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016:奔野

    景帝与顾粲,其实还有些亲族关系。

    景帝的生母龚太后,原为惠帝的龚贵妃,而龚家并非洛阳世家,而是并州的士族豪强。

    惠帝登基前,为攻陷并州,与当地的军队对峙长达半年之久,并州百姓囿于其中,粮草几经断绝,并州一时间,犹如人间炼狱。

    龚家就算是曾经的豪门望族,在那时也与普通百姓无异,景帝的母族龚家便是在并州一役中,变得人丁寥落。

    并州沦陷后,惠帝为安抚并州本土的百姓,便将龚家遗脉,也就是景帝之母纳为了妾室,并在称帝后,许以龚氏贵妃之位。

    承初宫中,除却当时的皇后谢华,便属龚贵妃的位份最尊。

    然龚家到景帝之母这一辈,男丁几乎无存,更遑论是青年才俊。

    龚贵妃没有母族势力,又不受惠帝宠爱,当时的景帝又不及其他皇子出色。

    虽说先太子在那时已殇,但景帝在诸臣心中,只是个平庸的皇子,并不值得下注。

    而顾粲之父顾焉,在太子在世时,既为其臣,又为其师。太子自记事起,惠帝便让太子尊顾焉为师长。

    顾焉与太子的感情亲笃,甚至连太子所阅的书卷,都为顾焉亲手誊抄。

    顾焉既为当朝相国,又为东宫的辅弼大臣。

    太子早殇后,惠帝大哀,皇后谢华又无子嗣,惠帝在位的余下几年,便都没有立储。

    景帝之母龚氏,去世在惠帝驾崩的两年前。

    惠帝临死前,将景帝立储,并将其托孤于顾焉和林夙。

    顾焉虽不负惠帝所托,但他对景帝的感情,终是不及对先太子的深厚。

    二人之间看似君贤臣恭,时日渐长后,也是暗生龃龉。

    说来,顾焉容貌清俊,气质端肃。

    太渊二年时,他的年岁早已过了而立,却一直都未娶妻,甚至连个妾室都未纳过。

    直到顾焉被封为镇北王的前一年,这个一贯不近女色的相国,竟是主动向景帝请婚,娶了顾粲的母亲,也就是景帝的姨母——龚氏。

    龚氏生得极为美丽,有并州第一美人之称,却是个寡妇。

    她的丈夫便是亡于并州一役,龚氏随其妹龚贵妃来到了洛阳,惠帝封龚氏为三品诰命夫人,赐宅于洛阳城西。

    龚氏在随顾焉前往凉州时生下了顾粲,却因难产而亡。

    顾焉到凉州后,并未再续娶,顾粲是他唯一的子嗣,也是嫡子,自然便承了世子之位。

    但凉州境内,诸人皆知的是,镇北王顾焉待顾粲,却不亲近。

    如今的洛阳,知道顾粲和景帝这层关系的人极少。

    景帝未从顾焉那处得到真心真意的辅弼和臣服,心中多少有些存憾。

    而他在刚登基时,在朝中的所有戚族势力,都要倚靠他发妻郑皇后的郑家。

    顾粲的才干不亚于其父顾焉,于明处,除却林家,也没有与任何权贵世家结交。

    从在国子监治学时,他的才智便碾压一切世家英杰,他任廷尉后,行事狠辣果决,且只听从景帝一人之命。

    景帝对顾粲仍存介防,也曾派人到镇北世子府,监视过顾粲,但从顾粲十七岁到洛阳后,凉州那处就从来都没来过书信。

    顾焉对顾粲的生死祸福似是全然不在意。

    他父子二人的关系不好到了极点,而顾粲又与景帝的母家有些亲族关系。

    景帝对其稍存戒备的同时,却也希望顾粲能如他父亲顾焉一样,成为他的股肱重臣。

    *

    旌旗猎猎,豫州的秋日天高气爽,军营地处远郊,飚风时至,平地起扬尘。

    林纨高束青丝,身着紫绦绯绣文袍,配以卷云长靴。

    这身戎服却更能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形,唇点朱绛,既飒然如巾帼,又不失妙龄女子的俏倩。

