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顾烈很少有这种愁苦模样。
不论遭遇什么, 顾烈根本很少觉得苦, 若遇到难题,也只会让顾烈更打起精神前行。
其实登基后, 至少在表情这方面,顾烈反而过得比在楚军中轻松, 因为所有人都觉得帝王就该是高深莫测的样子, 他成天面无表情, 臣子们只会觉得陛下沉稳又神秘, 根本不会有人怀疑他根本是难生喜怒。
狄其野从一开始,比起顾烈撑出来的喜怒, 就更乐于见到顾烈放松平静,没什么表情又何妨。
但顾烈僵着脸自苦, 和他平日里没表情的平静,就不是同一回事了。
狄其野走到紫檀官椅后,将顾烈的玉冠发髻通通拆开, 尽量放轻力气, 用指腹给顾烈按揉神庭百会,缓和顾烈的疲惫。
想到狄其野这是特地为了自己去和张老学的, 顾烈心头一松, 配合着放松下来,一声长叹。
“你就是想太多,”狄其野说顾烈。
顾烈嗯了一个含糊的音调, 分不清是承认还是不承认。
狄其野都不想说他。
人一放松, 思绪就远了, 顾烈的思绪从杜轲案中跳出来,想到了狄其野身上。
数日前,顾烈又拖着延长议事时辰,元宝去了见陛下怒容,思来想去没敢进,回来请狄其野,狄其野拿着本密折亲自去了政事堂找人。
当时顾烈就留了心,次日午膳时分,狄其野不在,顾烈找了元宝来问清缘由。
元宝没料到陛下竟然连这都记在心上,对陛下的敬畏顿时更上一层楼,老老实实跪在地上,把自己当时的满腹顾虑给说了。
为什么元宝要请定国侯亲自去催因为怕陛下迁怒自己,变相下了定国侯的脸,让定国侯被人非议。
顾烈听罢,给了元宝一个“好”字。
元宝此举,确实称得上是忠心周全。可假若这其中没问题,顾烈就不会记着,更不会在这种温宁时刻想起来。
元宝的顾虑固然是周全,假如狄其野不是定国侯,而是他顾烈的王后,元宝怕陛下不给狄其野面子,从而给狄其野惹出闲话,那是理所应当。
可狄其野需要从顾烈对太监的脸色里头找立足之地吗他是大楚堂堂正正的定国侯啊,为何派太监传个话,元宝还为他生出这些顾虑来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顾烈把他拘在宫里住,名不正言不顺。
顾烈当然是不愿狄其野被这么非议的。
这得亏是狄其野当惯了强者,根本没注意元宝举动中这些弯弯绕绕,他要是知道在元宝和不少人眼里他现在是看顾烈脸色讨生活,他固然不会允许自己迁怒顾烈,但心里多半会像前世那样犯拧。
但放狄其野回去定国侯府住着,先不说不舍得,单说功臣间的裙带关系,顾烈就不想狄其野被勾缠着陷进去。前世狄其野已经孑然一身了,还被言官抓着蜀州叛将的事参个没完,此生狄其野有手下有徒弟,还个个都是得罪人的大臣,天天待在宫里都被骂结党营私,在宫外待着那还得了
杜轲案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祝北河
狄其野手劲忽然一重,低头挑眉看着顾烈,语气危险地说“我怎么觉着,有人又和自己过不去了”
顾烈握住他的手,把人强拉到自己腿上坐着。
狄其野都已经要被顾烈抱习惯了,不仅坐得熟练,坐姿还挺潇洒,挺直了背,不靠着顾烈,对顾烈抱臂斜觑,一副赶紧老实交待的模样。
顾烈松松地揽着他,手搭在定国侯袍外好好束出腰身的腰带上,没有回答,反问“这案子,你是怎么想的”
果然是在想这个。
狄其野没好气道“结案了还想什么,有什么好想的”
“你觉得寡人的判罚”顾烈展开了问。
既然顾烈想听个答案,狄其野也就认真起来,反问道“你重判杜轲,是想以儆效尤,抄家流族足矣。祝北河,在你们看来也是重判,是敲打功臣。不都很合适”
顾烈虽然多谋多思,却绝非优柔寡断,不客气地说,顾烈当然清楚自己对本案的处理能够达到什么目的。
顾烈执着追问“寡人问的是你的意思。你在奉天殿上阻止我一时冲动判下酷刑,我明白。祝北河的判罚,你说在你们看来也是重判,你是怎么想的”
“你,”狄其野看了看顾烈,失笑道,“我能分清楚什么是对你有用的,能参考的,什么是根本不适用的,没必要说的。你问这个,没什么意义。”
顾烈却坚持“我想知道。”
狄其野无奈摇头,往顾烈身前靠了靠,斟酌了字句,才认真道“这么说吧,抛开时代而言,你要问我的想法,那我可以告诉你,我觉得杜轲判重了,祝北河叛轻了。”
“我会觉得杜轲判重了,是因为在我的时代,不论人犯了多大的罪过,他的亲属家人只要没有参与,那就是无罪的。”
“我会觉得祝北河叛轻了,是因为在我的时代,与大理寺卿同等的官职,并不能够占据大理寺卿这个职位带来的庞大社会资源和财富。”
“那么不抛开时代,你问我的想法,我会说这两个判罚没有太大问题。它们都是按照大楚律做出的判罚。”
