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妙跟着松枝再次走进毓秀宫。比之上一次的茫然, 这次在松枝出现的那一刻她便知道所为何事。
径直走向主殿, 原本隐隐约约的熏香渐渐清晰起来, 等进了屋,又辨出被熏香盖过的一丝丝药味。
“娘娘,忆妙姐姐到了。”松枝出声。
忆妙看了眼继续往前走的人, 只一眼,垂眸,福身请安, “见过慧妃娘娘。”
白月心见到忆妙, 眼里多了一分神采, 走上前, “快免礼吧。”
“谢娘娘。”
忆妙起身, 不经意地抬眼, 一惊。
面前的人脖子上缠着一层白纱,此刻有右边松松滑下几分,露出白纱下的伤痕。
那青紫色淤青外扎眼。
忆妙不自主回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那晚, 皇上半夜心症发作,大发雷霆。以往一向不让人近身, 这次却主动找慧妃娘娘。所有人就跟看到曙光似的,派人把人请过去了。人进去,里面没有再传出东西摔碎的声音,隐约几句对话过后, 便归于安静。
面面相觑之后, 众人难掩欣喜。
她木愣愣地站在门口。
直到陈公公上前去关殿门才回过神来, 上前帮忙,却在靠近之后发觉不对劲。
里面传来轻微的声响,像是挣扎的声音。
当她跟陈公公小心往里看的时候,却见皇上一只手掐着慧妃的脖子,力道之大,身下的人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只剩腿乱蹬的时候发出沉闷的声响。最后慧妃几乎是在生死一线之间捡回一条命。
因为这件事,明明已经到了春天,宫里的气氛这几天却冷得叫人仿佛回到了寒冬腊月。
还未正式选秀女,但是王府里之前只有一位侧妃,皇上登基之后,后宫也添了人,只是皇上从不进后宫,平日里不是在御书房就是在华清宫,唯独对慧妃还算和善。
而这次心症发作,连平日算是最亲近的人也险些杀了。
太后震怒,不过除了让太医好生照料皇上的身体之外,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犹记得,当时慧妃被扶走的时候,脖子上隐约有痕迹,如果一看,说是死里逃生也不为过。
忆妙回神,道“不知娘娘今日叫奴婢过来,有何吩咐”
白月心殷切地看着忆妙,“忆妙,你在皇上身边伺候多年,可知道皇上有什么禁忌”
“禁忌”忆妙茫然。
片刻摇头,“奴婢不知娘娘是说什么。”
听到这句话,白月心不由得回忆起那天。
她至今都想不明白,前一刻还对她温情款款的人,为什么突然之间想要至她于死地。
纵使不愿意承认,但是那个时候,他是真的想要杀了她。
一回想起他看自己的那个眼神,白月心身体止不住颤了颤,深吸一口气,“那皇上最近还有画过画吗还是只有背影吗”
“是。”
“没有正面”不放心再次确认。
“是。”
“那为什么皇上会看着我的脸,就”白月心突然说不下去了。
又道“你再好好想想,最近皇上有没有什么异常”
忆妙沉默一会儿,“没有。”
“或者皇上最近有没有说过冷”
若说是她说错了什么的话,那天就只有他问她还冷不冷的时候,她答了一句不冷。
“没有。”
见忆妙一问三不知,白月心不免着急。
明明她进去的时候还好好的人,突然之间就要对她痛下杀手,必有缘由,而忆妙跟在他身边那么久,怎么可能不知道
语调冷了一分,“忆妙,太后于你有救命之恩。皇上如今这般,太后只怕也是日日寝食难安。再说,皇上待你如何,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你难道忍心就这样看着”
忆妙跪下,“回娘娘的话,奴婢确实不知道。娘娘就是打死奴婢,奴婢还是不知道。”
白月心被她噎了个结实,她现在是御前的人,哪能说动就动。
僵持片刻,白月心想到以后,语气又缓和下来,将人扶起来,“我说过,我们好歹也是有过一段主仆缘分的,说什么死不死。你想不起来没关系,不过如果你有想到什么,一定跟我说,不管是什么。”
忆妙应是。
“好了,我也不敢耽搁你太久,免得皇上找你,你先回去吧。”
忆妙告退,退出去。
松枝将她送到毓秀宫门口,寒暄两句才折身回去。
忆妙看着松枝的背影。
那身翠色的衣裙,叫她恍惚想起流萤。
她当时被送出府的时候,王妃那般坚持,她原以为是王妃交代了她什么事情要做,可是后来王妃走了,流萤也找不到了。后来听说有人跳河,正巧那段时间连日大雨,最后连个尸首都没有捞到。
忆妙轻叹一口气,转身准备回御书房。
没走几步,就见这段日子一直跟着自己在御前伺候的云珠快步朝自己过来,还没有走近,远远就叫,“姐姐。”
声音透着急切。