    洛阳所在的司州,离豫州并不远,至此只需数个时辰。

    但几日前,林夙还是惦念着林纨的身体,不许她来豫州。

    最终,林夙实在禁不住林纨一再的央求,还是准允她来此。

    林纨并不是第一次来豫州军营。

    那时她年岁尚小,林毓总是身在军营不归家,林纨心中想念父亲,母亲谢氏也想他,心中却是无奈。

    牙门军军规甚严,无论将士的军品有多高,都不允私带女眷。

    林纨却是个例外。

    林毓将林纨打扮成了小童,带她来过军营数回。

    诸兵士将领却都知道,林纨是林毓的女儿,因着林纨乖巧可爱,他们也都很喜欢林纨,待林纨都很好。

    那些将领中,便有当今的邺朝首富——杜瞻。

    林纨那时身体也不算太康健,时常生病,杜瞻还曾建议过林毓,待她年岁大些后,可以让她练武健体。

    林毓自是不肯。

    在他心中,还是更喜欢他的女儿,像他的妻子谢容一样,是个温婉知礼的闺秀。

    林纨想起往事,唇角微动。

    她身后不远处紧跟着那八名侍从。

    身在军营中,就是不打仗,也难免会见些血腥。

    林纨自幼便是被娇养在深闺,那些侍从怕她被那些个煞物吓到,一直跟在她的身后紧护。

    他们自是不知,蔼贞翁主好端端的来军营做什么。

    林纨停在了马厩前,看着一身形瘦弱的少年正用鬃毛刷清洗着马背。

    那马通体墨黑,身形膘健,在群马之中,格外显眼。

    这马名唤奔野,原是林毓的爱驹,陪他浴血奋战过数回。

    马的寿命不短,奔野如今仍能日行千里,但他的旧主,却不在人世了。

    那瘦弱少年正往马身浇着温水,却惊觉,这匹墨马的情绪有些不大对劲。

    它低低地嘶鸣了一声,似是急于挣脱缰绳的束缚,想要奔出马厩。

    瘦弱少年心中一惊。

    这墨马是这些马中最难驯的,甭管那些将士有多彪悍,竟是都降不了它。

    它曾让不下五名的将领险些落个残废。

    但又因它是林毓将军的旧骑,又是大邺名马,军中还是命洗马小役将它好吃好喝的供着。

    瘦弱少年担心这马突发野性,刚要放下手中物什先躲一躲时,却见有人来此。

    来人虽着了一身戎服,却仍能看出,她是个女子。

    因为点了绛唇的缘故,她的面容看上去格外的清艳。

    瘦弱少年不知她的身份,也讶与这样的一个人,竟是突地出现在了军营中,却还是开口劝道:“这位…公子,这马野性难驯,您还是离它远些吧。”

    林纨听着那少年故作粗旷的嗓音,又端详了番他略带着胡人血统的精致面容,淡淡哂笑。

    奔野见林纨过来,愈加兴奋,前蹄蹭地,嘶鸣的声音也大了些。

    瘦弱少年微张了张嘴,他看着那马不像是发了野性,而是,兴奋。

    林纨在瘦弱少年吃惊的目光中,走到了奔野的身前,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奔野微湿的马颈,笑着问道:“好阿野,有没有想我?”

    奔野又仰颈嘶鸣了一声,似是在告诉林纨,它很想她。

    瘦弱少年用余光悄悄撇视,瞧着这美貌少女的身后,还跟着八个身强体壮的侍从,心中却始终猜不出这女子的身份。

    林纨逗弄了奔野片刻,却将视线落在了那少年的身上。

    少年被林纨瞧得十分不自在,刚要退下,却见马厩的役管也一脸谄媚的来了这处。

    役管恭敬道了声翁主。

    林纨颔首后,问向了那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眨了几下眼,回道:“小的名唤卫谨。”

    林纨“哦”了一声,又问:“姓卫…这谨,是哪个谨字?”

