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衡以为是顾粲失手,却见他拾起了地上的一片碎瓷,那双精致隽永的眸子,有些怔然。
随即,顾粲将那碎瓷握在手中,断瓷刺入他的掌纹,沁出了些许的血珠。
他生于太渊三年,这年,顾焉从洛阳迁往封地凉州,他的母亲便是在途中生下了他,但却因路程颠簸,难产而亡。
他自出生,便没了母亲。
如果林纨也如他母亲一样,出了事……
上官衡并未瞧见顾粲出血,他突觉,顾粲失常,应是与林纨有关,便感慨道:“这般在意一个女子,真的不似你的性子。你要是想要女人,什么样的找不到?偏偏就看中了这个对你无心的蔼贞翁主,她拒婚于你的事,已经在宫里和各世家中传开了。过不了多久,怕是便会传到坊间。到那时,你若是还娶不到她,沦为民间的笑柄,那便惨了。”
顾粲将碎瓷放在了案上,他终于开口与上官衡讲话,语气是一如既往的镇定:“不会娶不到。”
适才的那一瞬,他生出了想要强夺她的念头。
他一直顾念着林纨的性子,想要慢慢等她那颗心松动。
可现在,他却等不了那么久了。
*
香芸为林纨拍着背,见她终于呕完,便将从石舫中求小厮寻到的水囊递予了林纨。
林纨因吐,眼眶微红,她接过了水囊,将嘴中的秽物漱净。
再度抬首时,面前出现了一身着深褐缟衣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虽穿着朴素,但却生了一双鹰眼似的炯目,气度不凡。
香芸不识那男子,虽觉他并不是恶人,还是挡在了林纨的身前。
林纨用帕子拭了拭唇角的水痕后,示意香芸先让开。
眼前的男子,便是她要见的人。
林纨的父亲多年前,就是因为这个人,挨了林夙的一顿毒打。
中年男子名唤杜瞻,是她父亲林毓的旧部,多年前也曾在军中任要职。
那时杜瞻犯了事,依照军令,应该被处死。
林毓同他交好,不忍看自己的好兄弟死于铡刀之下,便私自放了杜瞻,林夙因此大怒。
林毓私放杜瞻的当日,还携着她和母亲谢氏一同送他,林纨幼时,也经常见到杜瞻,还曾亲切地管他叫杜叔伯。
杜瞻多年未见到林纨,瞧着她从一个小女娃,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又想着昔日故人都已不在,心中多少有些怅然。
他开口对林纨道:“一见到你,就如同看见了你父亲,你刚生下来时,你娘就常讲,你的相貌,还是更像你父亲些。”
天色渐昏,伽淮河旁的垂柳被风吹得微斜,夕日将坠。
林纨听到这话,难得露出了真切的笑容。
她生得是很像她的父亲。
林纨同林毓一样,皮肤生得白皙。
林毓的五官生得英挺,他虽作战骁勇,但平日里,那双眸子总是温和的,很平易近人。
父亲脱了戎装,倒像是个儒生,而不是个武将。
林纨是女孩,五官要较之林毓柔化些,却依旧比寻常女子的面容生得更精致立体。
她的那双眸子,生得也与父亲一样,很是温良。
林毓喜欢像她母亲谢氏一样的温柔女子,林纨虽算是将门虎女,但自小,却被林毓和谢氏依照书香世家的贵女教养。
所以林纨的外貌随了父亲林毓,气质则随了她的母亲,温婉又恬静。
林纨开口问向杜瞻:“杜叔伯一切可还好?”
杜瞻闻言,回道:“一切安好,只是我生在洛阳,如今却不能常回此地。亲眷旧友都已不在,我这岁数也大了,难免会觉寂寞些。”
香芸跟在林纨和杜瞻的身后,在心中百般猜测着杜瞻的身份。
翁主似是寻了这人好久,这好不容易寻到了,这人却来迟了这么久。
林纨听后,又道:“身体康健便好,对了,此番来洛阳,杜叔伯是独自来的吗?”
杜瞻这才想起,他来迟了的事:“只携了一车夫,这来时的路上,车舆的车辕坏了,所以来迟了,翁主莫要怪罪。”
林纨道了句无妨,又问:“杜叔伯为何要将你我二人的见面之地约在石舫处?”
香芸听到石舫二字,又抬首瞧了瞧杜瞻的背影。
眼前的男子一看,手头便不大宽裕,哪里能像去得起石舫的人?
