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姻亲裙带(下)

    第九十七章

    百官上朝来, 见到扛着重枷痛哭流涕的杜轲, 和解了官帽没上枷锁跪在一边的祝北河,一个个都不敢耽搁寒暄, 站好等待陛下来上朝。

    陛下与定国侯联袂而来。

    众臣等定国侯走到丞相对面站好, 才山呼万岁请安。

    狄其野和姜扬眼神匆匆一对,没来得及有什么交流,上头顾烈就砸了本折子下来, 百官登时噤声,连抽抽噎噎的杜轲都霎时止住了。

    顾烈冷冷地看他一眼,命道“念。”

    当值的锦衣近卫乖觉上前, 将折子在杜轲面前地上摊开。

    这是杜轲在残害了胡堂满门、推罪给流民之后, 上给顾烈的折子, 里面大大表了一番对胡堂惨死的痛惜之情, 然后更大地表了一番忠心,请求顾烈给一次官复原职的机会。

    写到这,就已经够不要脸了, 但显然这并不是杜轲不要脸的巅峰折子末尾, 杜轲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抓住胡堂惨死的罪魁祸首, 将这些流民千刀万剐,以告慰胡道台的在天之灵。

    杜轲抖似筛糠,这念一句就是打自己一个巴掌, 陛下听着也定是火上浇油, 这怎么敢念

    杜轲只能哭嚎道“陛下, 罪臣知错,罪臣知错啊”

    顾烈眉毛都没动,平静地问“你是要当朝抗旨”

    杜轲顿时面无血色,抖得跟秋日寒风里的树梢枯叶也似,心惊胆战地对着自己的折子念起来。

    杜轲颤颤巍巍地念着,顾烈的视线悬在他与祝北河之间,祝北河已是羞愧得无地自容,百官之间的轻声议论也忍不住起来了,顾烈越听心里头的火气就越旺。

    “啧,”定国侯像是与百官一样忍不住似的,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寻常感叹了一句,“好不要脸。”

    狄其野一开口,自然打断了杜轲,杜轲本就不敢继续念下去,此时整个趴在了地上请罪,又是几声“罪臣知错”。

    顾烈心里头的火气,也没再继续往上涨。

    顾烈知道狄其野是有意打断的杜轲,想必是不想见他过于发怒,因此缓缓顺了口气,问祝北河“你可有话要说”

    祝北河深深一礼“臣身负陛下深恩,不堪重任,徇私枉法,铸下大错,臣当与杜轲同罪。”

    谁都看得出祝北河已是满怀愧疚,他不为自己辩解,顾烈也预料得到,但祝北河当真不坦白详述,顾烈心里那把火又噌噌噌地往上冒。

    倒不是说祝北河坦白详述了,顾烈就会放他一马。但祝北河毕竟是顾烈从荆信起兵时就交托信任的重臣,祝北河若是在犯错前、甚至是犯错后立刻醒悟来找顾烈交个底,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

    换句话说,祝北河为什么不及早来和顾烈坦白是不信任,还是不敢

    顾烈苦思了几日,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不再看祝北河,顾烈对着底下的众位大臣,冷声问“此案罪人罪证俱全,来龙去脉皆清。众位爱卿以为,该如何结案”

    顾烈这话,就像是水滴进了油锅,朝堂上顿时热闹起来了。

    杜轲是外来武将功臣,又和家臣集团结了几门姻亲,他们不敢明着劝顾烈高抬贵手,大义凛然地说两句“念在立楚之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却还是敢的。

    至于祝北河,他是大功臣,又是祝家出息的旁系,与姜扬、颜法古等重臣关系好是众臣皆知,也是陛下近臣之一,那说情的就更多了。

    热热闹闹地说着情,但重臣渐渐发觉,定国侯闭着眼睛没说话,丞相姜扬也没说话他们一个个心道不妙,奉天殿渐渐又归于了死沉沉的寂静。

    “怎么不说了”顾烈平静地问。

    无人敢答。

    顾烈看向牧廉“右御史,你说说。”

    牧廉一板一眼地举出了大楚律中的条款,并结合案情,给二人初步拟定了罪罚“杜轲残害同僚,欺君罔上,当抄家问斩,以儆效尤。”

    “祝北河乃是渎职之罪,渎职一罪,重则贬谪,轻则罚俸。此案中,祝北河是受人蒙骗,且是为母所挟,正是忠孝两难全,依照律例,该从轻判罚。”

    就在众臣以为牧廉这疯子也学会讲人情的时候,牧廉却话锋一转“然而,祝北河身为大理寺卿,却是知法犯法,若继续执掌刑狱,如何服众祝北河身为功臣元老,却纵容姻亲裙带,受小蔽酿大祸,若不严加惩处,我大楚如何令万民信服”

