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浪里白条

    第一百三十八章

    那日大楚帝王抱着他家将军把话说开了一半, 未央宫又重归了温宁的气氛, 叫元宝为首的下人们都松了口气。

    但狄其野毕竟不好糊弄, 被仔仔细细吃得连根手指头都懒得动,脑子却清醒得很快“你绕这么大一圈,就光为了这个”

    另一半的话,顾烈自己想开了懒得跟他提, 因此是绝口不认, 假作茫然“那还有什么”

    狄其野哼哼的笑了两声, 那意思是,你最好不要让我抓出把柄。

    在他面前玩战术, 那是关公面前耍大刀,纵使他下了战场,在人心算谋上远没有顾烈那么老奸巨猾, 但他也不是吃素的。

    顾烈把人收纳在怀里,嘴上装起了委屈“老奸巨猾将军这是嫌我老了啊。”

    到底老没老, 腰酸背痛的定国侯最清楚了。

    这么个龙精虎猛的人感叹自己年老, 也怨不得狄其野不想听,真老了的人哪有这种持久胃口。

    想起来就让狄其野生气。

    于是狄其野没和顾烈打招呼, 又去了趟祝府,探望祝北河。

    他隐约觉得, 能在祝北河这里找着答案。

    定国侯大驾光临,锦衣近卫护身开道, 一进门, 狄其野让近卫都退出去了, 他是来探病的,又不是来砸场的,他再懒于人情世故,也没有上门搅和病人家属的道理。

    本来祝北河就常年把狄小哥当个后辈子侄似的看,祝夫人也听祝北河哭笑不得的说过当年少年将军留纸条的事迹,定国侯两次来都没摆排场,家常探病似的,祝夫人也就顺水推舟,和亲戚走动一样,直接把定国侯领到偏厅,陪病榻上的祝北河说话。

    对狄其野,也许是当年那番“主公不会误会我”言论给祝北河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祝北河心里对他是既有惋惜又有担忧的,都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狄小哥再好也是个男人,若能和陛下长长久久,那倒好了,若是不能,到头来,被人诟病的终究不会是陛下。

    因此,祝北河还特地将狄小哥行军打仗时的风采与女儿说了数次,祝雁湖冰雪聪明,自然听出了爹爹对定国侯的回护之意,尽管不知为何,还是存在了心上。

    所以狄其野来,祝北河也很高兴,拉着他絮絮说了好些话,从当年留纸条气人一路说到打进燕都,昔日戎马岁月仿佛还在眼前,一眨眼女儿都要嫁人了,真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好惊人的流光。

    狄其野忽然想到“顾烈他,在荆信举兵的时候,是什么样”

    天底下对陛下自然而然直呼其名的,也就这么一个人了,祝北河也不以为意,慢慢回想起来,忽而笑出了声,对狄其野讲了件旧事。

    那时顾烈还不是陛下,甚至也还不是主公,大家都还管顾烈叫“少主”。

    楚顾家臣随顾烈在荆信交界起兵,首先要面对的,就是荆州的燕军水师,纵然燕军无能,可人头数目是楚军的近二十倍,就算十个打一个也能把楚军给灭了。

    所以,楚军在荆州,仗着水泽浩渺,玩的是游击战,一点点将燕军水师蚕食殆尽。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尤其是楚军侵占下一定的土地之后,既要保护好占下的领土,又要出动主力去打仗,其中多少艰险多少血泪,不是一两句说的完的。

    其中有这么一次,顾烈带着小股精兵出去扰敌,被燕军包围在连天芦苇荡中,不仅随时有被搜到杀头的危险,而且所带的不多补给已经见底了。

    深谙水性的近卫已经带着求援信游了出去,所能做的就是保持警惕耐心等待。

    那时楚军人丁不旺,经常所有将领都在外打仗,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谁没回来,接到求援的是祝北河,近卫迅速把事情一说,祝北河当时冷汗就下来了。

    这可是楚顾唯一的命脉,少主要是没了,他们还打个鬼啊

    祝北河赶紧展开信一看,暗地赞了声好。

    顾烈不是要他带粮草去救人,顾烈要他带上粮草精兵,和他里应外合,将包围他的燕兵给剿了

    要是有这么个儿子,祝北河能半夜笑醒。

    但再怎么欣赏少主的胆气,少主毕竟是被敌军给围着呢,祝北河悬着一颗心,立刻找了颜法古,两人带上粮草精兵,仔细按着少主所说制定了计划,兵分两路急忙忙向芦苇荡赶去。

    路上,祝北河还因为半夜赶路太过心急,掉下了河差点没捞上来,后来被颜法古知道了,还取笑他险些“碑河”。

    颜法古外面包围,祝北河赶去接应顾烈,他累死累活赶到被包围的暗点一看,本以为被围困的众人饿得该愁云惨雾了,没想到顾烈正领着人捉鱼呢。

    二十出头的少年郎,像条大白鱼似的从水里游出来,他赤着上身,肌理漂亮,湿透的马尾和长裤都紧紧贴在身上,勾出肩背和长腿有力的轮廓。

    他本来就是楚人白肤,这下全身挂着水光,看上去跟发光似的。

    顾烈怀里还抱了条大草鱼,他把草鱼往泥地上一摔,问“多少条了”

    火头兵还嫌弃“少主,呢草鱼大了不好吃,再捉两条肉细细的鲫鱼来么。”

    顾烈正拧头发呢,闻言笑骂“捉鲫鱼来给你下奶啊”