“杜轲的判罚之所以没太大问题,因为这里的司法监察代表的不是大楚律的意志,而是代表着你的意志,你的权威关乎大楚律的权威。你要肃清政风,就必须确立权威,这种权威树立的过程必然产生附带伤害,这是这个时代无法解决的悖论。”
“祝北河是以渎职之罪判罚夺去大理寺卿这个官职,对祝北河本人和祝家来说,远比我的时代意味着更多的损失。所以群臣都觉得是重判,我也不认为这个判罚轻。”
狄其野顿了顿,终究还是继续说道“但,祝北河的渎职行为,其意图是替杜轲隐匿贪污。在我的时代,他会以贪污同犯论处,罪款应以杜轲的实际贪污案款计算。而且,在问责贪污的基础上,还应当加罚渎职之罪。”
“可是,依照大楚律,若以贪污同犯论处,祝北河就要去菜市口游街斩首,这又过重了。”
所以狄其野根本不想说,要掰开揉碎说清楚,一方面是费力,一方面实在是会显得像在夸夸其谈。何况,顾烈这人总是想太多,狄其野也怕弄得顾烈想更多。
说到这,狄其野看看顾烈,还是说“所以我早说你根本不必想这个。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顾烈听得若有所思,半晌才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无论大事小事,我都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狄其野低声笑了。
但片刻后,狄其野半开玩笑似的提醒道“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你会问我。那你既然想不通祝北河为何不来找你坦白,你怎么不去问祝北河,非要和自己较劲”
“寡人没有想不通。”顾烈不觉得自己是在想不通。
狄其野用一种戏谑的眼神盯着他。
顾烈把狄其野往怀里抱了抱,叹息着说“有什么好想不通的都猜得到,有什么好问。”
无非是无颜面对,心怀愧疚。顾烈甚至能猜出祝北河说出这话的语气。
有什么意思。
“既然心知肚明,却还皱眉苦想,不是想不通是什么”狄其野好笑地揭穿他的陛下。
顾烈皱起眉来“寡人是想弄明白,究竟是何处寡人做的不够”
“停,打住,”狄其野按住顾烈的唇,努力维持心平气和的语气,“你再说下去,我迟早给你气死。”
这个人什么都要往自己身上找原因,狄其野恨不得立刻冲到蜀州去,把顾烈的养父从第十三房小妾的床上拎下来好好审一审,看看这位养父到底是丧心病狂到了什么地步,才把小顾烈祸害成这样。
狄其野握着顾烈下巴,严肃地警告道“顾烈,没有人是完美的,每个人都会犯错。你不能对你自己这么苛刻,你以为你是神仙”
顾烈把狄其野作乱的手捉到手心里,反驳道“我何时自认是神仙。”
“既然你知道自己不是神仙,又为什么把什么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狄其野的另一只手搭在顾烈肩膀,低头抵上顾烈的前额,“只有被人当作希望寄托的神明,才会毫无怨言的承担他人的罪过和苦难,而神明只是不存于世的谎言。你是凡人,你承担责任,这很好,但你不能把他人做错的事归结到自己身上。”
顾烈明白狄其野是为了自己着想,可是顾烈依然觉得必定是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够。
顾烈会养成这种思考方式,不仅仅是养父的影响,而是夷九族之祸后,顾烈少年时期的所有经历,包括顾烈的性格天性,以上种种一切,长年累月潜移默化的结果。
何况前世,顾烈已经这样度过了一生。
所以不可能说狄其野说了两句话,顾烈就能意识到这么想是在苛求自己,顾烈只觉得狄其野是偏心自己,为自己着想。
“祝北河一事,寡人难辞其咎,”顾烈一开口就让狄其野想要打人,“但事已至此,确实也不该汲汲于心。”
后半句听着还像句人话。
偏偏,看着狄其野气不打一处来的模样,顾烈还补了一句“你别生气。”
狄其野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他可不是没脾气的人,于是凉凉地笑了一声,下巴对着桌案上的断肠匕点了点,顺着自己先前的气话嘲讽道“不生气那简单,死了就不会生气了,刀在那呢。”
他话音刚落,顾烈猛地把他死死扣在怀中,像是要把他骨头都抱断似的,面似寒冰,一字一顿,偏偏语气还要克制着,沉声道“闭嘴。”
狄其野惊愕莫名,他不过是说了句气话,竟然把顾烈气成这样,顾烈已经很久没对他这么生气了,狄其野都顾不上因为顾烈对他用这么大力气生气,担忧地问“你怎么了”
顾烈沉默不语。
