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说,那是场十年一遇的暴雨。
城市边郊淹去大半, 引发山洪, 矮房和农作物被冲垮淹没;市中积水深可过膝,放眼望去一片汪洋。
直到第八天早上, 雨势才稍稍消停。
轿车停在看守所外,雨声淅淅沥沥,车窗玻璃上拍打四溅, 到处都像隔了一层薄雾。
早上七点的光景,天阴得透不出一丝亮色。
明湘雅从车内走出,助理在旁边为她撑伞。
警察推开拘留室的门,“最多五分钟。”
明湘雅走进去, 身后的门被合上。
房间只有她和长桌前静静而坐的少年。
他穿着看守所的衣服,腕上扣着手铐, 在这样死寂高压的环境下足足呆了七天,换做常人早已精神崩溃。
与她面对坐着, 仍然维持着那份平淡不惊的宁静。
明湘雅阅人无数,此刻也无法从他的面上探知任何情绪。
很难想象这样孤冷骄傲的少年, 那日会在网吧红了双眼, 丧失理智, 把一个人活生生打至残废。
明湘雅凝视着他, “见到我不意外”
“不意外。”顾霭沉说。话语淡得像一拂即散的烟。
明湘雅问“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见你”
顾霭沉没说话。
明湘雅说“你向梁家认错吧, 只有得到家属谅解, 你才可能获得法官减刑。我和律师研究过, 你现在的情况并不乐观。”
“她在哪里”顾霭沉像是没听见她说的话, 只是问这个。
“重要吗”明湘雅有几分意外。以为他至少会恐惧,慌乱,凌乱不堪的,恳求外界给他帮助。
毕竟他今年才十八岁,大好的人生光景,即将要在监狱里度过。
他只是平静的,没有任何后悔的神色。
像是对这一切毫不在乎。
“你已经是个牢狱犯了,还能指望拿什么给她未来”明湘雅不留情面地说,“而且,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男生寂静的眼瞳终于有了一丝波纹的荡动。
明湘雅淡漠道“她去澳洲了,是她自己选择的。”
“我要听她亲口告诉我。”顾霭沉说。
“你想见她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明湘雅靠进椅背,双臂环抱身前,“刑拘期间除非辩护律师不准探视。我要进来,知不知道费了多少功夫”
顾霭沉没说话。没反驳。也没有任何退却的神色。
明湘雅想不到他能犟到这个地步。
“你放弃吧。”明湘雅语气多了几分劝告,“我可以给你请最好的律师辩护,把刑罚减至最低。即使最后还是要判刑,以后我也有办法把你送到国外”
明湘雅话没说完。
顾霭沉打断了,“如果这是她的意思,让她亲口告诉我。”
空气无声僵持。
明湘雅眉心缓缓皱起,“就算让你见到她又能怎么样你就会选择放弃吗”
顾霭沉没有回答。
他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你们原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需要的你给不了她。你在这里既帮不了自己,也帮不了我们。”明湘雅对他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会选择把过去忘记,重新开始。你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些事情不是只要坚持就会有结果的。”
到底这件事是因为自己女儿而起,明湘雅对他的态度始终没有很强硬。
但也没有任何商议的余地。
明湘雅劝告道“现在距离开庭还有时间,你可以好好考虑”
“阿姨,谢谢你。”顾霭沉望向她,神情和语气都是平淡的,“我自己做的事,由我自己承担后果。”
明湘雅眉心拧得更深,不可置信自己听到的。
她深吸一口气,“你这孩子为什么这么固执”
“如果她不在了,那这里就是我人生的尽头了。”顾霭沉平静地说,“不管是在一起还是结束,我要听见她亲口告诉我。”
