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发酵远比明晞想象中更快更迅速。
明水涧楼房整体倒塌时间是在晚上八点十五分,情况发生得十分突然, 从大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南倾斜, 直至彻底倒塌,总共不过十几秒的时间。
上百米的高楼连根卧倒, 连带损坏了周边两栋尚未建好的房屋;唯一庆幸的是楼房所建地区并非在主干道上,没有造成居民伤亡事故。
然而其中三名未来得及撤离的工人遭到楼房重压,虽然及时送院抢救, 已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但身上大伤小伤无数,最严重的一个右腿要进行截肢手术,下半生只能依靠假肢和轮椅生活。
第二天早上相关新闻已经铺天盖地, 长明集团股份开盘即遭到股民恐慌抛售,半小时内跌至停板。办公大楼底下的玻璃门窗被人用石头砸碎, 大批工人家属和购房者拉横幅抗议,要求他们退款赔偿。
一时间“黑心开发商”“草菅人命”“豆腐渣工程害人不浅”“退房还钱”“长明集团良心何在”等等鲜红刺目的标语到处都是。
更有偏激者直接拿着红漆冲进大楼, 泼在安保和前台身上。
前台报了警,但无济于事。
维权抗议的人群一波又一波, 各大新闻媒体和网络平台持续发酵, 要求长明负责人出面回应此事。
车刚开到长明办公楼外, 远远望去黑压压一片人群, 横幅鲜明刺目, 激进者和保安起了肢体冲突, 大声怒骂。
老刘提醒道“明小姐, 等下车开进去的时候您把脸遮一下, 不然让那些人看到您就不好了。”
里面有些是工人家属,有些是提前预订了房源要求退款的房主,情绪激动愤怒。记者时时守在楼外,不放过任何一个从办公楼里出来的人。
明晞看着完全失控的场面,头一回觉得孤立无助。
事情发酵到此种地步,没有人愿意听他们的解释。
集团内部也是一片混乱。
明湘雅从昨日下午起便无法联系上,助理疲于应付各路媒体、供应商以及银行打来的电话,已经一整夜不眠不休。
明水涧工程事故发生后,以往与长明有过合作关系的企业避之不及,纷纷在媒体面前与他们划清界限;银行打电话来催债,连本带利地讨要;尚未拿到尾款的供应商把他们告上法院,冻结了他们企业账户资金。
现在集团内部项目被迫全面罢停,资金链完全断裂,即使杨萱和秦霄他们愿意帮忙,终究有限。
明水涧工程前期资金投入,金额高达60个亿。
以长明目前的情况,这笔巨款如同一座大山,只会把这个原本就剩下一具躯壳的企业压得稀巴烂。
不要说60个亿,他们现在连下个月员工工资的发放都成问题。
助理急得快要哭出来,“明小姐,怎么办呀。我刚才给以前合作过的企业负责人打电话,他们都跟约好了似的,要么就是不接,要么就说不行,没办法借钱,还有直接让我们向法院申请清盘的。”
“刚才一上班,好多人说要辞职。现在主席也联系不上,怎么办呀”
明晞脑子里也是一团乱麻,外部抗议者声音不停,内部员工又集体闹离职,所有事情来得太突然,她束手无策。
明晞强撑住办公桌边缘,心里不断暗示自己要冷静、镇定。她说“长明是明家三代人的心血,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它走到清盘这一步的。”
“可是”
“你去联系相熟媒体,召开新闻发布会。长明不会逃避问题,会对此次明水涧工程事故负责到底。”明晞说,“另外,你去联系我舅舅”
“我刚才想起要跟您说这件事。”助理更急了,“总包方那边今早上给我打电话,说一个星期以前就联系不上明总工了。”
“什么”明晞脸色白了白,心头某种不好的预感逐渐浮现。她不可置信地道“怎么可能”
“是真的”助理带着哭腔道,“现在外面好多人都说楼房倒塌是因为施工方偷工减料,明总工擅自修改了施工方案,出事就挟带公款私逃了”
明晞身体晃了晃,险些倒下。
助理焦急地问“怎么办呀明小姐,集团是不是真的要完了”
“你让我想一想”明晞整个大脑都在晕眩,“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她手边碰到遥控开关,电视打开,画面正是昨晚酒店声势浩大的婚礼现场,工程事故发生的第一时间,记者对韩舒曼进行了采访。
记者问“林氏与长明关系一直交好,您对这次明水涧工程事故有什么想说的吗”
韩舒曼绷着一张脸,语气冰冷,“我们和长明只是企业间正常合作关系,并不存在因为私下交好就故意偏袒的说法。林氏在挑选合作伙伴上一直十分谨慎,为的就是确保每一桩工程的安全和质量,绝不会为了赶工期而做出疏忽楼房本身的事;后续我们集团内部也会对工程安全加以严查,并考虑中止目前与长明正在进行的合作企划。”
