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吾柊原本不姓太吾,他曾有一个更为好记也更加普通的姓氏,但就在他接过伏虞剑柄的那一瞬,名字就成了太吾传承的延续,原先的姓氏就跟原先的他自己一样,变得不重要了。
作为太吾传人,要驱逐相枢,要修习武功保护民众,要让天下苍生早日太平。
于是他整日练功读书,制药冶炼,若遇瓶颈就游离四海,杀敌历练,无论寒暑从未停歇。
据他那唯一一位肯忍受他木着的一张脸,跟着他走南闯北的朋友所说,太吾柊这个人活得实在不像个人。
这话说的没错,因为他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工具,一件武器,一把始终对准了相枢的刀。太吾这个姓氏把他变成齿轮装进了某个巨大机器中,就算想停,也被牵制着无法脱身。
友人后来死在了剑冢,他替太吾柊挡了相枢化身死前反扑的一刀,整个人几乎被砍两截。
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但是也只有现在你才肯听了。友人奄奄一息地道,福州的鲷鱼真的很好吃,你不去尝一趟这辈子真的白活。
我知道了,等结束了我就去。太吾柊让自己的回答尽量依着友人的话。
但友人闻言却露出怅然的神色。
他问:阿柊,这一切什么时候能结束?
太吾柊看着说完这句话就咽气的朋友,沉默了一阵,在心里回答,很快。
很快我就让它结束。
那个冬天,荒凉的古剑冢立起了新坟。太吾柊转身离去的时候,有那么一瞬他觉得难过到呼吸都能渗出血来,但下一刻那种情绪就消失了,只留下浅淡的焦虑。
相枢会入侵沉浸于悲伤的人,将他们变为不人不鬼的怪物。
所以他不能难过。
雪花落在他肩上,下一刻化为乌有。
我死后要是也有人埋葬就好了。当年不过二十出头的太吾柊如是想着,但在那之后,无法数清的战斗和磨练冲刷过他的剑和心,便连这点盼望都没有了。
转眼又过了数年。
太吾与最后的相枢化身在黄昏中展开决战,经过漫长的黑夜,直至黎明吞尽最后一颗残星时,他用心法逆练的血童不死身和相枢同归于尽。
这条捆着天下苍生长达百年的锁链终于断裂。
那日,天下相枢尽数消散,入邪的人恢复了神智,再也没有人会因为悲哀而收到惩罚,再也没有人需要担心自己的亲人突然变成怪物。
人们喜悦地感谢上苍,也有人自发地去太吾村朝拜。
但没有人知道在偏远荒芜的剑冢里,有一个人正在静待死去。
太吾柊此行没有带帮手同道,甚至没有收徒。他断了自己的一切后路,却不是为了激励自己灭尽相枢,而是为了不让世界上出现下一个太吾柊。胜了便好,若败了,就等有缘人捡起那伏虞剑柄。
此时天色渐明,寂寥广阔得仿佛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最后一刻,他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在某次赶路途径桂州时,朋友望着身旁匆匆略过的桂花树,若有所感地吟诗。
最是人间留不住。
太吾柊当时听了没什么感觉,此时想起来却莫名地眼角一热。
再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从今往后,他就是你们的师弟。”
意识回笼的瞬间,太吾柊感觉肩膀被一只手拍了一下。那只手温暖而宽厚,但他从来没被人这么亲切对待过,只能僵在原地。
这是什么地方?拍他肩膀的人在说什么?师弟是指他吗?
过于突兀的状况让太吾柊陷入了迷茫。
“你叫什么名字?”
有着一双碧玉般透彻清亮眸子的女孩上前向他搭话,就算没有得到回应,她似乎也见怪不怪,继续道:
“我叫真菰,他是狸之进。”真菰指了指一旁皱着一张脸的少年,然后露出一个轻轻浅浅的笑,“以后我们就是同门啦,请多指教。”
“……”
鳞泷左近次感觉到太吾柊紧张又茫然的气息,只当他是刚经历了丧母之痛,没有多想。
过了一阵子,太吾柊总算明白了状况。
这个国家有一种叫鬼的怪物,鬼喜欢吃人,吃人之后还会变强,除非用特质的刀砍断其脖颈或者被阳光照射,否则无论如何也杀不死。
这比相枢还难对付。
而自己这具身体的原主,今年十岁,也是因为鬼杀了他的母亲后举目无亲成了孤儿,才被鳞泷师傅收养。
他翻开身上带着的一枚手帕,手帕的边角精细地绣着“九原亚月纪”的字样,明显是女性的名字,应该是他母亲的遗物吧。
太吾柊将手巾收好,下一秒就听见旁边有人对他说:“别总是一声不吭啊小鬼!你到底会不会说话?”
他转头看去,是狸之进。
你明明看上去也没比我大两岁。太吾柊心里想着,表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他打量了一会儿狸之进那头乱糟糟的深灰短发和横在鼻梁上的一道疤,就收回了视线。
“喂,我说你!”