    少年刚要答话,却被役管抢过话茬:“回翁主,这小役是卫千户的胞弟,名唤卫谨,谨是谨慎的谨。”

    林纨故作疑惑,又问:“卫千户?我祖父倒是提过这个卫千户,只不过,卫千户的名讳似是卫楷,楷是木字楷。既然是胞弟,那这谨字应该从木啊。”

    少年似是被识破了心事,垂下了头。

    役管则解释道:“翁主见笑了,这要是从了木,就成了木槿花的槿字了。这槿字,是女孩的名字,他一个男子,叫不得。”

    林纨又笑,眼神仍是不离那少年:“原来如此,这小役将奔野伺候得很好,我要赏他。”

    役管见少年呆楞,忙用胳膊肘怼了怼他:“还不快谢过翁主。”

    少年仍是不明所以,只得顺势回道:“多谢翁主。”

    那役管好奇林纨要赏他何物,却听见林纨低声命其身后侍从,让其中二人将那小役带入了她暂歇脚的帐中。

    少年双眸微瞪,他不知道这个叫翁主的人,为何要将他带到帐中?

    林纨见他不解,并未解释半句,眸中的笑意却蕴得愈深。

    *

    大邺重马政,景帝此番来此,也想检阅一番将士们的马术。

    林夙为景帝举荐了两名将领——一个是在军中任千户的卫楷,另一个则是任中将的齐均。

    少年被两名侍从带到帐中后,林纨却仍没有从马厩处离开。

    役管亲自动手,状似在为一匹枣红骏马检查着马镫。

    林纨也亲自替奔野穿戴着鞍具,双眸却不时地看向那役管。

    这时,齐均和卫楷来此,他二人见到林纨,都有些惊讶。

    齐均跟随林夙的时日也有数年,也随林夙回过洛阳,他生得俊朗,又武艺高强,很得林夙的器重。

    林纨的身份,齐均还是能够认出的。

    他去洛阳的那几回,与林家的嫡二小姐林涵暗通款曲,林涵私下总在讲林纨的坏话。

    齐均总听林涵讲这些,对林纨,也渐渐没了好感。

    但今日得见,齐均却觉,林纨并不如林涵所说的,那般讨人嫌。

    她一身戎装,亭亭站于此处,容貌要比林涵美上许多。

    若是论身份,林纨有蔼贞翁主的爵位,也比林涵要贵重许多。

    齐均噙了丝淡笑。

    想必定是林涵嫉妒林纨这个堂姐,才多次与他讲林纨的坏话。

    林纨觉出了齐均正在看着她,她也看着齐均,眸中故意蕴着惊羡和钦佩。

    齐均自是看到了林纨这般的目光。

    他的心跳快了许多。

    这样的眼神,很难不会让人猜测——眼前的女子,是不是对他有所好感?

    齐均有些兴奋,却还是对林纨恭敬地道了声“翁主”。

    他身侧的卫楷也有些木讷地冲林纨施了一礼。

    随即,那役管亲自将那枣红骏马,牵到了卫楷的身前,恭敬道:“卫千户,小的已经替您将马匹检察好了。”

    卫楷道了声多谢后,那役管又牵了一匹白马,将其递与了齐均,齐均与役管对视了片刻后,点了点头。

    林纨将一切都看在眼中。

    齐均当真是好手段,不仅忘恩负义,往上爬的手段也真是龌龊。

    卫楷的才华,并不亚于齐均,前世,林夙除却齐均,也很看中卫楷。

    前世的这个时点,卫楷和齐均便是要在景帝的面前比试马术。

    结果,齐均大出风头,被景帝看中,被其提拔。一年后,他便成了大邺的郎中令。

    而卫楷,竟是在比试的过程中,从马背跌落,背脊受了重伤。

    虽说卫楷并没有落下残疾,但他却失去了晋升的绝佳机会,最终在军营中落得个籍籍无名的下场。

    这一切,都是齐均的诡计。

    林纨面色如常,跟在齐均和卫楷的身后,将奔野牵了出来。

    齐均不解地问:“翁主这是要……”

    林纨边理顺着奔野的毛发,边笑着对齐均道:“良将配良驹,齐将军是良将,今日若能乘此马在皇上面前展露一番,那会是番什么样的光景?”