记者道“但今天是两家婚礼,长明千金和您的儿子也是外界公认的未婚夫妻”
“婚礼不是没办成吗没办成就算不得是夫妻。”韩舒曼拧眉道,“再说了,我是不会允许这样私生活混乱,企业背景存在重大问题的女孩子嫁进我们林家的。”
保镖在两旁开道,韩舒曼在助理和林文枫的搀扶下走向酒店外等候的轿车。
记者追上去,不依不饶地问“您说明小姐私生活混乱,具体是指哪方面呢可以详细说说吗”
林文枫冷笑了下,对记者意味深长地道“具体有多混乱,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她本人和沉河总裁。”
画面最后是林文枫讽刺的嘴脸,隔着屏幕,也不忘向她补上最后一刀。
助理怕她看了心里难受,赶紧把电视关掉,愤愤道“这些人也太过分了,不帮忙就算了,还要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
助理扶着明晞的胳膊,试探询问“明小姐,您没事吧”
“我没事。”明晞对她勉强地笑了下,算作安抚。长明眼下这样的情况,不管是韩舒曼还是其他与长明有过合作关系的企业,为求自保撇清关系是意料中事。
这个圈子里向来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落井下石一沉百踩,最常见不过。
只是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婚礼取消,她心中某处竟觉得松了一口气。
桌上手机在震。
是纪嘉昀打来的。
他原本在昆城,长明的事情闹得那么大,纪嘉昀应该也已经知晓情况。
明晞摁下接通键,“爸爸”
纪嘉昀在那头说“小晞,你妈妈在医院,你赶紧过来一趟。”
婚礼当天下午,明湘雅收到下面的人汇报无法联系上明平峰的消息,便立刻启程去机场截人,但赶到时明平峰已经离境;随后没多久,明水涧大楼轰然倒塌,事情闹得天翻地覆。
不会有人比明湘雅更清楚目前集团内部的情况,明水涧事故发生后,长明股价持续下跌,市值一夜之间蒸发了数十个亿;工程项目投入的资金、后续的退款赔偿、供应商尚未结余的尾款,银行融资贷款每一项都足以把他们压垮。
事故发生到现在,明湘雅一直在试图联系可能给予长明帮助的人,委托助理预约各大银行家见面,但得到的均是拒绝。
给了明湘雅最后一击的,是韩舒曼在婚礼现场的采访言辞。
明晞匆匆赶到医院时明湘雅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但人还是很虚弱。
纪嘉昀扶她从床上坐起,给她喂水。明湘雅望向他,很淡地笑了笑,“麻烦你了。”
纪嘉昀说“这么多年夫妻,就不要跟我说这些话了。”
明湘雅看着面前的男人,眸光有片刻无言的安静。她微微翕唇,似是想对他说些什么,明晞从外面进来。
明晞紧紧握住她的手,眼睛泛了红,“妈,你怎么进医院了”
明湘雅安抚道“心脏不太舒服,休息一下就好,是医生小题大做了。”
纪嘉昀拧眉,“医生刚才吩咐过让你好好休息,这段时间不要操劳,这次是正好我在家里,下次要是碰上没人的时候怎么办”
明湘雅没说话了。
竟颇有点乖乖坐着听他训话的意思。
明晞接话道“那爸爸以后多点在家不就好了”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明湘雅对纪嘉昀并非已经没有感情,只是谢毓在世时对两人多加阻扰,避不可免地疏淡了关系;后来谢毓离世,明湘雅一心只顾着集团事务,某些处事手法又过于偏激,这才导致了纪嘉昀对她的失望。
明湘雅不是没有后悔过。
纪嘉昀见母女二人有话要谈,起身道“我先回家一趟,医生说你这周都得住院检查,刚才出来的急,还有很多东西要收拾。”
明湘雅轻声说“谢谢你。”
纪嘉昀目光柔和,“公司的事不要多操心,你还有我们。”
明湘雅点了点头。
门合上,病房里只剩下母女二人。
明湘雅想坐起身,明晞赶忙上去扶她,给她调高床头。明湘雅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说“坐过来妈妈身边。”
明晞眼睛一红,“妈。”
“妈妈都已经知道了。”明湘雅久久地凝视她,“这么长时间了,妈妈想,妈妈欠你一句对不起。”
明晞哽咽。
明湘雅说“曾经妈妈以为是为了你好,要你嫁给林文枫。林家是妈妈千挑万选出来的,以为你嫁进他们家,下半生就能过得无忧、幸福,是妈妈忽略了你的感受。”
明晞不知道该说什么,眼泪止不住地落。她知道这些年明湘雅为集团付出了多少,那个曾经骄傲美丽的母亲现在变得苍老疲惫。印象中母亲的脊背永远是直挺的,此刻却虚弱地坐在病床上,温声低语地恳求她的原谅。