警察敲门催促,时间已到。
顾霭沉缓缓站起身,朝离开的方向走。明湘雅无声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神色复杂。看守所不是个安逸的地方,里面没有人身自由,活动受限,与外界隔绝。
时时活在各方面的强压监管之下。
男生瘦了许多,松垮的衣料挂在肩头显得空荡,削薄的脊背依然直挺。
明湘雅不明白他怎么能犟到这个地步。
竟然连自己的未来前程都不顾了。
手扶上门把,身后的人开口道
“她说她后悔了。”
顾霭沉脚步停住。
“她说她后悔和你在一起了。”明湘雅望着面前空荡的桌椅,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说,“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她不会想再认识你。”
那日,明湘雅始终没有去看男生的反应,她很清楚她所做的,用最淡漠无痕的语气,把一颗真挚的心撕裂。
连她自己也觉得有一丝不忍。
她扭头望向拘留室内唯一的小窗。
这场持续下了一周的暴雨终于停歇,天光拨开浓云,千丝万缕地洒进来。
清澈,灿烂,美得仿佛将一切洗涤。
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般漫长。
拘留室的门拉开又合上。
少年缓慢而沉迟的脚步声渐渐行远,直到重新归寂于看守所阴暗的长廊。
明湘雅闭上眼,无声叹了口气。
顾霭沉拒绝了明湘雅为他聘请的律师,放弃庭上自辩,不让任何人探视。
由始至终,他没有对梁家低声认过一句错。
庭上梁子尧拖着半残不废的身体情绪激动,顾霭沉只是静静看着他,眼底没有丝毫波澜。
律师问他的每一道问题,他都答了是。
对当日的伤人行径供认不韪。
七天后,法院判决书下来。
故意伤害罪名成立,判处有期徒刑四年,立即执行。
出狱那天仍然是雨季,却不像四年前进去的时候来得猛烈。
四处薄雾朦胧,鹅绒细雨笼罩,恍如夜里半醒的梦境。
街道上行人撑伞匆匆走过,白领的高跟鞋踏在路面清脆作响,自行车在人行道和大马路之间川流,好似又有几座高楼拔地而起。
顾霭沉久久地站在原地,看着。
这座曾经熟悉的城市,只剩下一种陌生的空洞。
任何事都与他再无关联。
连心也是空的。
他去看守所取回当初押扣的物品。透明塑胶袋里装着的,已经没电的手机,和一只珍珠八音盒。
打开盒盖,指腹抚去底绒上的灰。
扭动链匙,天空之城熟悉的钢琴声流出。
转盘上跳芭蕾的女孩翩然起舞。
顾霭沉垂眸看着,无意识的,唇角极淡地弯起一抹弧度,眼底温柔浮现。
只是一瞬间,情感很快消散。
琴声中止,盒盖被重新扣上。
顾霭沉将八音盒放进衣兜,迈步朝前走。
工地浓尘滚滚。
装卸车和拖拉机的声音震耳欲聋,吊机在高空作业,总包和爆破员正在协商明天的隧道爆破方案。
总包方负责人姓赵,名立标,年约三四十,脾气相当火爆。
顾霭沉去到的时候,赵立标正把炮眼布置图兜头砸在爆破员的脸上。
“你他妈能行不能行,明天就要炸了,方案也已经报上去了,你现在才来跟我讲装药量可能有问题”赵立标揪着爆破员的衣领,看起来随时都可能把对方活生生锤进地里,“你他妈耍老子呢啊”
爆破员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颤颤巍巍,大气都不敢吱一个“我只是说有可能你也知道,任何工程都允许存在合理范围内的误差”
“我他妈不想听你在这里跟我放这些个没用的屁,”赵立标冲他吼,“我只要知道,明天的爆破能不能顺利进行,工程能不能如期完成”
爆破员压根就没胆子说一个不字。
“能的”他抖着说。
赵立标这才松了手。
赵立标气得冒烟,旁边跟班的赶紧给他递水扇风,“赵总您别生气,这些小孩就是欠收拾,骂多几回就好了,没必要和他们一般见识。”
赵立标冷哼,“现在跟我说不行,当初收钱的时候倒是够爽快”