    那役管也附和林纨,跟着赞叹齐均的英武。

    林纨看着齐均的面容泛红,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齐均的相貌生的是好,不怪那林涵动心,只是林纨看顾粲的时间长了,再看其他的男子,便都觉一般。

    齐均听后,微微怔住。

    他自是知道,这马是林毓的旧骑,林纨身为林毓的女儿,肯让他骑这匹马……

    齐均的心中愈发兴奋。

    可转瞬,他又理智了下来,便对林纨解释道:“翁主不知,这马从不肯给任何人骑,他只肯勉强听从侯爷的指令,恕属下骑不得。”

    林纨却将手中缰绳递与了齐均。

    齐均愣住,没有接过。

    林纨又道:“将军放心,有我在此,它会听从你的指示的。”

    说着,林纨轻轻抬眉,再度将那缰绳递到了齐均的手中。

    齐均依旧犹豫,林纨故作微恼:“想不到将军竟是如此胆小,算了,我还是让奔野回去吧。”

    齐均自是不想让林纨看不起他,忙从林纨的手中夺过了那缰绳。

    林纨面上又显了笑意,她亲自看着齐均骑上了那马,随即附在奔野的耳侧说了些什么。

    齐均边好奇,边挽了挽缰,出乎他意料的是,这野性难驯的马果真在林纨同它讲完话后,非常温顺地听从他的指令。

    林纨那双清丽的眸子,在日光的映衬下,呈现出淡淡的琥珀色,她微微仰首,又对齐均道:“齐将军若是还不放心,可趁比试前再乘乘此马,若是仍觉不习惯,还是换回你原先的马匹吧。”

    齐均看着林纨,一时失神。

    他摇了摇首,回道:“属下不会拂了翁主的好意。”

    林纨笑意愈深,不发一言地替齐均牵起了马,往景帝所在的讲武台走去。

    齐均见林纨亲自给他牵马,心神不由得一震。

    像林纨这般,貌美且身份贵重的女子亲自为他牵马,真的比在沙场作战还要快意半分。

    虽说林纨与镇北世子顾粲有着婚约,但他听闻,她并不想嫁予顾粲。

    齐均在心中猜测万分,这蔼贞翁主对他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对他起了爱慕之心?

    他轻咳了一身,看着林纨婀娜窈窕的背影,心绪已经全然不在比试当中。

    这时,卫楷已经换了匹马,他牵着新马,跟在了林纨和齐均的身后。

    他也在心中猜测万分。

    适才,蔼贞翁主的一名侍从竟是悄悄提醒他,让他检查检查役管递与他的这匹枣红骏马。

    他检查了一番,果然在马镫和辔头处发现了问题,

    他只得又折返回马厩,换了一批马,检查一番后,这才重新去往讲武台。

    只是,这个蔼贞翁主,是怎么知道他的马有问题的?

    在离众兵士所在之地仅十丈之处时,林纨停住了脚步,又在奔野的耳侧讲了些话。

    齐均轻笑,重新挽起了缰绳,又问:“翁主又与它讲了什么?”

    林纨眸中蕴着一丝黠意,回道:“我刚刚与奔野讲,让它一定要在比试中助将军得胜。”

    齐均看着林纨,心中愈发激越。

    兵士们面朝讲武台,自是看不见林纨和齐均等人。

    讲武台上,林夙仍与景帝在叙谈着,也没注意到她们。

    但其上的顾粲,却一眼便看见了林纨的身影。

    在都是男子的军营中,她的出现,属实靓眼。

    又或许是,他不自觉地,就能寻到她的身影。

    顾粲也是第一次见林纨着男装,他能瞧见,她在与马上的男子笑着讲话。

    她身上那属于少女的明媚,他已许久未见。

    像她这般的女子,很难不会让男子动心。

    他的明珠终不再蒙尘。

    只是想要重新得到她,却也如剖蚌取珠,难上加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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