“可以啦,狸之进,他也许只是累了。”
“真菰……啧,我也只是觉得他这样闷下去不行,才想让他说句话的嘛。”狸之进摸了摸后脑勺,神色不满地抱怨,“谁知道这小子简直像块木头!”
只交过一个朋友还是因为对方死皮赖脸粘过来的太吾柊:……
他觉得这样下去可能会招来不必要的误解,于是那天吃晚饭的时候,他开口了。
“九原柊……柊树的柊。”
太吾这个姓氏,就让它留在上一世吧。
鳞泷师傅点了点头就继续吃饭,真菰笑吟吟地表示这真是个好名字,狸之进则不同,他咧嘴一笑。
“嘿,真的是块木头!”
然后就被鳞泷不轻不重地敲了脑袋。
第二天,天还没全亮,九原柊就醒了,醒来时看见鳞泷左近次坐在不远处。
原来昨天发生的不是梦。他这么想着,发现自己其实很怕一醒来又变回那个一无所有的太吾传人。
鳞泷左近次自然察觉到九原柊醒了,也注意到少年在看到自己后转为安心的气息。
终究还是个孩子。
隔着面具,他看了一眼九原柊,随后起身走向屋外。
少年穿好衣服,小心翼翼地绕开旁边呼呼大睡的狸之进——孩子们睡觉的地方被分成两部分,他们两个男孩子睡在一块,真菰作为唯一的女孩住在另一边。
他走到清晨微冷的空气中,抬头看向鳞泷左近次的天狗面具。
“你想复仇吗?”
“想。”他想起身上的那枚手帕,说得毫不犹豫。
“那就去洗漱,然后来找我训练。”
九原柊点点头,作为上辈子学了无数门派功法秘籍的人,他对徒弟这个身份适应得很快。
首先练的是体力,身体素质,然后是速度和灵活性,还有神经反应速度,最后就是刀法。
这流程跟他前世练武基本属于一个套路:先内功,再身法,最后才是各类武器技艺。
鳞泷教他的方法看似朴实,实际上非常巧妙。九原柊听得很认真。
虽然现在换了个身体,也不再有伏虞剑柄给他来个武功绝学一键加载,但那些用到融会贯通的招式重新捡起来也并不困难。
困难的反而是身体素质。
“太慢了!中午不许休息,先拎着水桶去绕后山跑一圈,记住,水绝对不能洒出来。”
“是。”九原柊点头。
堂堂拯救世界的太吾传人,因为俯卧撑做的太慢而被罚跑步。这话要是说出去,估计能成为千古流传的笑话。
他拎着水桶在后山跑,山上树荫葱茏,倒不至于晒得中暑。
尽管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呼吸变得急促,只有步伐始终没有乱。
“啊,找到了。”少女温和的声音在他头顶的树梢响起,“九原君,师傅让你把午饭吃了再继续。”
话音一落,拿着两个包好的饭团的真菰从树上跳下来,动作轻盈,干脆利落。
九原想了想,停下脚步,把水桶放在一边。
他坐在地上吃饭团,真菰则摘来几朵白色的小花,编起花环。
“水桶看起来还是满的,比狸之进当初好多了呢。”
狸之进?九原柊用眼神表达了疑惑。
“师傅告诉我的,狸之进当初半路摔了一跤,水几乎全洒了。”
“……”不愧是他。
“师傅虽然把他骂了一顿,但其实还是很高兴呢,因为他没有说谎。”真菰侧着头微笑,“明明山上就有小溪,狸之进也没有去接水。啊,因为师傅的鼻子很灵,所以是不是原先井里的水他完全可以分辨出来。”
“好厉害。”九原柊由衷感叹。
“是啊,鳞泷师傅最厉害了。”少女将做好的花环戴在头上,话尾在风中飘散,“要是能永远陪在他身边就好啦。”
这话莫名透出几分伤感来,九原柊觉得他最好对真菰说点什么,于是道,“很好看。”
“诶?啊,谢…”
“喂!!!!”
狸之进远远的就看见这一幕,用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奔而来,拎着九原柊的衣领把他拽到一旁,一边晃一边阴恻恻地道,“你这混蛋,趁我不在跟真菰相处得很愉快啊。”
“……嗯。”
“你还承认了?!”狸之进咬牙切齿瞪大眼睛,看上去人如其名,像只生气的狸猫,“要接近真菰,你先踏过我的尸体!”
然后他就看见九原柊的嘴角动了一下。
这是……在笑?还是在嘲讽他?
九原柊却觉得很冤枉,不是他故意的,只是狸之进的表情实在太有意思了。
这种,“你跟我妹妹说话了,所以你该死。”的傻哥哥表情。
一直被揪着领子也不是办法。九原柊想了想上辈子是怎么安慰小孩子的,然后伸出手,在狸之进头上拍了两下。
一旁笑着的真菰似乎听见了狸之进理智断线的声音。
“这小子好让人火大!”
他的喊声惊飞了山上的鸟儿,鳞泷左近次远远看过去,无奈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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