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纨似是一个犯错的幼童,不断喃喃着:“祖父不要生我的气,我再也不敢了。”
林夙则冲香芸使了个眼色,让她快些将林纨扶回去,香芸应是后,小心地扶着林纨往庭院处走。
林纨的脚步一瘸一拐,走的很是艰辛,却走走停停,一直不忘红着眼回望林夙,似是在求得他的谅解。
林夙喟叹,自觉欠这个孙女过多,既像是同顾粲讲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好在没有出事,这府中偌大,她若是一时不察,跌入深池之中,无人去救……”
林夙一贯性情刚强,说到这处,眼中也险些涌出浊泪。
这不是林纨第一次饮酒。
太武元年,林纨才十三岁,就开始悄悄酗酒。
林夙忙于军务,顾不上林纨,知道她酗酒的那日,林纨竟是趁醉,逃出了侯府,还落入了伽淮河中,差点殒了命。
他发现后,急的派人去寻,寻到林纨时,她刚被一个好心人从伽淮河中救了出来。那好心人见府中来人,不欲要任何答谢,便离开了。
林纨自小身体便不大好,那次落水虽没有要了她的性命,却也让她大病了一场。
天色渐暗,林纨的身影从远处消失。
顾粲见林夙伤感,正要出言劝慰,林夙的神色已恢复如常,再度与顾粲讲话时,语气中带着稍许的严厉:“子烨,你二人并没有成亲,在婚前,切不能做出任何失格之举,哪怕是她有想同你亲近的意图,你也要保持分寸。”
这番话的语气很重,顾粲听后,谦谨地颔首示意。
林夙此时的眼神就像只蓄势待发,即将扑咬向猎物的黑豹,他逼视着顾粲,就如他在沙场上,看向敌人的眼神,属实让人心生怖畏。
顾粲并不惧怕他的眼神,只是,林纨真的很了解她的祖父。
林夙只是看到了他抱了她,如若他知晓了林纨同他在安澜园中的事,一定会亲手将他狠狠地打上一顿。
挨上一顿打,倒是无妨。
如果挨打,便能将林纨快些娶进门,顾粲自觉,这并不失为良策。
但林纨似是很在意林夙对她的看法,她不想让林夙知道此事。
林纨本就对他有颇深的误解,如果她知道,他为了娶她,将二人的秘密告诉了林夙,想必她只会更恨他。
他不想伤害到林纨,还是决议先将秘密保留。
想到这处,顾粲的眸色微郁,那双漆黑的墨瞳竟是比夜色还要难测。
对于一个未出阁的闺秀,失贞和未婚先孕总是难以启齿,甚至是深以为耻的。
只是郑临的双腿被废,还难以平息他心中的怒火。
顾粲虽未紧紧攥拳,但手背上,却贲出了青筋。
害纨纨到这般境地的人,他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
次日辰时。
林纨浓睡了一夜,残醉已消,但第二日转醒,身上还是难受的很,而且散着难闻的气味。脚踝处被涂抹了药油,有些肿痛。
她皱起了鼻,已经记不大清,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断裂的记忆中,好像有着顾粲的身影,剩下的,她竟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饮酒真是碍事。
想她虽然重活了一世,那些深挖于心的沟壑,却仍是难平。
林纨的头虽有些痛,却还是唤了香芸和香见为她备水,她实在闻不得这身酒气。
沐浴梳洗一番后,林纨想要再贪睡一会儿,却被香见唤起:“翁主,你先用些饭食再睡罢,您昨夜又吐了许多,这肚子里都空了好几个时辰了,不用东西会伤身子的。”
林纨“嗯”了一声。
她这具不怎么康健的身子,是不能再折腾了。
香见端来了一碗上汤鲜虾云吞,林纨先前还不觉饿,一闻到云吞的鲜香味儿,便觉腹饿如鼓鸣。
林纨半倚在罗汉床上,楞格窗外日头渐足,暖阳泻进了屋内。
接过那碗云吞后,林纨没吃几口,却觉下唇那处,有些不大对劲,似是破了层皮。
林纨用食指轻轻地摩挲了下自己的唇瓣,眼神不自觉地看向了香芸。
香芸平日一直是个话多的,今日却鲜少的一言不发,这都快晌午了,香芸竟是连一句话都没有。
林纨瞧着,香芸察觉出她在看她,眼神也有些不自然。
林纨放下了手中的食碗,再度看向香芸时,这小丫鬟的圆眼中竟是落了泪。
香见见状,用胳膊肘怼了怼香芸,小声在她耳侧道:“你就是觉得心中委屈,也不能在主子面前失态,你在翁主面前落泪成何体统?还不快把你那些眼泪儿给憋回去!”
