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022:打脸(一更)

    林毓的忌日过后,便是年节。

    但林纨每逢年节将至时,都要病上一场,重生后的第二年,也不例外。

    与母亲谢容忌日的冷清不同,林毓死后,景帝为表哀重,在林毓的禫忌之前,都会亲自莅府,烧香哀悼。

    而后林毓三年丧期已满,景帝也会择身边亲近的重臣至府,以慰哀荣。

    除却皇家这头的重视,林毓之前的旧部也会来府。杜瞻因为林夙的缘故,不会亲自来府,但也会差人送上许多币帛赙物,表上对昔日友人的一份心意。

    林纨瞧着,陈氏倒是对父亲的丧事格外的上心。

    每逢林毓的忌日,陈氏都会率先带头,发髻不佩任何簪饰,穿着素衣缟服,而且神色也是戚戚。

    林纨重生后,便不再想让陈氏替她操办父亲的忌日诸事,但当她想要接手时,却发现,陈氏似是不大乐意。

    林纨对陈氏的心思琢磨不大透,但陈氏虚荣,一贯享受府中诸人全听她一人的调遣。

    林纨便猜,想必应是这个缘故。

    在林纨的坚持下,父亲的忌日还是由她一手操办。

    今年忌日,景帝派来的臣子竟是顾粲。

    不过林纨只与他打了个照面,两人简单颔首致意后,林纨便去忙着安顿宾客了。

    顾粲在馆驿跟她讲过,他要在父亲的丧事后,向林夙请期。

    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林纨时常焦虑,又逢上季节轮替,洛阳初雪后,她便病倒了。

    林夙从豫州回来后,来看过林纨几次。

    她病得不轻,昏睡在床,面色苍白,呼吸孱弱,看着随时都要断气似的。

    林夙想着实在不行,除夕那日他便同宋姨娘,单独在林纨的院中,陪着她过。

    但除夕那日,林纨却病得最重,竟是意识不清,连个清醒的时候都没有。

    林夙无奈,也没心思同次子林衍和他的那些房妾室一同过,宋姨娘劝谏了他,说他还有其他的孙儿,也得顾及着他们。

    林夙听后,还是同林衍和陈氏一同过了年节。

    林衍的几房妻妾和儿女们难得聚于一堂,一群互相看不过眼的人好不容易聚在一处,自是要弄出不少的闹剧。

    林夙看着那群莺莺燕燕互相斗嘴下绊,心中沉闷。

    他还算克己,妻妾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一妻两妾。

    他也曾责打过林衍这个不器子,但林衍依旧不知悔改,林夙戎马一生,眼见着就要年逾花甲,却只剩了林衍这一个儿子。

    若是把他打死了,那他便绝后了。

    逢上年节,林夙也不想做怒动气,面容还算平静的赏了他那些孙儿孙女们一些压祟钱。

    林衍的妾室中,只有四姨娘和柳芊芊结伴看过她,带了些补物,林纨强撑着精神,同那二人说了些话。

    其余的人,都嫌年节还染着病的林纨晦气,再者本身也与她不甚亲近,便也没人来她院中看望她。

    林纨倒是不甚在意,养病期间,还是落个清静好。

    而且因着她的病,顾粲也无法去向林夙娶亲,这门婚事她又可拖延一阵。

    林纨在冬日一直处在昏睡中,说来奇怪的是,意识恍惚间,她竟总是会梦见顾粲。

    前世她倾慕他时,总是苦于不能时常见到他。

    见不到他,便想梦到他。

    那时,只单单在梦中能看见顾粲,于林纨而言,也是幸福的。

    她在临睡前,会在心中悄悄许愿,希望今夜能够梦见顾粲,但越是想梦到他,越是梦不到。

    而如今,她根本就不需要这个人出现在她的梦中,可笑的是,她却总是频频地梦见他。

    林纨这几日做的有关顾粲的梦,并不是他在狱中的。

    几乎都是前世,她与他在镇北世子府相处的零星片段——

    棱格窗外在飘着絮雪

    顾粲在罗汉床上支颐浅寐,他手上拿着半阖的书卷。一旁的檀木几案上还置有一小炉,上面的紫砂炉里,茶水烧得正燃。

    满室是馥郁的茶香。

    梦中的她走到了他的身侧,怕他着凉,想帮他披上衣物,这时顾粲睁开了双目,神色有些疏懒。

    林纨微惊,不知该同他说些什么好,顾粲看见了她手中拿着的衣物,不发一言地从她手中接过,而后道了声:“多谢。”