忆妙见状觉得不对劲,眉心一蹙,赶紧迎上去,“怎么了”
“陈公公让你赶紧回去。”
“可是皇上心症又犯了”
云珠摇摇头,“不是。”
喘了口气,“晋王殿下今日进宫,带着几位大人跟皇上一直在御书房议事,到这会儿了午膳都还没有用,永寿宫的嬷嬷刚刚又过来问。”
听到这儿,忆妙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皇上的心症久久不愈,满朝上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加上皇上又是忙起来连饭都顾不上的性子,太后怕出什么岔子,几乎是天天都会派人过来问。最开始的时候还会说两句,强行让人吃饭休息,不过自从前几日慧妃的事情过后,便只派人过来。
“应当是有什么要紧事。我们先回去,把午膳都备好,等皇上跟晋王殿下和诸位大人议完事,就送进去。”
云珠点点头,“嗯。”
而后又忍不住小声嘀咕,“现在来了御前伺候,才知道皇上不好当啊,这忙起来连吃饭都顾不上。”
忽然想起什么,扭头问忆妙,“姐姐,皇上以前也是这样吗还是因为心症的缘故”
这无心的一句话,忆妙却猛地像是什么打中,蓦然停下脚步。
以前
以前,当皇上还是楚王殿下的时候,在王妃还没有进府之前,王府的下人并不多。常年带兵在外,待在王府里的时间比较短,对府里的下人,只要不犯错,都还算宽厚。
只有一个禁忌,只要碰,轻则被赶出王府,重则丧命。
这个禁忌就是人在书房的时候,没有吩咐,谁都不能去打扰。
那个时候,议事还有处理公务都在书房,除此之外,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把自己关在书房。
所以只要有人进王府,王管家最先叮嘱的就是这一条,那个时候,王府上下没有人逾越半步。
直到王妃进府。
第一次
她隐约记得好像是王妃刚进府不久,那天殿下从宫里回去,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天都没有吃东西。
对于其他人来说,这样的情况都已经习惯了。但是王妃等到晚上,等不住了,不顾劝阻,带着她跟流萤去了书房。只不过,只是让她们等在院子里,自己一个人进去。
门一推开,就听到里面的人呵斥的声音,让人出去。
平时,只要听到这句,就没有人敢再上前半步了。
谁知门口安静了一会儿,人继续往里走,没有听到下一句话,屋子里传出一声闷响,然后有什么东西摔碎了。
等她跟流萤觉得不对劲什么都顾不上冲进去的时候,看到是殿下捂着王妃的额头,脸上是从未见过的惊恐,怒喝,“叫太医”
定神之后,才发现那张巴掌大的脸上全是血。
可是受了伤的人却一点不在意,反而拉着面前人的手,说了一句
“天凌,你不要害怕,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会陪着你的。”
因为那次,王妃额角留了疤,一直没有消掉。
她突然明白了,不是有什么禁忌,皇上是在找那道疤。
忆妙忽然觉得心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叫人喘不过气。
在外人眼中,那个战功赫赫的楚王殿下,或许并不是像人们想象中的那样刀枪不入。
而第一个发现的人
却已经不在了。
猛地想起来这件事,就像是找到了线头,很多很多事忽然豁然开朗。
战场上都是九死一生,皇上身上有不少旧伤,加上一忙起来,吃饭休息都顾不上,太医几乎是每隔几天就要去王府里一趟。
后来王妃进府,太医来王府的次数更多了,但是去书房的次数却少了。不管遇到什么事,到了该吃饭休息的时候,总有人,哪怕用尽所有无理取闹的方式也会让人乖乖吃饭睡觉。
而这一切却成为别人眼中的笑柄。
可她从来没有跟人辩驳一句,也没有为自己解释过一句。
或许,就算辩驳解释只会招来更多误解跟嘲讽。
忆妙眼眶泛热。
她自以为自己聪明,却连这个都没有看透,大概就是突然日子逸,叫人迷了眼。一直觉得她是孩子性,现在看来她或许才是活得最通透潇洒的那一个人。
如果她还活着,如果还活着
“姐姐”
见她站着不说话,云珠出声叫她,“怎么了”
忆妙猛回神,“没什么,走吧。”
“嗯。”
御书房。
陈公公躬身走到站在窗边的人身边,小声开口,“皇上”
话刚出口,却被打断。
“今天是春祭”
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回皇上的话,今日是春祭的第一天。”