赵立标往前走,留意到站在临边防护外的男生,微微眯眼。
顾霭沉顿了顿,问“你们这里招人”
哦,就是个来应征临时工的。
赵立标上下打量他一眼,眉清目秀,皮白细嫩,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估计是哪所学校刚毕业的大学生。
一股子缺少社会的毒打,中看不中用的书生气。
工地上向来是女人当男人使,男人当畜生使,想想刚才那个没个屁用的爆破员,赵立标对这种年纪轻轻的男生更是生不出好感。
赵立标没心情也没工夫在这里耗着,随手指了个人,“老陈,你带他过去看看。”
临走前还不忘睨他一眼,嗤声道“别开太多钱啊,就这么个手不能抬肩不能扛的样子,一百块顶天了。”
老陈今年四十五,中等身高,有着久混工地标准的大肚腩和堪比非洲人的黝黑皮肤。临市乡县人,早几年进了赵立标的公司,一直跟着赵立标混。
为人吃苦耐劳,脾气随和,现在算是个小负责人,在施工现场有不小的话语权。
老陈带顾霭沉领了安全帽,熟悉工地环境,“主体阶段朝6晚10,桩基施工一般24小时不休息,工人12小时轮换,浇混凝土的时候旁边必须得有人看着。尤其这阵子雨季,看模板,检查质量,联系搅拌站,都得仔细点,出了差错谁都担不起这个责。”
“那头是工棚,晚上休息的地方。”老陈指了指不远处搭建的三层简易房屋。上下瞧了眼身旁男生,“不过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一般都不愿意下工地。这里的苦不是一般人能吃的。”
“工地钱多。”顾霭沉没有掩饰地答。
在工地这种地方,下至水泥工、建筑工、上至总工程师、总监工、项目负责人,承包方老总,一个个看着灰头土脸的,但实际收入水平要比普通坐办公室的高得多。
工期迫在眉睫,施工现场又急缺人手,老陈也是个实在人,听他这么说,也就没多就问。
老陈说“刚才你见到的那位是赵总,我们总包方的负责人,脾气比较燥,你们新人没事少在他面前晃悠。不过他人还可以,对待我们这些工人很大方,也讲义气。”
顾霭沉笑了下,算作礼貌回应。
和爆破员几句交流,能看出那位赵总的脾气确实又直又爆。
临时工没有什么特别安排,哪个班组缺人就去哪,安排施工,放线测量,上下装卸搬运。
最近早晚温差大,基本就是日晒雨淋。
从早上六点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半,顾霭沉才回到工棚冲洗换了身衣服。
两只手都是抖的。
他坐在床边对着电风扇吹,拿毛巾擦拭头发。一天的功夫,手臂胳膊被太阳晒伤,皮肤火辣辣的刺痛。
老陈抛了罐冰可乐给他,在旁边坐下,问“还习惯么”
“还行。”顾霭沉说。指尖抬起易拉罐的拉环,往上一提。
啪。
气泡汩汩冒出来。
他仰头饮了一口。
“你今年几岁了”老陈问。
“二十三。”顾霭沉说。
老陈对他刮目相看了,“我看你可以,吃苦耐劳的,什么脏活累活都干。现在工地上很少有年轻人这么踏实了。”
顾霭沉笑了下,还是那句话“缺钱。”
老陈从床铺底下掏出一瓶高度的二锅头,和他手里的可乐碰了碰,“来点”
“行。”顾霭沉说。他懂得规矩,工地社交圈狭窄,每天来来去去见到的无非就是各种建筑工、吊机、调度、总监、工程师、总包等。但施工单位应酬多,饮酒避不可免,能喝酒算是个加分项。
酒量的大小会直接决定别人愿不愿意带你去应酬,肯不肯给你结识的机会。
老陈拿了两只半斤装的玻璃杯,和他碰完,仰头一饮而尽。
回以礼貌,顾霭沉也是一饮而尽。
白酒入胃,一连串火辣辣的灼烧。
他不算擅长饮酒的人,一大杯白酒下肚,难免蹙了蹙眉。
老陈更喜欢他了,笑着拍拍他肩膀,又给他递了包中华。
夜晚风大,看起来还有场雨要下,铁门被风吹得哐当作响。
顾霭沉取出一支烟咬在唇间,指尖擦动打火机滚石,一手护火。
点燃汲了口,白雾自薄唇徐徐滚出,微眯起眼。尼古丁的味道弥散肺里,浓郁,疲倦。