怀里这个人还是鲜活的,还有温度,他没有血染重衣,没有逐渐死去。
这是顾烈第一次用完全失控的力气去抱狄其野,不去想被这么抱住会不会不舒服,就只是用最大的力气抱着他,扣着他,锁着他。
顾烈埋首在狄其野后颈处摩挲,凉凉的鼻尖像是碎小的冰块,呼吸又因为怒火和焦虑而滚烫,嘴唇则是温热的。
三种不同温度的触感,让这种被摩挲的感受更加鲜明。
更引人敏 感。
顾烈感受到怀中人克制不住的一下轻颤,像是怕他逃走似的,尽管已经用上最大的力气抱紧怀中人,顾烈居然还能设法抱得更紧了一些。
狄其野很安静。
顾烈异乎寻常的行为让狄其野担忧,所以他根本没有任何挣扎,只是安静地被顾烈抱着,希望这样能够让顾烈平静下来。
等到感受到抱着自己的双臂稍稍放松了钳制,狄其野才撑着顾烈的胸膛直起身来,自己观察着顾烈的神情,担忧地重复问道“你怎么了”
顾烈没说话。
被激发的怒火和后怕已经消退,但顾烈没法对狄其野解释。
其实互明心意之后,尤其这两年来朝夕相对的相处,狄其野出于对顾烈的感情,在两人关系中的付出,甚至对外处事上的一些改变,顾烈亲身体会,都铭记于心。
可狄其野前世的决绝,对顾烈来说更是铭心刻骨。
当初,就应该将断肠匕熔了。实在不该因为一句话就控制不住情绪。
顾烈心生悔意,甚至不好意思再抱着怀里的人,垂了手。
“我不会死的,”狄其野琢磨着顾烈发怒前他们的对话,试探着安慰顾烈,“是因为那个噩梦吗”
顾烈这才想起自己先前找过的借口,沉默点头。
因为自己死掉的噩梦,就把大楚帝王变成这样吗狄其野都不知该说什么。
他伸手握住顾烈垂下的手掌,把掌心贴在自己心口“喏,活的。”
顾烈努力勾了勾唇。
狄其野又握住顾烈的另一只手,贴上自己,沿着衣襟,慢慢地,慢慢地穿进内衫,直到触碰到肌肤。
顾烈抬眼,眼睁睁看着狄其野俯下身来,在耳边低声说“是不是,热的”
前世那个骄傲到不愿存身于世的狄其野,此刻为了安抚顾烈,在爱人面前出于爱意展露出的风情,迷人得让顾烈不饮而醉。
再倾城的美人,就算是九天下凡的仙女,都不可能比眼前这个人更让他心动。
什么前世,什么噩梦,在这头白狐狸面前都是纸老虎,顾烈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
被压在桌案上的狄其野衣衫散乱。
眼中是懒洋洋的笑意。
顾烈低头亲他。
狄其野手点着顾烈高挺好看的鼻尖“凉凉的,像阿肥。”
阿肥现在已经胖得相当敦实,完完全全长成了一条大壮狗。
既然都说像狗了,不试试牙怎么行。
狄其野毫无防备,像是骤然离了水的鱼,腰下意识弹起,恼羞成怒。
顾烈赶紧把人压住,亲得认认真真,慢慢把人哄开心。
“陛下,”狄其野察觉到再次复苏的,故意用膝盖去撩,还戏谑道,“你想别的事有这么直白就好了。”
顾烈喑哑着嗓子说“是定国侯心疼我。”
闻言,狄其野低沉地笑了起来,半认真道“我心疼你我才不心疼你。”
顾烈听出他有话要说,因此也不动作,看着狄其野。
“在大楚,所有人头上都有一把刀,那就是王权。也就是你。”
狄其野话语中没有指责的意思,只是陈述,他甚至侧过脸,亲了亲顾烈撑在桌案上的手,才继续说。
“我若是心疼你这个万人之上的帝王,甚至学他们说些当家不易的好听话,那真是一派胡言。你掌握的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帝王是难当,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没有鱼肉去心疼刀俎的道理。”
“当然,我是定国侯,不是平头百姓。道理还是一样的,我身为子民去心疼帝王,那叫媚上,我身为臣子去心疼帝王,那叫狼狈为奸。一样虚伪。”
“所以,我不心疼大楚的开国之君。”
“但你与你,不只是大楚帝王与异世来客,还是爱人。”
“我若是固执着我的原则,为了不背上虚伪的心理负担,无视你的疲惫苦痛,不去心疼你。这更是虚伪。”
“我怎么会不心疼你。”
狄其野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其实还是为了开解顾烈,最后,才将祝北河的事点出来。
“我们都是凡夫俗子,你是人,我也是人。做人,无非是别把自己不当人看,也别把别人不当人看。”
“是人,就会犯错,会偏心,会害怕辜负重视之人的期待,会在犯错之后不敢来见你。”
狄其野起身吻上顾烈的下巴。
“陛下,臣是您的同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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