香芸匀了口气,努力地想把自己的眼泪憋回去,心越是急,越是憋不回去,最后竟是打了个嗝。
香见瞪了香芸一眼,刚要让她退下,林纨却唤住了她:“香芸,你怎么了?”
香芸不敢言语,她今晨一早听见外面扫地的小厮说,昨夜林夙还是亲自将顾粲送到了府门处。
那个阎罗一贯有手段,侯爷被蒙在鼓里,竟是要把翁主往虎口中送!
一想到昨夜顾粲轻薄林纨的模样,香芸便觉得不寒而栗。
心中又觉,翁主落入那阎罗的魔爪中,与她也脱不了关系。
可她又不能违背顾粲的命令。
香芸的神色越发沉重,香见瞧她不说话,便对林纨解释道:“这丫头提前将月俸都用完了,她因着贪美制了身两身秋衣,这月没有余钱吃好的了,想必是瞧着翁主那碗云吞眼馋,这才掉了眼泪。”
林纨看了看案上的食碗,又看了看香芸,心中想着,香芸的年岁尚小,还在长身子的时候。
她瞧着,香芸脸上的肉少了不少,看着是清减了些,便对香见道:“一会儿让小厨房给香芸下碗一样的鲜虾云吞,让她午食用罢。”
香芸一听这话,心中更觉愧疚,好不容易憋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香见忙催道:“还不快谢过翁主!”
香芸抹着眼泪向林纨道谢,林纨又言:“以后可不许乱用月俸了。”
香芸哭着应是后,林纨望了望窗外,见夏日繁茂的枝叶早已枯零,想着马上就快到中秋了。
太后的寿辰正巧与中秋是一日,景帝虽不是太后亲子,但为表孝顺,还是会在每年的这日,在承初宫中举办万寿宴,邀各重臣及其亲眷赏菊品蟹。
贵女都以参宴为荣,景帝时而会在宴上龙心大悦,亲自为各家贵女和公子指婚。
景帝指婚虽是早有谋虑,并不是一时兴起,但能让圣上亲自指婚,对于帝都贵女而言,仍是无上荣耀。
眼见着万寿宴的日子便要到了,林纨却不想参宴。
一想到要见到太后谢华,她便觉心绪复杂至极。
林纨想着以病为托,不去此宴,次日宫中却来了消息——
太后突然得了重病,今年的万寿宴竟是不能照常进行,景帝大哀,亲自去庙堂祭祀,为太后祈福。
林纨知晓后,略有些吃惊。
上次见太后时,虽觉得她气色不太好,但身体看上去还算康健,这怎么说病倒就病倒了?
中秋节的那日,承初宫中又传出了风声——
皇后郑氏竟因犯上,触怒龙威,被景帝罚以禁足一月。
太后的事,林纨还以为是巧合,但紧接着,却连皇后都被罚了。
安澜园之事,因着景帝以为郑临想要轻薄李美人,迁怒皇后,但也只是训斥了她几句,并未罚她。
皇后在后宫浸淫多年,最是了解景帝的脾气秉性,断不会轻易惹怒景帝。
林纨总觉,这两件事都是有人在幕后操控,布局绝非几日就能做到。
承初宫中,势力最大的戚族无外乎是左相郑彦邦和她的舅父谢祯,但这二人绝不会是做此事之人。
林纨思忖间,突地想起了在安澜园那日,顾粲同小顺子的对话……
她面色微变。
一个指向太后,一个则指向了皇后,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这一切都是他做的。
*
七日后,帝都城外,牙门军军营。
牙门军又称中军,分立三十六军,兵士数多达十万余人,名为景帝直接管辖,其实却由太尉兼平远侯林夙所统。
所以,洛阳百姓私下又称这牙门军为林家军。
景帝一身黑金蟒袍,站在讲武台,看着以齐均为首的诸将比武,林夙身穿甲胄,站在他身侧,同景帝聊叙着军计。
雄浑的军鼓声犹如惊雷,声音似是要将天地都凿出巨洞来,徒惹人心惊。
许多兵士都未见过景帝圣颜,今日有幸得见,心中都有些雀跃。
天子之威让他们心生敬畏,但那些兵士的目光,却渐渐被景帝身后之人夺去。
那人看上去年纪极轻,看着不过二旬。
他着了一身旄旌冕服,头戴獬豸法冠,通梁组缨。
讲武台下的兵士们虽看不大清那人的长相,也觉其气度傲骨天成,法冠下的那张面容,俊美无俦,眉目衿然。
他们渐渐猜出了那人的身份。
他便是镇北王之子,也是当朝的顾廷尉,有着玉面阎罗之称的——顾粲。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