隔壁床的姓王的工友躺着在看电视,不知转到个什么频道,一阵优雅的钢琴伴奏后,听他惊叹地道“这姑娘真漂亮”
顾霭沉顺着声音望过去,目光微微滞住。
老陈戏道“你一年到头天天在工地对着混凝土浇筑,看见个卖菜大妈都觉得漂亮。”
电视机里转播的是澳大利亚悉尼歌剧院,皇家芭蕾舞团的一场音乐歌舞剧。
身着白色芭蕾舞裙的女孩轻盈起舞,鞭转,弹跳,与舞伴托举飞翔。
优雅如同天鹅再现。
明眸皓齿,垂眸低笑之间,宛如一幅会流动的云烟水墨画。
王工友眼睛都看直了,“每天对着你们这些大老粗我还能有审美水平吗见到个女的我都觉得美得不行。但这个特别美一点。”
“那是皇家芭蕾舞团首席,能不美吗”老陈懒得理他,扭头看顾霭沉,诧异道,“小伙子,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也跟他一样看得眼睛都发直了”
顾霭沉静静看着屏幕上的女孩,无声。幽深的眼底读不出情绪。
烟卷停滞在指间,白烟袅袅往上窜,烟蒂燃烧垂下一小弯的弧。
风一吹,烟灰落地,随之散去。
脑海中许多画面闪过,她调皮的,嬉闹的,玩笑的,难过的,开心的,羞涩的,每一幅每一幕校园幽静长廊尽头,女孩倚靠在他怀里,手臂环住他的颈脖,闭上的眼睫微微轻颤,月光染上她清丽的面庞。
唇瓣柔软香甜的温度,呼吸间丝丝缕缕的交织,是他骨血里深种多年的毒。
老陈叹了口气,觉得这老的也是,年轻的也是,一个个看见美女都挪不开眼睛。
他抄起遥控器关掉电视,赶姓王的出去,“刚赵总在外头叫你呢,还看。”
王工友赶紧爬起来提着裤子往外跑。
赵立标那个暴脾气,迟一秒都是惹不起的。
电视被关掉,女孩的模样消失在屏幕中。
心间翻涌的情绪却久久无法平复。
老陈见顾霭沉情绪不对,奇怪问“怎么了,你还真喜欢看芭蕾啊”
顾霭沉没说话,仰头又饮一杯酒,颈脖拉长,喉结滚动,烈酒辣得他胃里一阵灼痛。动作太凶太猛,忽地被呛到,哑着嗓子低咳了好几声,眉心深深拧起。
白酒炽烈,尼古丁的味道蚀骨浓郁,才勉强将胸腔情绪压下。
老陈没见过这样一个斯斯文文的小伙子,喝酒抽烟能这么凶。
他裤兜外露出半角的八音盒,嫩粉的颜色,珍珠嵌边,一看就是女孩子家才喜欢的玩意儿。
老陈随口问“你女朋友的”
顾霭沉拿出来,翻开盒盖,上了链匙,熟悉的钢琴声在夜里清脆如风。
他垂眸看着,眸光寂静流淌,幽深无言。
隔了好久,嗓音很哑地应了声
“嗯。”
“你下工地,怕是要好久不得见了。”老陈说。
跑施工现场的,一年到头待在家里的时间寥寥可数,哪里偏僻就跑到哪里开荒,有老婆的就是守活寡,有孩子的就变成留守儿童。
老陈不知道他具体情况,却说得没半点误差。
顾霭沉低声说“是很久没见了。”
“多久了”
“四年多。”
“四年多”老陈差点被二锅头呛死,“我也就十个月没回家,你四年没回,不怕女朋友跟人跑了”
顾霭沉看着转盘上跳舞旋转的女孩,不知想到什么,眼底竟浮了一丝笑意温度。
很快,又沉寂下去。
“已经分手了。”他说。
“该不会真跟人跑了”
顾霭沉没说话。指尖抚过女孩的脸颊。
老陈来了兴致,好奇问“那你前女友,也是跳芭蕾的”
“嗯。”
“长什么样,漂亮吗”
“漂亮。”
“能有多漂亮比刚才那个首席还漂亮”
“差不多。”
“性格怎么样”老陈想起家中隔三差五和他吵架的媳妇,叹气道,“像我媳妇就不行,脾气不好,特能闹事。”
“她也爱闹腾。”顾霭沉想起往事,很淡地弯了下唇。笑意转瞬流逝,如同往常一样,心间只剩下空洞。
老陈叹了口长气,“听着倒像是个好姑娘。”
“是挺好。”顾霭沉合上八音盒,揣进衣兜,“就是怂。”
“你就没打算”
老陈话没说完,赵立标从外面进来,对顾霭沉说“新来的,外面下大雨浇砼,你去看着。”
他今天早上六点上工,刚刚才回来休息。
将近十六个小时了。
老陈赶紧帮话道“赵总,他”
赵立标没什么耐性,皱眉道“其他班组都休息了,工地没人,明早要验收,必须得有人看着。”
老陈还想说什么,顾霭沉摁灭烟头,站起身道“我去吧。”
正好,他不想在屋里待着,想找点事做。
