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笺的落款中,被批了红注——
初二午时,伽淮河,石舫处。
顾粲将信笺合上后,将其放在了案上的木匣中。
纨纨在初二那日,要去伽淮河畔的石舫处。
那精雕彩绘的石舫,实际上是浮于河面的船型食肆,是洛阳士族子弟及富商们的常聚之处。
大邺的民风相较于前朝,要开放些,但林纨却不喜抛头露面。
她要去此处,想必是为了见什么人。
那人的身份,顾粲在心中猜测了良久,却不得而知。
*
残夏将过,早晚天凉,但是近晌午的时候,天还是躁热得很。
林纨在文容阁整理着古籍书卷,耳畔是阁外嘈杂的蝉鸣声,还有林衍四姨娘凄切的哭诉声。
香芸听着这动静,有些不耐其烦。
四姨娘平素虽不高调,但穿戴也算华贵,今日为见林纨,却特意择了身旧衣,发上也未戴任何簪饰。
林纨神色淡淡,听着四姨娘不断地跟她吐苦水。
四姨娘边用绢帕拭泪,边道:“上次就因勉儿无意顶撞了主母,主母竟是罚了我院中两月的俸银。这马上就要入秋了,勉儿和我还要做秋衣,下人们也要贴秋膘,这钱财吃紧,妾身可如何是好。”
四姨娘年纪不过二十五六,眉眼生得精致,她与林衍七房柳芊芊一样,并不是大户出身。
她是勾栏里唱曲儿的。
这唱曲儿的名伶一哭,这哭音听上去,都是吟哦婉转,我见犹怜。
林纨见四姨娘终于停止了倾诉,这才抬头看向了她,故作无奈道:“这平远侯府,当家的是主母陈氏,并不是我,四姨娘寻错人了。”
四姨娘原也是林衍那几房妾室中,最受宠的,但随着新人不断进府,纵是她容颜未褪,也终是成了被冷落的旧人。
陈氏对四姨娘的故意苛待,林衍却选择对其视而不见。
这阖府上下,四姨娘觉得好说话,也能说上话的人,也只有林纨了。
见林纨不肯帮她,四姨娘的泪又汹涌了许多。
香芸看不过眼,对四姨娘直言:“翁主身子弱,禁不起您在她面前这般哭诉。您若是心中委屈,就回去找二爷说理去,别弄的像我家翁主苛待您似的。”
四姨娘在心中暗骂林纨身边的丫鬟真是牙尖嘴利,又恨林纨冰冷不近人情,正欲愤愤离去时,林纨却唤住了她:“四姨娘,这阖府上下,可不止你一个人,对主母不满吧?”
林纨一袭烟青襦裙,走到了四姨娘的面前,她生得高挑,要比身材娇小的四姨娘高上大半头。
四姨娘听后,款款转身,眼眶微红地看着林纨。
前世,林衍的妻妾之争,林纨并不想掺和半分,每每只沉浸在自己的少女心事中,不谙府中诸事。
但今世,林纨却起了别的念头。
见四姨娘不解,林纨又道:“主母管内事已有多年,且未出过任何纰漏,我祖父还算信任她。二叔他…你也知道,他是个不管事的。”
四姨娘止住泪,又问:“那依翁主之意是……”
林纨莞尔:“单枪匹马抵不过人多势众,这个道理浅显易懂,四姨娘是聪明人,话说到这处,您就该明白了。”
四姨娘轻叹了口气:“唉,翁主不知,那二房和六房是主母的人,三房和五房是一派,只剩下个…”
和她一样,出自勾栏的柳芊芊。
四姨娘摇首:“不行,那个狐媚子绝对不行。”
林纨不解:“怎的不行?我觉得,这柳姨娘还是可以拉拢的。”
四姨娘啐了一口,又道:“这勾栏中的女子,也是不一样的,我是卖艺不卖身,那柳芊芊,可真真是个不要脸的狐媚子。”
林纨听后,微微抬眉,心道这同行相轻一说,还是不无道理的。
她又笑:“四姨娘若是如此看她,旁的姨娘也会如此看她,人都渴求有个伴儿,这柳姨娘虽受宠,但被排挤的滋味,却是不好受的。四姨娘若趁这时冲她伸出援手,她定会感激的。”
四姨娘将林纨的话思虑了片刻,道了声多谢翁主,便趁着午食前,回去照拂林勉了。
香芸见四姨娘走远,不解地问:“翁主为何要与她说这么多的话。”
林纨拾起一古籍孤本,将其上腐蚀的棉线慢慢拆解,重新装上新的后,这才开口,却并未回复香芸的疑问:“马上就要入秋了,天干物燥,你派人时刻守着这文容阁,切莫酿成火种。”
香芸道了声“是”,心中仍是不解,却不敢再言。
林纨将那古籍修订好后,微微仰首,环顾着文容阁内上万卷的古籍旧典,清丽的眸中竟有泪意涌动。
文容阁这阁名,出自她母亲谢容的名讳。
母亲还在时,最喜做的事,便是收集各式的古籍,将它们修补装订。
林纨幼时,母亲还同她捉过长须书虫,还与她一同晒过芸草,那时父亲也在,他二人十分恩爱,都将她这个独女视为掌上明珠。
那是她最幸福的一段时日了。
而后林纨的父母接连去世,她每每心情郁郁时,便都会躲到这文容阁中,用母亲教过她的修书之技,慢慢地复原着古籍。
文容阁是母亲的心血,却被陈氏毁于一旦。
前世的太武三年秋,陈氏暗中派人,将文容阁焚毁。
浩繁的卷帙一夕间,变成了呛鼻的黑灰。
林纨至今都想不通,陈氏到底与她的母亲有过什么纠葛,她竟是要如此的对待她。
母亲的死,也很是蹊跷。
虽然父亲林毓去世后,母亲生了场大病,瘦了许多。
但她一直都是个坚强的女子,她曾答应过林纨,要好好照顾她,要等着她嫁人生子,她会陪她一世。
可太章六年,母亲还是去了。
林纨见过母亲的尸身,她的面容青白,是服毒而亡。
平远侯府对外宣称,母亲是因病亡故。
林纨始终不相信,母亲会抛下她,选择自戕。
直到前世林家覆灭后,林纨才知,母亲谢容,是被陈氏害死的。
而百姓对林家有诸多不满,也与陈氏撇不清关系。
陈氏母族是洛阳的富商,却在邺朝危难之际,只顾自己的一时之利。
陈家非但不开仓放粮,反倒哄抬粮米的市价。
陈氏也随了她母族人的性子,明明有着万贯千金,却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每每克扣林衍妾室的月俸,惹得她们心存不满。
而陈家敢如此嚣张,全都仰仗于陈氏的夫家,也就是她祖父平远侯林夙的功勋。
林纨屏住了呼吸,很快平复了情绪。
香芸在她身后问:“翁主,我们回去用午食吗?”
林纨颔首,随香芸走出了文容阁后,又回身望了望阁上悬着的匾额。
这一世,她要趁陈氏动手焚阁前,先让她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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