“现在婚礼取消了,集团和林氏的合作案也中止了。”明晞流泪哽咽地说,“我和助理打了好多电话给其他企业的负责人,他们都不肯帮我们。”
“这些都不重要了。”明湘雅对她安抚地笑了笑,话语仍是虚弱的,已把事情看得很透,“我已经委托律师发布声明,会对韩舒曼和林文枫所说的不实言论追责到底。不管是联姻还是合作案,都会即时解除。”
“你是女孩子家,对外要保全你的名声,林氏不顾往昔合作情谊,想趁机打垮我们,我不会让他们得逞;要让所有人知道,是我们先取消婚约的,而不是林家。”
“可是没有了林氏的合作案,我们根本没有钱赔给工人和房主。”明晞说,“现在银行也不愿意贷款给我们。”
“这些事你不要担心,你那些叔叔舅舅的,还有长明上一辈积攒下来的人脉,我亲自去游说,应该还会给我三分薄面;先把银行债务应付,其他的,再慢慢想办法。”明湘雅紧紧握着她的手,“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这些求人的事就让妈妈去做吧。人这一辈子什么都可以输,但自尊和骄傲不可以。”
“可”
“不要可是了。”明湘雅对她说,“乖,听妈妈的话。”
那一瞬间,明晞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小的时候,面前坐着的,紧握住她的手的,始终是那个温柔疼爱她的母亲。
明晞已经无法说出任何,只是落泪。
护士进来给明湘雅更换点滴,明晞退出去,隔着病房外的玻璃看向床上的母亲。
进医院这么长时间,明湘雅的手机消息一直没有停止过。更换点滴的间隙,她一通接一通地听电话。
有的是外面打进来的,有的是她主动拨出去的。
明晞不难猜到来电的都是什么人,无非是媒体、供应商、银行,要么要求她出面对工程事故作出回应,要么催促她还清款项,否则就向法院申请清盘,拍卖他们现有的资产抵债;
放下一通,马上又接起另外一通。
这是明晞第一次见到明湘雅低声下气求人的样子。
不管是作为曾经众星捧月的芭蕾舞首席,还是集团高高在上的董事会主席,明湘雅一直是骄傲的,从来没有对谁低过头,也从没有开口求过谁。
如果不是因为走投无路,明湘雅不会把最后的希望都放在明家那些所谓的亲戚和合作伙伴上。
明晞很清楚,此时此刻的长明就是一艘千疮百孔的船。船上之人争先恐后地想要逃离,船外之人唯恐被卷入事件的漩涡,纷纷避之不及;
明湘雅刚才一番话只是对她宽心的安抚,是作为一个母亲对孩子最后的保护。
明晞看着明湘雅虚弱疲惫的模样,对电话那头低声的恳求,她忽然觉得心酸。
她也许也欠母亲一句对不起。
至少当初,她不该否认一个母亲对她的爱。
明晞不忍再听下去,转身背对病房。
长廊外的电视正在播报一条早前的新闻媒体采访,与最近云南山区开发合作案有关。
几个月前市政工程公开招标,云南山区开发工程最后中标的是时新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由于山区工程耗资巨大,企业中标后除了需要巨额融资,还需要大量的人力资源。
时新这段时间也在物色合适的企业,共同进行云南山区的开发合作。
当时时新最先考虑的对象是长明,一来长明基底深厚,名声足够响亮;二来长明在大型基建方面有经验基础,这点业内目前无人能比。
但由于长明那时候把大量的资金都投入在明水涧工程,项目部的人考虑到山区开发耗资巨大,且短时间内无法得到可观的利益回报,便婉拒了时新的合作邀请。
时新和长明自打成立便维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只是近年双方企业发展不同,便减少了合作机会,但这层关系一直在。
画面中是男人熟悉的脸孔。
明晞才知道,原来当时沉河也参与了市政招标,并且一直在争取与时新的合作案。
记者询问“可以问问您为什么一直执着于云南山区开发工程吗其中是有什么缘故吗”
席上男人沉吟片刻,语调平缓地说“我养父母生前一直致力于云南当地的慈善事业,虽然他们现在已经不在了,但他们的心愿总要有人去替他们完成。”
“当然对于我来说,云南是我的故乡,即使这些年身在外地,在我有能力的时候,希望尽己所能地帮助故乡变得更好。”
“众所周知,您的养父母是著名土木工程师顾清河先生和著名建筑学家沈笛女士是吗”记者问。
“是。”男人说。
采访到这里便结束了。
离开医院已是傍晚,暮光沉沉压至天际,整座城市都仿佛笼罩在一层模糊不清的旧影里。
明晞低头在包里找车钥匙,一辆黑色轿车从门外驶入,缓缓停在她面前。
萧辞解开安全带,从车内走出,对她说“明小姐,顾总让我来接您过去。”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