车间遥遥地飘出来。

    他混在人群中过了城门,外头官道尚有积雪,两侧树林披霜戴白。

    楚云声沿着城墙根走了不远,就看到了一具具紧紧依偎着城墙冻僵的尸体。

    这些尸体年岁有大有小,穿着破烂脏污,身上覆盖了些雪花,面目已是青白。京城无乞丐,并非是因为人人富裕,而是因为乞丐全都死在了城外。城内的歌舞升平,到了城墙之外,便只剩下哀苦痛吟。

    狄言站在楚云声身后,不再说话了。

    楚云声一具一具尸体看过去,拂开冰雪检查,把把脉。有些是冻死数日的,有些是这两天的,都再没救了,连一口气都吊不上来了。

    城门口溅起阵阵飞雪,有几个公子哥纵马飞奔,远处山上红梅漫山,是觥筹交错的诗会。脚夫们捧着热热的赏钱,赤着膀子,一遍遍为着诗会的蔬果酒肉上下陡峭的山道。

    一扇城门,过着天壤之别的人。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身在繁华久了,便以为世上处处都是如此繁华。便是偶尔睁开眼,见了刺目的真实,也欺骗自己那是虚假。

    这是错误的。

    但如何才能扭正这些错误,却是登天之难。

    这个白天,楚云声带着狄言走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转遍了城外的官道。从前这些东西不是不在,也不是看不见,而是没人去在意。

    “王府可以帮一个人,可以帮十个人,可以帮一百人,但怎么才能帮天下人?”楚云声闭了闭眼,“行了,不要声张,开府里的粮仓,去城外救些人吧。过两日,世家的粥铺就该开了。”

    狄言诧异:“那些世家会那么好心,开粥铺施粥?过去他们除了收买人心,可从未做过。”

    楚云声笑了下:“就是到了又要收买人心的时候。”

    狄言沉默了片刻,应道:“是,王爷。”

    改变一座城,改变一个国家,都并非是一朝一夕的事。

    楚云声这一天逛下来,心头那块石头便越压越重,整个人都有些低沉。

    他在书房坐了一晚,待到将日后所有事都计划完全后,天光都已经朦朦胧胧亮起来了。

    洗漱后醒了醒神,楚云声一边换朝服一边把狄言叫进来,吩咐积压在案头的事:“这几样东西多让人临摹几幅,托人去找,找到即刻报上来。”

    “东林地后的这片峡谷改成营地,私下里从周边的郡县调一批老铁匠来。”

    “查一下安远侯府,多关注一点镇北将军府。”

    “府里的开销,按照纸上的计划来,西院清完人后,改成两间药房……”

    一样一样吩咐下来,狄言看得颇有些眼花缭乱,一头雾水。

    但他知道轻重,也看惯了楚云声心血来潮的一些事,所以便没多问,也不敢耽搁,马上就安排了下去。

    楚云声也庆幸,原身这人虽一般,但留下的亲信却实在好用。

    若是身边无可用之人,很多事他都要更加小心,难免束手束脚。

    一忙起来,便是将近两日未见小皇帝,楚云声嘴上无法说,但心里还是惦念着那小狼崽子。

    收拾停当,踏着晨光坐上马车去上朝,楚云声迈向太极殿的步伐都有些迫不及待。

    不过陆凤楼不愧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昏君,楚云声坐在太极殿的椅子上等了足足两刻钟,才等来问德满头虚汗的一句:“各位大人,陛下身子不适,今日早朝便……便罢了,各位大人散朝吧。”

    太极殿内顿时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大臣们一副败兴模样丝毫不加掩饰,彼此交头接耳,交换着眼神。

    “大周皇子马上就要到了,这几次朝会怕是连议和的细节都商讨不完呢,陛下竟又罢朝了!”

    “听说是昨夜临幸后宫,君王不早朝喽……”

    楚云声半阖着眼,坐在椅子上听了一耳朵乱七八糟的议论,也没搭理,起身对着问德招了下手。

    老太监问德立刻小步跑过来:“王爷。”

    楚云声出了太极殿,径直往昭阳殿走:“皇上今日为何罢朝?”

    问德跟在楚云声身后,犹豫道:“陛下说身子不适,太医去过了,却好像没诊出什么,就被踹出了昭阳殿。”

    楚云声扫了问德一眼,没再问什么。

    不多时便到了昭阳殿。

    楚云声毫不客气,径自推门进去,绕过屏风,便看见了歪在榻上闭目而睡的陆凤楼。

    乍一看,陆凤楼脸色确实是有些病恹恹的苍白,平日红润的唇色也青了些,乌发落在脸颊,衬得那张脸颇有些病态之美。

    楚云声挥退了殿内的宫人,拉过把椅子坐到榻边,凝视了陆凤楼片刻,旋即微微倾身,视线向下一滑,落在了陆凤楼发丝遮掩的枕边。

    枕下,有一角书页露出来了。

    略一抬眉,楚云声伸手将那书页往外一拽。

    没费什么力气,便拽出一本画满了龙阳爱癖的春宫图。巴掌大,制作倒是精良,人物表情绘得栩栩如生。

    楚云声随手翻了翻,便拎着这本春宫图走到火盆边,展开书页,嘶拉一声,一页一页将这图册撕了下来,丢进火盆里。他的动作优雅随意,慢条斯理,火舌争先恐后地舔舐着他的指尖与焦卷的书页。

    楚云声边撕边微微偏过头,淡声道:“你既有隐疾,床事无能为力,又何必看这些。”

    床上,陆凤楼安静闭着的眼蓦地睁开了。

    楚云声将春宫图册一股脑扔进火里,迎着陆凤楼的视线走到床边,俯身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陆凤楼坐起来,却没挣扎,而是略仰起头,注视着楚云声,笑了声:“老师,你说这样的话,可是欺君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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