若是真要去了石舫,怕是还得翁主自己掏钱。
杜瞻负手,望了望伽淮的傍晚之景,回道:“这石舫的主人摊上了事,他家小儿子惹了辅国公家的管事。他在洛阳有诸多置业,现在急于抛售,想携全家跑到宁州去。我自小便喜欢这伽淮之景,一直都想将伽淮河的石舫和画舫盘下来,却未得机会。这不,趁此时机,钻了个空子。此番前来,除却见翁主,还要见这石舫之主,同他交付定金。”
香芸心中一惊。
适才翁主唤这人为杜叔伯……姓杜……
邺朝的首富,杜瞻!
香芸险些惊呼出声。
没想到这富甲天下的杜瞻,竟穿得这般朴素,看着跟寻常百姓也无甚区别。
香芸正惊异着,却见林纨和杜瞻已经走到了石舫处,那跑堂小厮果然又将二人拦了下来,且对衣着素简的杜瞻明显不屑。
直到杜瞻与他说了些什么,那小厮将信将疑地让二人稍候。
片刻之后,那小厮再回这处时,已经换上了一副谄媚嘴脸,恭敬地邀着林纨和杜瞻入内。
小厮携林纨一行人去了石舫顶层的雅间,林纨发觉,顶层雅间的布置要比顾粲刚才所在之地,奢华且宽敞许多。
二人坐定后,香芸依旧按林纨的指示,守在了外面。
杜瞻对林纨开口:“杜某欠翁主之父一命,现下翁主之父已亡,这恩,自是要报在翁主的身上。只是…翁主在信中所书,矛头全都指向了你二伯嫡妻的母族陈氏。杜某不知,翁主到底与陈家有何过节?”
林纨双眸微凝,想起了前世之事——
平远侯府被景帝抄了的那一日,祖父已经不在了,林衍下了狱,陈家也犯了众怒,但陈氏,却还好好的。
她早就将侯府的值钱物什全部卷走,去寻她大女儿林涵去了。
陈氏抛下了几个旧奴,其中一名旧奴被抄府的兵士打伤,她临死前,许是觉得对林纨愧疚,便告知了林纨真相——
林纨的母亲谢容,是被陈氏害死的。
文容阁,也是陈氏烧的。
而林涵虽嫁予了辅国公的嫡次子,却与皇家禁军的郎中令齐均有私情,陈氏是知道这事的。
先前她以此事为耻,后来,林家逢了难,她又觉得林涵和齐均有这层关系,是件好事。
一想到陈氏如墙头草似的摇摆,林纨就觉得可笑。
齐均原是林夙的部下,深得其信任,他能爬上这个地位,全靠林夙的一手提携。
但在太武五年时,他却背叛了林夙。
齐均同左丞郑彦邦勾结,构陷林夙,说他有不轨之心。
按照前世的轨迹,齐均应该会在今年年末,成为承初宫的一名禁军统领。
而到了明年,也就是太武四年,齐均会深得景帝器重,扶摇直上,一举成为皇家禁军的郎中令,位列九卿。
林纨面色仍是如常,主动为杜瞻斟了杯茶,杜瞻接过后,林纨又道:“我母亲的死,怕是与陈氏脱不开关系。”
杯里的茶水微晃。
杜瞻静默了半晌。
一入侯门深似海,林夙虽为人肃正,但侯府中,女子们的内帷争斗,怕是仍残忍骇人的很。
杜瞻不欲多问,他轻啜了一口茶水后,又对林纨道:“翁主放心,你交代的事情,杜某定会做到,只是此事布置起来,却仍要等上个几月。”
林纨颔首,重重言谢。
陈氏是林衍嫡妻,林夙虽不待见她,但因着她有儿有女,纵是知道了她害死了她的母亲,八成也不会要了她的性命。
*
林纨归府后没几日,洛阳便入了秋。
落木萧萧,又逢上秋雨,天色总是乌沉的。
一入了秋,林纨的心情便总是郁郁。
父亲是在冬日去的,母亲则是在秋日去的。
母亲还在世时,林夙的继妻虽仍在世,但林夙却将府中诸事都交由母亲打理。
待母亲和继祖母都去了后,府中的诸事才落到了陈氏的手中,管事形同虚设,插不上什么话。
下人们对陈氏谄媚,因着林衍早晚都要继承侯位,便趁林夙不在时,唤陈氏为主母。
林夙又忙碌了起来,在豫州训兵,不在府中。
母亲谢氏的祭日诸事,是林纨独自准备的。
陈氏暗里示意下人,不许去灵堂祭拜谢氏,她一向吝啬,却在谢氏祭日那天,赏了下人酒肉。
这事经人故意一传,传到了林纨的耳中
林纨跪在灵堂,前面是母亲的灵牌,眼下则是火盆。