    众人指着有些富态的火头兵哈哈大笑。

    说笑归说笑,顾烈正准备再下水,祝北河这才回过神来呢,连忙喊住“站住站住,少主,别跳啊。”

    众人一看是祝北河,爆发出小声欢呼,“送粮来了”“终于不用继续吃鱼了”

    顾烈蹲水边上揉腿,笑着抱怨“早出声啊你,我腿都扭了。”

    祝北河调侃他“我当您浪里白条呢,原来不是啊”

    顾烈把拧了的筋用力揉开,连眉毛都没皱一下,用力跺了跺腿,把剩下那点不舒服给震走,笑着招呼祝北河道“一路辛苦了,没给我吓着吧”

    “少主言重了,属下分所应当,”祝北河忍了忍,还是说,“您可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祝北河怕他染了风寒,赶紧着人给他披上衣裳,自己亲手倒了杯热茶来。

    顾烈讪讪一笑,笑完了又是那副少年雄主的模样,拍拍祝北河的肩膀“吃顿好的,吃完了,咱们一仗把他们给全歼了。”

    火头兵在一旁酸溜溜道“全奸了那正好满塘子鲫鱼给他们下奶呗。”

    顾烈虽然乐意和他们玩笑,可太过的玩笑他是听不下去的,闻言喷出来一口茶,好笑地一脚踹过去“没完了你。”

    火头兵被少主不轻不重的踢了一脚,嘿嘿直笑。

    众人饱餐一顿,接下来一场仗,也许是饿了数日的缘故,打得是凶悍异常,把包围而来的燕兵尽数歼灭在芦苇荡中。

    顾烈不仅收了船只,还让人把燕兵兵服给扒了,将颜法古、祝北河和自己带的兵一汇合,直接调头去攻打燕军水师的三水寨之一,大获全胜。

    看着祝北河说起少主神采飞扬的模样,狄其野明白了为什么他们能够对顾烈数十年如一日的忠心耿耿。

    他们一路看顾烈从少主成长为大楚帝王,追随忠勇之情自不必说,顾烈待他们,也着实是用了心的。

    要知道,其实那时候,顾烈心中也是难生喜怒的,那些嬉笑怒骂,不能说全是作伪,顾烈是一心要与他们兄弟相处并肩作战,才用心与他们打成一片。

    可那毕竟不是本心所为。

    那时顾烈是怎样在部下面前用心的勉强自己,同时还要在刀光剑影中带着楚军争霸天下,可以说在内在外都不得松懈片刻。

    顾烈从一开始,就走的是一条孤零零的王道。

    如果没有重来,顾烈一辈子,都会是这样孤零零的走下去。

    狄其野想来,顿觉后怕。

    “你不能半路丢下我啊。”

    狄其野到此时,才更深的理解了顾烈这句话。

    顾烈不知他家将军有了新感悟,他还在政事堂见人。

    来人是严家家主,严六莹。

    现在,是前任严家家主了。

    严六莹那日被狄其野一点,心中到底忧虑,后来左成岚事发,严家人竟然深信左家不会倒,并不以为然,认定了左成岚能够全身而退。

    严六莹手中权力大多放给了侄子侄孙,严家人对她面上恭敬,也只是恭敬而已,对她的劝告,大多置若未闻。

    尤其是自己如珠如宝宠着的侄孙女,在左成岚伏法后,求到她这里,说“我们严家富可敌国,而今左姐姐的父亲为定国侯所害,咱们严家如何不能为她申冤”

    从那一刻,严六莹心底明白,这个家,是彻底没救了。

    京城近来热议的,除了太子即将大婚,就是严家家主叛家离族的消息。

    严六莹今日来见陛下,是来辞行的。

    她骨子里是个顽强的人,否则,不可能在国灭家难风雨飘摇之夕担起严家的担子。

    “民女愧对陛下赏识,”严六莹挽起鬓发,凄然一笑,“那日民女在陛下面前夸下海口,说要为陛下行商万里,为大楚冲盈虚而权天地之利。万万没想到今日,落得个无家无族,浮萍自流的下场。”

    顾烈却道“六莹过谦了。你为严家做的一切,寡人看在眼里。做生意么,哪有稳赚不赔的,都是一时起一时落。若有心,东山再起,指日可待。自己当家作主,也好过为他人子侄做嫁衣。”

    严六莹心意一动,可又是踌躇“民女如今只手单拳,虽也有些得用人手,可已是这个年纪,着实再难走南闯北了。”

    “若要过安稳日子,寡人也不强求,”顾烈随和道,“若是还愿意行商,秦州是个好地方,日后必成东西贸易之门户。”

    严六莹顿时定了主意“谢陛下提点,民女明白了。”

    顾烈却又问“你这么离开京城,当真没有牵挂了”

    严六莹一愣,却又笑了“陛下这话,民女听不明白。牵不牵挂的,不清不楚无名无份,没什么好说的。”

    顾烈总不能替人告白,于是也笑了“你说得对。有些人,不敢开口,就让他后悔去吧。”

    严六莹飒爽一笑,起身告辞。

    出宫门的时候,严六莹坐着轿子在前头走,后面一个颜法古愁眉苦脸地跟着,跟到严六莹家门口,无言无语地走了。

    严六莹一进门,招呼伙计“都麻溜儿的打点行装”

    伙计们各个纳罕,自家姑奶奶平日里骂人发狠都带着笑脸,怎么今日面圣回来这么生气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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