上京城每年都会有春祭,为期三天,最开始是祈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后来因为西域的商人一般在这个时候来上京的多,会外热闹。所以到了这一天,白天人们去寺庙烧香拜佛,等到晚上就跟乞巧,上元一样热闹。
陈公公说完,也没有弄明白这句话的用意,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
小龙潭,是横穿上京城的洛水河出城之后必经之地。
小龙潭四周是山,虽然离上京城不远,但是却外安静,河水到了这里,几乎看不见流动。
平静的水面上飘着一叶扁舟,船上用一根竹竿支着一只灯笼,朦朦光晕照亮小小的一只船。
船头趴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眼巴巴地看着河水入潭的方向。
“姐,今天是春祭吗怎么都这时候了,还有没有人放灯”声音带着一丝不高兴,回头看向船尾站着的少女。
少女也纳闷,不过嘴里却说,“急什么急等着”
男孩撇撇嘴,小声嘟囔,“母老虎。”
“你别以为我没有听见你在说什么。”
男孩坐起来,“要不是我陪着你,你一个人,这里黑黢黢的,要是出现个什么,连个帮你的人都没有。”
“你那是陪我吗捞灯的钱你不要了呗”
“诶,我可以没说”
“哼。”少女哼了声,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看了眼男孩。
男孩有些窘迫,赶紧将话题岔开,“照理说,春祭第一天放灯的人是最多的,可是今天都这个时候了,竟然一个都没有,难道是因为上元都放完了”
“怎么可能”
“那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少女说不出来缘由,“都说让你等着了。”
又被凶了,“我就问问”
“早知道就不带你来了。”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正凶,忽然男孩惊喜出声,“灯”
齐齐看过去,只见一盏花灯被缓缓流动的河水送进潭中,中间一豆灯火轻轻摇晃。
船划过去,到了近处。
“咦,姐,你看这个灯长得好奇怪,我还没有见过。”
“能有什么奇怪的,无非就是哪几种”
“那你说说这是什么”
男孩把水里的灯捞起来,递过去,少女看着他手里的东西,一下也哑了。
见她答不上来,男孩哈哈大笑。
“不许笑”少女气恼,“再笑我把你扔下去”
男孩收声,把手里的灯,转来转去地看,“姐,你看这个像不像个梨”
“我看你像个梨哪有人做梨灯的”
“那你说这不是梨是什么”
“而且,好奇怪,这灯上,竟然什么都没有写。”男孩嘟囔。
“我看看。”少女把灯接过去,“真的什么都没有写。”
“哦,我知道了,肯定是那个人放的”
“哪个人”
“就是去年上元节,我们不是捞到一盏灯吗上面就写了一个字,梨,你夸人家的字写得好来着要不是一看就是写的心上人的名字,我看你都差点拿着那盏灯准备嫁给那个写字的人了”
“你”少女作势要打,小船一阵摇晃。
男孩赶紧抱头趴下,却看到她身后的景象之后,惊了,“姐”
长大了嘴巴,抬手指向她身后。
少女将信将疑地回头,却在看清的刹那,愣住。
无数的梨灯从上游而来,点点灯光将这一方天地都点亮,缀在潭水之上,璀璨如九天银河。
长平街上的那棵姻缘树,每逢节日最是热闹,扔红绸的,放花灯的,络绎不绝,不过今日却静悄悄的。
河边只站着两个人,河岸上全是梨灯。
除了许久之前的一段对话,再没有人开过口。
“公子,买花灯吗我这儿的灯可是最全的”
“梨灯。”
“梨灯”
“一盏我以十倍的价钱买,做多少我要多少。”
“公子倒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喜欢梨灯的人,想必是跟心中思念的人有关系吧。”
“也许有吧。”
侍卫将人全拦在长平街之外,这里的夜,很静。
“姐姐”乍然响起一个声音,吓得忆妙差点摔了手里的茶盏。
一抬头,见云珠急急忙忙从外面跑进来,
“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忆妙板着脸问。
云珠喜笑颜开,带着一丝讨好一丝求饶地挽住忆妙的胳膊,“我刚刚听说了一件事。”
忆妙见她如此高兴,缓了脸色,“说说看,什么事叫你这么高兴”
“我刚刚听到皇上在跟晋王殿下说,下月初要巡幸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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