    众臣听了这番打脸说情的话,心里是如何愤恨牧廉且不说,姜扬心里是急得火烧蚂蚁一般。

    姜扬太过明白陛下行事作风,也一心为陛下为大楚着想,所以他刚知道这事,就立刻怒骂祝北河糊涂,催促祝北河赶紧向陛下请罪。

    但祝北河自从知道胡堂满门惨死,已是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一半是不能原谅自己,一半是无颜面对顾烈,因此竟然是拖着拖着,存心等陛下派人抓他套枷子。

    姜扬给他急得要死,可姜扬不能直接去跟顾烈说,这等于出卖兄弟,姜扬也不能一声不吭,这等于欺君瞒上。

    左右为难,姜扬实在没办法,才会去和顾烈追忆往昔。既是想勾起顾烈过往回忆,变相给祝北河提前说情,也是用这种方法提醒顾烈有事情不对劲。

    姜扬明白顾烈,顾烈也明白姜扬,所以才会立刻派人去查。

    顾烈很清楚,前世大楚的满朝文武中,唯独只有姜扬和狄其野,是可以自称完全忠君,是自始自终站在自己这边的。

    这非常不容易,并不是说一片忠心就能够做到。而且狄其野前世有意躲避朝政,还故意孤零零孑然一身,毕竟没有那么多牵扯,何况狄其野对顾烈其实是心有偏私。

    和狄其野比较起来,身处家臣关系网中央,背负着姜家兴衰的姜扬能够做到完全的忠君,其中夹缝受了多少气、绞尽脑汁做了多少权衡,可想而知。

    顾烈本不是对他人有太多苛求的君主,对待臣子,也很懂得制衡之术,但关键就在于祝北河到底是顾烈给予了信任的近臣,前世也没出过大错,又有姜扬和狄其野在前头对比着,祝北河在此案中的行为,可以说是让顾烈失望透顶。

    顾烈沉默着,也就没人敢说话。

    杜轲不知是不是被这种沉默吓疯了,又或者是怕死,不管不顾,搬出老黄历哭喊起来“陛下,当年在信州,我可是头一个降楚的啊陛下我为您和大楚立了汗马功”

    顾烈低喝“住口”

    本来顾烈就不满群臣的求情行为,杜轲一手犯下这等惨案,居然还想搬出功臣老资格给自己求情,这简直是往顾烈心里添了把柴。

    为了一己贪欲,杀了胡堂满门,而且还是在凉淄道道台府里行的凶,杀人灭口还要毁尸灭迹,一把火烧了朝廷衙门,居然还胆敢上折子讨官

    顾烈咬紧了牙。

    这是不把大楚律法放在眼里

    这些臣子,是不把大楚的江山社稷放在心上

    “你这歹毒枉法之徒,”顾烈终于开口,已经是怒气难掩,“你目无朝纲,违乱法纪,中饱私囊,豢养姻亲,寡人留你不得,留你全族不得你不是信口雌黄,要抓住杀害胡堂的罪魁祸首,将他们千刀万剐吗寡人这就成全你”

    “传旨寡人要夷了他全”

    “陛下”

    有人竟敢出言制止。

    众臣一看,是定国侯。

    狄其野单膝点地用力一跪,又喊了一声“陛下”

    狄其野没有看向顾烈,而是深深一拜,“此人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其姻亲家眷,按律流徙,以儆效尤,也无不可。”

    “但动用酷刑,此举不但惊怖民心,也不利于陛下肃清朝政、为民除害的初衷。”

    “臣斗胆,请陛下三思。”

    这哪里是斗胆

    这分明是胆大包天,定国侯就差直说让陛下收回成命了,金口玉言什么时候听说过是能改的陛下正发怒呢

    而且,为了杜轲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顶撞陛下,有必要吗定国侯这是哗众取宠,还是真的被陛下捧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众臣你看我我看你,存了心看定国侯的笑话。

    姜扬、牧廉等担忧地望着跪在地上的狄其野,但他们再不解再担忧,也不敢在这时候再出声去惹恼顾烈。

    奉天殿又一次寂静无声。

    陛下再开口说的话,出乎了几乎所有臣子的预料。

    “定国侯此言有理,”顾烈恢复了平日里不动声色的语气,“传旨,将杜轲抄家斩首,家财充公,族人流徙西州,世代不得回京。”

    “祝北河夺大理寺卿之职,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不得出府。”

    未央宫。

    顾烈照常在政事堂理了一天的事才回来,刚进宫就完全僵了一张脸,提不起精神做半个表情,晚膳后在小书房苦大仇深地坐着。

    狄其野坐在另一张案后翻书,并不去打扰他家陛下自省。

    与其说是自省,不如说是毫无底线地苛求自己比较恰当。

    这么想着,狄其野心内叹息,也坐不住了,走到顾烈身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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