她烧着纸钱,焦糊味有些刺鼻,燎烤的火焰也有些灼眼。
香芸瞧着她的面色虽苍白郁郁,却没落泪。
谢氏祭日的次日,林纨挥去了院中所有的下人,说她想独自静静。
下人们知道,林纨这是想她母亲了,想独自抒解情绪,便都退了下去。
待到了酉时三刻,香芸和香见寻思着林纨该用晚食了,便拿着食盒,站在门外,向内询问。
香芸唤了林纨好几声,里面却没人应她。
她和香见心中微慌,忙冲了进去,却见林纨的闺房内空无一人。
屋中,弥漫着酒味。
桌案上不知何时,放置了一酒坛,香芸走了过去,发现那酒坛已经空了。
二人唤其余的丫鬟,将庭院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林纨的身影。
香芸和香见有些着急,忙派院中诸人在侯府内去寻林纨。
她和香见都约莫着,林纨是醉了酒,她应该还在府中。
恰巧这日,林夙是晚上归府,顾粲想趁此见林纨一面,待登门至侯府时,林夙却仍未归府。
顾粲决议在外静候片刻,却在复道回廊处,瞧见了一脸急色的香芸。
他唤住了香芸,问了缘由。
香芸告诉了顾粲,又言,她将所有地方都寻遍了,包括文容阁,就是找不到林纨的身影。
顾粲面色微变,让香芸不要惊动府中的其他人。
香芸抹着眼泪应了是,她准备去问问院中其余的丫鬟们,可有寻到林纨的身影。
香芸走后,顾粲一想到林纨饮酒,心中便更是焦急。
他虽不懂医术,但也知晓,这孕中的女子,是不能饮酒的。
林纨的身体还不好,这时饮酒真的是……
顾粲的眉宇微凝,突然,他想起了一个地方。
林纨前世同他说过,她心情不好时,会去那个地方。
平远侯府西侧,有一小丘,那小丘并不高耸,却被工匠雕成了颇有意趣的假山。
假山上还有一名为冠云的亭台。
林纨曾对他说,这处地偏,无人打扰,她可以独自站在这处,看看夕日。
顾粲寻到了那处,他本只是抱着试试的态度,却没成想,果然在那假山旁,发现了林纨。
林纨倒在了地上,裙角沾上了枯落的黄叶,双目紧闭着。
顾粲心中一紧,忙走到她身前,想要将地上的她扶起来。
秋日的青石板冰凉无比,纨纨怀着身子,还饮了酒,就这样一个人,躺在了上面。
顾粲的心隐隐泛着疼,这个一贯温婉知礼的闺秀,竟也有如此乖张失格的时候。
她竟然独自买醉。
顾粲将林纨搀了起来,他攥住了她的手腕,她身上很凉,面上也挂着泪痕。
他本想威胁她几句,见她这副模样,又实在狠不下心来。
这时,林纨睁开了眼,她意识迷离,眼中漫着盈盈的水雾。
不再似她清醒时,那般设防地看着他。
顾粲望着她的眼,他心中一直压着一个念头,只是却不敢确定。
从这一世,从林纨拒婚于他伊始,他便起了疑。
他总觉得,纨纨也重生了。
林纨有些站不稳,顾粲虽扶着她,她却仍觉得要摔倒。
顾粲身上的气息令她安心,淡又清冷的雪松和广藿香。
林纨竟是笑了笑,顺势扑倒在了顾粲的怀中。
顾粲微怔了一下,复又抬手,将她紧紧地拥住。
林纨深埋在他的怀中,将泪蹭到了他的衣襟上。
顾粲闻着她身上的酒味,手轻抚上了她柔软且微散的鬓发。
心似是在不断地下坠,既恐慌,又带着些许的兴奋。
他刚要与林纨讲话,林纨便推开了他,顾粲怕她摔倒,又扶住了她的双腕。
林纨微微仰首,望着他眸色复杂的眼,又笑了笑。
顾粲本有好些话要同她问,可话到了嘴边,却只说出了两个字。
“纨纨......”
林纨神智不清,一听顾粲唤她,泪又涌了出来。
她指了指自己的脚腕处,语气带着些许的委屈:“子烨,我好疼,这处真的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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