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居民报警后, 警察很快就赶到了现场。
几个年轻的女警员试图把霭沉带出去, 安慰他, 他只是原地站着,望着半空的方向,一动不动。
在他这样的年纪,对于死亡的理解还很薄弱。这是他第一次经历亲人死亡,也是他年幼的十二年人生中,唯一的一次。
他只有陈珊这一个亲人。
母亲衣不蔽体地悬在半空,四肢向下垂挂,两眼紧闭, 却不是早上他离开卧室前,还在安然熟睡的模样。
面部是青灰色的, 充满着窒息的痛苦。
警察合力把陈珊从粗麻绳上解下来,放进裹尸袋中, 拉上拉链。
脖子和手臂上有大面积新旧交加的淤痕,最近一段时间内, 她一直与人维持着身体上的关系。
并且对方的行迹相当粗暴。
警察把霭沉带回警局,循例录了一份口供, 鉴于他年幼,警察提出要他的亲属来接他回家。
霭沉低声说“我没有亲人。”
警察问“你父亲是谁”
“我不知道。”
“家里呢,还有别的亲戚吗”
“有一个姨妈。”
“可以让她来接你吗”
“和姨妈的关系不好。”
“那”
“没关系, 我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
那天天阴, 昆城的雨季像漫无边际的灰海, 盘旋在这座城市的上方, 吞噬了所有的光源和希望。
陈珊死后,这个世界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回到家里,床上仍维持着凌乱,被子和枕头堆在一角,不难想象男人在刚睡醒时看见客厅吊着的尸体,是怎样惊恐无措的反应。
垃圾桶里面,还躺着三只用过的套子。
刚才在警察局里,警察问他,知不知道陈珊生前和谁有过密切往来。
他年纪小,警察问得很隐晦。
但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母亲脖子上的红痕,满胳膊的青紫,那日沙发垫子下面压着的,装着一万八千块学费的信封。
他很清楚他们已经负债累累,母亲根本无力再凑出他的学费。
他知道那个人是谁。
他没有说话。
陈珊死了,而他未满十六岁,身边又没有愿意接纳他的亲戚,按理来讲,他会被强制送进当地的孤儿院。
当晚警察来家里接人的时候,房子里空荡荡的。
男孩了无踪影。
长大以后的顾霭沉总是在想,他那深藏在骨子里的,极度阴郁和暴戾的性格到底是什么时候形成的。
也许就是在他十二岁的这年。
他亲眼看着母亲吊死在他的面前,看着刘伟衣衫不整提着裤子从顶楼落荒而逃,看着陈珊屋里凌乱的床角,看着垃圾桶里三只黏糊糊的套子。
还有那日母亲为了他的学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模样。
那年他只有十二岁,还太小。
小到甚至仇人就在自己面前,他也无力去保护自己最爱的人。
那天霭沉去了街头的小巷,去找刘伟。
带了刀。
去到的时候刘伟正在便利店里和一群人打扑克牌,光着膀子,背对着门口,毫无防备。
霭沉没有犹豫。
他快步走过去,对准他后背的位置,一刀插下。
刘伟对面的人看见了他,用力推了刘伟一把,刘伟侥幸躲过,刀口只是划破了他的胳膊。
刘伟痛得破口大骂。
几个强壮的中年男人同时冲上来把他摁住,一巴掌一巴掌地扇在他的脸上,“狗娘养的”“狗逼崽子”“贱货的儿子”,各种肮脏污秽的词语混杂着巴掌一同在他耳侧炸开。
他被打得昏天暗地,耳朵嗡鸣,口腔和鼻子全是血腥。
他被刘伟抬起来扔进路边的垃圾堆,鼻青脸肿,两只眼睛胀满淤血,没办法睁开。
腐败的味道呛进他的肺里,他发不出声音,胸腔里的骨头好像都被踢碎了。
玉佛断了,浸在肮脏的泥水里。
他想伸手去捡。
刘伟一脚踩在他的手背上,用力碾着,“我他妈就告诉你,你妈是自愿给我上的,我可没强迫她,一次三百块,我算很大方了。”
刘伟蹲下去,一下一下地轻拍他的脸,“要怪就怪你自己,弱得只配趴在老子的裤子底下,只能让你妈做鸡养你”
刘伟话音未落。
小拇指传来一阵剧烈的痛。
霭沉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他的手,一口咬了下去。
那是他最后的反抗。
他如愿听到刘伟骨头裂开的声音,面部扭曲,痛苦地大叫。
一个十二岁男孩幼稚无力的报复,却已经是他能做到的全部。