    她记得,顾粲那日的唇角,分明含了丝浅淡若无的笑意。

    还有,顾焉发动叛乱前的那一月。

    那日是在初秋,风日哂然,一切都如平常。

    顾粲那时没有任何官位,他也早已加冠,不用再去国子监治学,每日只闲居在家中,无事可做。

    林纨清晨沐了浴,散着半湿的乌发,独自一人对着梨木镜,用篦子细细地梳着长发。

    顾粲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后,从她手中接过了篦子,主动替她梳发。

    林纨望着镜中的自己和他,微垂着眼眸,面颊微红,唇角掩着笑意,心中则满溢着喜悦。

    那日二人用午食时,顾粲还主动为她夹了菜,让她多吃一些。他看向她的眼神也不再如之前那般,没什么温度可言。

    他的眼神令她心中动容,一如死水被暖日浇注,泛起了柔和的光晕。

    林纨便觉,她与顾粲生活了半年多,他对她多少存了些情意。

    直到后来,他在狱中,同她说了那句话。

    自作多情。

    林纨梦醒后,心中反复出现的话,还是这句。

    她不能再自作多情了。

    沉疴了近一月,林纨的身子终于有所好转。

    外面大雪初霁,林纨好不容易恢复了精神,便让香芸到小厨房给她煮了酒酿圆子。

    每次病好后,林纨便感到庆幸,庆幸自己没有死,又活了下来。

    这时她便总想用些甜的吃食。

    吃甜食时,她才更有活着的实感,不然总觉得自己仍是个飘着的魂儿,所处的一切空间,只是她凭空想出的幻境。

    香见在拔步床前扶着林纨起身,林纨安坐在了床檐处,香芸端来了酒酿圆子。

    林纨的病稍稍好转,嘴中还是泛苦,吃这圆子也觉不出什么味道来,但还是能尝处些许的甜味。

    她细细地吃着,却听见屋外,不断传来人的哀嚎和哭叫声,听着怪可怜的,倒不像是因着悲戚而痛苦,而像是被人责打了。

    林纨将银匙放回了碗中,问向香见:“这庭院外是怎么了?”

    香见顺势瞥了一眼身后,而后叹气道:“唉,这涵小姐归宁后,性子变得是愈发暴躁,动辄就要责打丫鬟下人,弄得她院里那些人是人心惶惶。听闻涵小姐前日还罚了四姨娘的一个丫鬟,还顶撞了四姨娘几句,二爷知晓后,还斥责了涵小姐呢。”

    林纨不解。

    她不清楚,这林涵,好端端地到她庭院附近责打下人做什么。

    她扶了扶额,决议不去管这事,等林涵闹够了,自然便回去了。

    香芸接过了食碗,又道:“翁主不知,这涵小姐,其实不算是归宁。”

    香见觑了她一眼,香芸却全然无视,又接着道:“涵小姐似是与侯爷的部下齐将军,有什么关系,竟是被辅国公府的人知道了。具体发生了什么,奴婢也不清楚,只知道涵小姐是侯爷亲自登府领回来的。”

    林纨心中了然。

    香芸这个丫头消息倒是灵通,不过任她没想到的是,林涵与齐均的事,竟是这么早就败露了。

    林涵现在还能好端端的在府中作威作福,都是祖父拉下了脸面,为她求情的缘故。

    只是现下辅国公府,应是未能想出,该如何处置林涵。

    估计这事,又得惹祖父上火,陈氏此时的滋味怕是更难受。

    这个冬日,陈家的生意一落千丈,虽还算有些盈利,但却是大不如前。

    林纨刚起身没多久,便又觉无甚气力,想着躺回床上再睡上一会儿。

    香见帮她拢好了衾被,林纨刚一阖目,却听见那道哭声是越来越大,离她也是越来越近。

    那哭着的丫鬟受的惩罚应是极重,声音凄厉到骇人。

    林纨再难入睡,起身后,见香芸和香见仍在身侧,忽觉周遭似是少了一人。

    她突地反应了过来,问向香见:“卫槿呢?”

    香见微微蹙眉:“槿姑娘因是到管事那处为翁主领碳去了,不过按说她应一早便回,这现下还没回……”

    话还未说完,林纨和香见都觉,这道哭声,甚为耳熟。

    林纨心中暗感不妙,声音微沉地命香芸:“去瞧瞧,林二小姐到底惩了哪个丫鬟?”