身体已经很疲惫,但只要停下来,脑海里就会不停地记起某个人。
顾霭沉经过门口,和赵立标擦肩。赵立标扯了扯唇,讽道“量力而行啊,别晕在工地里,我还得找人把你给抬回来。”
下大雨浇砼,除了泥工,其他班组都可以休息。但旁边必须得有人看守,检查模板质量,联系搅拌站,做试块,调整水灰比。
混凝土料在水里泡的时间长了,水灰比受到影响,交工照样会受到延误。
第二天赵立标赶着去现场处理隧道爆破的事,很早就起来了。下楼小解的时候经过工地,搅拌站送来的料太稀,导致混凝土漏了好几方,顾霭沉正在联系泥工解决。
浇砼从半夜直到第二天早晨,顾霭沉就整整在那块水泥旁边守了十个小时,没合过眼。
赵立标走过去看了眼,问“都检查好了”
“这种早强型混凝土,初凝固四十分钟,终凝不超过十小时。”顾霭沉说,“其他我都检查过了,没有问题,可以验收。”
赵立标没说话了。
神情有些意外。
默了几秒,赵立标问“你以前下过工地”
“下过。”顾霭沉说。
“你”
赵立标刚启唇,隧道那边传来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破声。
紧接着,浓烟滚滚,地都在震。
赵立标愣住,下意识扭头看旁边墙上的时钟,脸色瞬间黑了,低骂道 “操”
顾霭沉也微微皱眉。
老陈兵荒马乱地跑过来,“不好了爆破那边出事了”
原定早上八点三十爆破。
八点十分就提前炸了。
现场一片狼藉。
爆破员不知所踪。
赵立标揪住工人的领子,粗着脖子吼“定好八点三十爆破,为什么足足提前了二十分钟起爆爆破员呢,啊”
“我、我也不知道啊”工人战战兢兢,抖着声说,“我刚才还在封锁现场,结果说炸就炸了,吓死我了现在全世界都在找爆破员,谁知道他死哪去了”
顾霭沉捡起地上凌乱散落的爆破方案图。
隧道全长左幅833米,右幅760米,合计1593米,分ab两点同时起爆。因为爆破员操作失误,b点提前起爆,而a点下埋的乳化炸药和雷管与起爆装置短路,未能如期起爆。
原定爆破的隧道只炸了一半,另一半还埋着随时都有可能引爆的雷管。
按爆破排险制度,现场爆破后必须由爆破员进行排险,确认无哑炮等情况方可进入作业。
但现在爆破员不知所踪。
所有人乱成一团,你推我我推他,谁也不敢站出来。
混乱争吵之中,有人指那爆破员是在爆破公司挂证的,实际上根本不具备爆破资质。
老陈对赵立标说“赵总,要不我们还是报警吧,现在这个情况也没办法继续作业”
“报警你他妈脑袋是不是也跟着起爆装置一起短路了”赵立标怒极道,“让上头知道我们的爆破员竟然没有爆破资质,工程还要做不要做了好几个亿,出了事你们谁都别想拿到工钱”
涉及钱的问题,没人敢吭声。
工程一做就是三四年,都等着完工那笔钱养家糊口。
工期又迫在眉睫。
赵立标忍了忍脾气,说“让人把负责爆破那臭小子抓回来,其他的人下隧道,继续作业”
工人们面面相觑。
“不能继续作业。”顾霭沉走过来,“这底下有哑炮。”
一听说有哑炮,所有人更加不敢动了。
老陈惊异“有哑炮是不是真的”
工人们开始慌乱了。
“不是,有哑炮怎么能下去作业,万一挖响了雷管,这里所有人都得跟着没命”
“隧道里一共埋了19支雷管和12公斤的乳化炸药,不是开玩笑呢吗”
“赶工期也不是这样赶的,这不是拿我们的命去赌吗”
“全他妈给我闭嘴”赵立标越听越怒,指着他们说,“让你们出主意的时候一个个安静如鸡,现在倒会嚷嚷了有本事就给我站出来,在我面前大声点说”
没人敢站。
赵立标扭头看向顾霭沉,质疑道“是你刚才说这底下有哑炮的”
“雷管是起爆器材,比较敏感,剧烈撞击也会爆。你让人下挖掘机,万一挖响了就有可能带爆炸药。”顾霭沉说。
赵立标看着面前年纪轻轻的男生,觉得好笑,“你说有哑炮就有哑炮,你他妈算老几耽误了工程你负得起这个责吗”
“不挖你就等着坐牢,遗漏在外面的雷管一颗三个月。”顾霭沉说,“顺便提醒一句,牢饭不怎么好吃。”
赵立标“”