刘伟迎面一记重拳砸下。
他歪着脑袋倒在一堆垃圾里,污水混合着臭味从他鼻腔灌进去,唇角溢出血丝。
但他还没有死。
他的意识仍然清醒着,这才是他最绝望的事。
在那之后的很多天,明晞都没有等到那个叫柳永的男孩子。
从他失约肯德基的那天起,对面旧楼顶层的某间屋子,成了整条小巷人人口中不约而同的禁忌。
大门紧锁着,外面拉了封锁线,透过窗子往里看,屋内漆黑一片,没有生人的气息。
那天明晞一遍又一遍地敲门,始终得不到回应。
直到傍晚,隔壁屋的阿姨把她抱走,送她回家。
没有人愿意告诉她那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还只是个孩子。
大人之间总有些秘密是不愿意让孩子知道的。
明晞只能徒劳地等。
他们约定的期中考要到了,男生答应过她,这次考试要考过600分,要比上一次进步。
她相信他不会骗她的。
可在期中考的那一天,明晞仍然没有等到他。
男生缺考了。
下午最后一节考试铃打响,明晞回到课室,发现她的抽屉里突然多了一盒棒棒糖。
杨萱告诉她,是那个叫柳永的男生留下的。他出现得很突然,离开得也很突然,戴着口罩和大帽子,只留下了一盒棒棒糖,别的什么也没有说。
他露在外面的皮肤全是青紫的。
像是跟什么人打架了。
明晞拆开那盒棒棒糖,一根一根地攥在手里,足足十五支。
是她最爱吃的草莓味。
杨萱问“你还在等他呢”
明晞点点头,看向她“他答应我会回来考试的。”
杨萱摸着下巴,琢磨道“我觉得他可能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
杨萱耸耸肩,“十五这个数字在玫瑰花里代表歉意,我男朋友惹我生气的时候,就老喜欢送我那么多的玫瑰。”
明晞愣住。
杨萱说“这个柳永突然送你这么多棒棒糖,是不是背着你偷偷干坏事了”
明晞忽然醒神。
几乎是瞬间的直觉,她调头冲出了课室。
初一十三班,这个云集全校各大风云人物,杀马特和葬爱家族群龙聚首,时常在期中期末最后一考场雄霸天下的传奇班级。
明晞头一回亲身造访。
女孩娇娇小小,眉眼清丽,一身校服穿得规矩又齐整,小礼服的扣子系至最上那一颗,蝴蝶结扎得不偏不倚。
从头发丝儿到脚趾甲盖,都散发着一股常年稳坐年级第一宝座,被各科老师轮流亲亲抱抱举高高的优秀三好学生气质。
和初一十三班充满了强烈的违和感。
明晞紧紧抱着怀里的棒棒糖,站在课室外敲了敲门,轻声问“你们有谁认识柳永吗”
坐在课室最后一排,正围成一圈打斗地主的男生们应声回头,满脸茫然。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她找柳永”
“柳永是谁”
“是刚才出现在考试题里的那个吧”
“操,光顾着说话,老子的一对火箭怎么就扔出去了”
“你他妈压着火箭还好意思说最大的只有同花”
杀马特们对谁是柳永显然毫不关心,飞快把话题扯回了斗地主上。
明晞紧了紧抱着棒棒糖的手,又问了一遍“你们要是有谁知道柳永去哪了可以告诉我吗他很多天没来学校了,我很担心他”
无人理会。
明晞一咬牙,索性自己开始逐个逐个地翻课室的桌椅抽屉。
他总会留下什么的,总会有他的信息。
明晞没管其他人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她,毫无来由的,心中某种不安的预感变得强烈。
他一定是干坏事了,他一定是要食言了,否则他不会突然送她棒棒糖的。
每次他惹她生气,他就会送糖来哄她。
这次他送了她那么多,他肯定要干很坏很坏的事了。
明晞翻抽屉的动作越来越快,心里越来越急,连眼眶也开始发酸发红。
终于在课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那张空寥寥的课桌抽屉,明晞找到了他没有带走的政治试卷。
她认得他的字迹。
同样的问题,同样的答案。
“步入青春期,当你感到烦恼、苦闷时,你可以a与同学聊聊天。b听音乐或外出运动。c自我了断,远离烦恼。”
他还是选了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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