    香芸应“是”,快步出去后,林纨又赶忙命香见替她简单整饬衣发。

    香见瞧着林纨神色还是憔悴,便劝道:“翁主,您的身子还未将养好,现下还是不宜出室为好……”

    林纨语气未变:“帮我简单绾一发便好。”

    香见瞧着林纨的神色端肃,便不敢再多言。

    香芸回来后,神色果然大惊:“翁主…涵小姐…罚的是槿姑娘。”

    林纨听后,适才闭着的目倏然张开,随即,命香见加快手中动作。

    卫槿跪在雪地上,四肢已经痛得麻木。

    适才她还有气力呼痛,现下却连个字都吐不出来。

    林涵抽向她的鞭子里,嵌有密针。

    卫槿拼尽全力的呼救叫喊,就是为了能让庭院中的人有所反应。

    林涵却没让旁的下人将卫槿的嘴给堵上,她就是想让她凄厉的喊声扰得林纨那个病秧子睡不下。

    她看着卫槿那张娇美的小脸来气,心中又生出了恶念,想将卫槿的脸给毁了。

    林涵眸含戾色,正要将那鞭子挥向卫槿的脸时,林纨的院中终于出了人。

    几个小厮蜂拥而上,制住了林涵。

    林涵身侧带的都是丫鬟,自是没有小厮的气力大,只能任由自家主子被小厮扣住。

    卫槿疼得几要晕厥,耳畔听见了林纨的声音:“去请医师,给槿姑娘治伤。”

    见自己终于得救,卫槿呼了口气,林纨命院内其余丫鬟将卫槿扶回去后,慢慢走向了林涵的身前。

    林涵沦为了辅国公府的弃履,心中一直憋闷,恶狠狠地对身侧小厮道:“还不快放开我,我是你们这等下人能碰的吗?”

    说罢,林涵又看向了林纨:“堂姐,你就是这么管教你的下人吗?男女授受不轻,你怎的能让这些个小厮碰触我?”

    “啪——”的一声。

    林涵的脸登时侧了过去。

    林纨没回她的话,竟是伸手,打了她一巴掌。

    这一举动不仅将林涵惊到了,旁的丫鬟,包括香芸和香见也惊到了。

    她家翁主,一直都是个温柔和煦的人,她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林纨竟是会箍人巴掌。

    林涵还没受过此等之辱,她动弹不得,又想要报复林纨,便想着啐她一口,好让她受唾面之辱。

    可林纨似是瞧出了她的心思,不仅躲开了,还让她旁的丫鬟用帕子塞住了她的嘴。

    林涵发不出任何声音,喉间咕噜着,只能听见林纨的声音不轻不重地道:“你虽惹人嫌,但我一直念着你是我堂妹,忍了下来,没想着教训你。你自己不规矩,被辅国公府撵回了母家,非但不知悔改,反倒到我的地界来作祟。林涵啊林涵,这一巴掌先是给你个惩戒,若你再敢动我的人,下次可不仅是挨巴掌这么简单了。”

    说罢,林纨终于让丫鬟将她口里的帕子掏了出来。

    林涵这时因着挣扎,没了说话的力气,只恨恨地看着林纨。

    林涵的丫鬟们也看着这侯府的大小姐,见她神色惨白,一脸病容,但不知怎的,她们对她,竟都是心存怖畏。

    林涵见林纨态度强硬,想着让这些小厮松手,再做决议,语气故意变软:“堂姐,你打也打了我了,先让他们松开我吧。”

    林纨冷笑了一声,她面容素白,未上任何妆物,但站在雪景中,五官依旧秾丽动人:“我已差人去寻了你母亲,她一会儿便会来此接堂妹回去。”

    说罢,林纨见医师来此,便携香芸和香见等人回庭院瞧卫槿的伤势了。

    林涵见她进去,便决议静等着陈氏过来,她想着一会儿好好与母亲哭诉一番,希望能求得母亲的安慰。

    片刻后,陈氏果然来此。

    林涵一见到陈氏,眼中登时便噙了泪,刚要开口唤母亲,又是“啪——”的一声。

    陈氏重重地打了女儿一巴掌。

    小厮终于松开了林涵,林涵捂住了肿痛的脸,满是吃惊:“娘,你为何也要打我?”

    陈氏这几天是焦头烂额。

    陈家生意无端受阻,自己的大女儿又做了这等见不得人的事,她心中本就窝着火,见林涵非但不知悔改,反倒是给她惹事生非,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林涵被一向疼爱自己的母亲打了,心中委屈,却听见陈氏又道:“赶快回你院中去,以后少招惹她。”

    林涵捂着脸,重重地跺了一脚,再不想在此处,哭着跑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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