赵立标活到三十七八快要四十岁的年纪,一直脾气火爆横行霸道,全世界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地绕路走,还是破天荒头一回被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噎住了。
赵立标气不打一处出,手叉腰上,摘了安全帽指着顾霭沉,“不是,你哪来的搁这儿跟我讲爆破你书念完了吗,奶断了吗,懂什么是雷管起爆吗”
“一般隧道钻爆开挖,采用光面爆破、毫秒微差按不同部位有序起爆。”顾霭沉说,“不管是电雷管还是非电雷管,爆破过程都能听到有节奏的爆破,从而判断是否存在哑炮。”
赵立标神情复杂“你的意思是,你靠听的,听出来这底下有哑炮”
“是。”顾霭沉说。
赵立标愣了一秒,然后开始笑。
他戏谑问“你以前干过爆破”
“跟家人下过隧道,看过课本。”顾霭沉平静地说,没在意赵立标的看轻和嘲讽。
赵立标笑得肚子都疼了,对身旁老陈说“你听听你听听,多大的口气。人家看过课本,合着还是个理论高手。”他问,“实操呢知不知道这是有经验的爆破员和专业工程师干的活儿,你一句听,你就跟我说你听出来有哑炮了”
“没实操过。”顾霭沉说得坦然,“不过今天有机会了。”
赵立标没再笑了。
他眯起眼认真打量面前平静不惊的男生,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长得皮白肉嫩,眉清目秀。一副偏得小姑娘喜爱的脸,却在工地里干着最脏的活儿。
明明没有什么实践经验,说起来话来倒是底气十足。
赵立标看了眼腕表时间,想那傻逼爆破员估计一时半会儿抓不回来,工程赶着交工,今天必须继续作业,确实没时间再耗下去。
他看向顾霭沉,半信半疑地道“你懂得排险”
顾霭沉说“找到没响的把导火索拔了就行。”
赵立标觉得自己今天真是中了邪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全在这里听一个乳臭未乾的毛小子忽悠。
“行,你他妈今天要是能把这事儿给我解决了,我立马提你做副总”赵立标对老陈说,“把安全帽给他,让他下隧道。”
下隧道之前,顾霭沉在看b段的炮眼分布图,把可能存在哑炮的地方用红笔圈出来。
老陈把安全帽递给他,知道拦不住,叹气说“下边没有防护网也没有安全通道,只有走道板,离地有五六米,你翻钢筋墙的时候当心别被挂着衣服,要万一掉下去,人就没了。”
“放心。”顾霭沉说。
他从十几岁开始便跟着顾清河和沈笛泡在各地方的施工现场,下过隧道,也上过房屋建造。被他们收养的那几年,学到的理论知识,接触过的经验,比许多在工地摸爬滚打了十几年的人更加扎实。
顾霭沉戴上安全帽,沿着扶梯往下爬。隧道洞里幽深,灯光又暗,每走一步都必须小心。
人快进去的时候,老陈捡起地上个东西,赶忙道“诶,小顾,你东西掉了。”
是他的八音盒。
顾霭沉接过放进衣兜,对老陈说“谢谢。”
“对了,有个问题。”老陈记起昨晚被赵立标中途打断的对话,“你女朋友就这么跑了四年,你就没打算去找她要个说法”
顾霭沉顿了顿,说“要找的。”
他望着脚下幽深看不见底的隧洞,只要稍不留神跌下去,等待他的就是半身不遂或者当场死亡。
工地意外常有,下去排险的人身上没有安全绳,一切全靠自己小心。
但他知道,他一定会回来。
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
“不止要找,还要把她揪回来拎拎耳朵,好好教育。”男生一步步走下隧洞,直到黄色安全帽彻底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
“不过,不是现在。”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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