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赌瘾

    “日夜不歇, 跑废三匹千里马,到底还是迟了,没能赶上殿下的冠礼。”

    魏潜一身玄黑锦袍,正与姜与倦同游太液池, 崔常侍在身后亦步亦趋。

    魏潜容貌俊朗, 眼中光辉浅浅, 却是一抹遗憾。

    他们年岁相仿, 太子长他几月。

    少年相识, 同窗之谊,也曾同袍同泽。

    后来蛮族侵犯大昭疆土, 西楚雄踞一方,虎视眈眈, 魏潜褪下士子服, 放弃入仕之愿,承袭武侯爵位, 毅然赶往即墨城。

    一去五年。

    战事稳定,才得以歇一口气,暂回盛京述职。

    “无妨。”姜与倦道, “你的冠礼, 孤能赶上便不遗憾。”

    他们停在太液池畔,春柳依依,水中映出郎君容颜。

    皆是长身玉立,深蓝温美,玄黑沉着。

    魏潜眉眼舒朗, “臣在军中,看过殿下的来信了。却不知兄长如今身在何处?”

    “孤也不知,”姜与倦道,“想来应是惬意,过着他想要的日子。”

    世间很少有人能过想过的生活。

    魏晓何其有幸?

    辞了盛京,辞了繁华红尘,也一并辞去所有烦忧。

    魏潜想起一事:“我以为,殿下会娶杜小姐。还道能喝上殿下的喜酒,没成想,却是扑了个空。”

    挚友面带笑意,一丝戏谑在唇边划过,双眸如两泓清泉。

    姜与倦却不由自主想到,白妗对他含笑的情景。

    眼底闪过一丝阴沉。

    可是很快就消失无踪,仍然和煦温良。

    他徐徐一叹,“阿潜。你了解孤。在很多时候,为了达成目的,孤也用阴谋,也会算计别人。孤不是圣人。”

    魏潜不知他为何说这番话,沉吟:

    “可,天下臣民是这么看的。”

    他们需要一个胜似圣人的储君。

    “是。他们都觉得孤是君子,是天子的继承人,理应完美无缺。”

    “可是孤,也会有私心。”

    那一点点私心。

    魏潜久久无话,春风吹着绵绵的柳絮,在二人肩头抚越,云清气和,波光粼粼。

    他突然道:“殿下,此时骑射之赛应还未尽吧?臣离京多年,少与人同场竞技,倒是有些手痒。对了,去岁家父打造了一把铁弓,十分奇巧,若非力逾千斤,根本无法拉开。臣此次入京,也将此物一同带了来。”

    “听阿潜如此推崇,孤倒想见识一二。”

    姜与倦勾唇一笑,颌首。

    到底是阔别多年的挚友,志趣相投,魏侯也不免露了些少年人的意气。眼中明亮,与他说那弓的妙处,转过身,却是一怔。

    一拂袍摆,单膝跪地:

    “参见陛下。”

    “父皇。”姜与倦也躬身,拱手。

    果然是一身常服的大昭皇帝。

    陛下咳嗽两声,摆手,“魏小侯爷戍守边关多年,于我社稷有功,是大昭股肱之臣。不必多礼。”

    而后看向姜与倦:“毓明,随朕到御书房来,朕有话问你。”

    姜与倦道:“儿臣遵旨。”

    陛下的目光隐含严厉,将太子打量一番,这才在大太监的搀扶之下,上了御驾。

    魏潜疑惑:

    “怎么?陛下要罚你?”

    姜与倦摇摇头,还是崔常侍在一旁插嘴,将他一箭射落半月旗一事说了。

    魏潜大为惊讶,他印象中的太子殿下,向来持重有礼,何曾做过这么…有失分寸的事?

    难怪陛下要特意来宣,必然会被严厉训斥一番了。否则,御史台的弹劾,便会像雪花一样飞往金銮殿。

    魏潜有些忧虑:“陛下恐会深责。”

    姜与倦道:“父皇身体不好,孤一路听着便是了。”

    哪知到了御书房,陛下搁了笔,却抬目笑道,“我儿,也有如此骄纵的一面。”

    姜与倦微讶,抬首。

    陛下,不,他的父皇眼底,有温暖的光。

    后来史书评价昭文帝,称他一生虽多有积弱,重文轻武,却固本养息,减免赋税,两次赈灾卓有成效,是真正为民谋福祉的君王。

    也为之后的昭徽帝能够创造开明盛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他是真正的仁君。

    于徽帝而言,更是慈父。

    文帝陛下一生唯一有亏,恐怕,只在那已落寂的芳华。

    他两鬓已有斑白。

    他也曾有鲜衣怒马时,心中难道不曾有一扫六合的伟愿?难道不想成就宏图霸业?

    只可惜苍天不待、天命有归。

    太子,是他一直以来就属意的继承人。

    如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即将光辉大地。

    他未尽的心愿,只能由他的儿子来延续了!

    陛下初初流露此意,姜与倦立刻跪下:

    “父皇千秋鼎盛,何出此言。”

    陛下却轻声一叹。

    “人生自古…”

    似是不愿再说,他摆了摆手:

    “待朕百年之后…”

    “只需应朕一事…”

    *

    姜与倦从书房出来脸色就不好看。

    陛下话里话外,有大行之意。

    陛下,除了是大昭的国君以外,更是他的父亲。

    御医不是说已有好转,食欲渐佳么?

    他需要亲自去太医院询问。

    将记录父皇病情的文册一一看过,他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

    父皇那些话,是心血来潮么?

    他蹙眉凝思,院首领着各位太医下跪,恭送太子。

    姜与倦跨出门槛,正要上轿,却见从丹墀处,缓缓走上两个人,其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刚刚转好的心情顿时阴霾。

    二人见了他,也是一愣。

    “白昭媛,”他皱眉,扫过少女,她身边站着年轻的小太医,被他一看,立刻跪了下来,头也不敢抬。

    怎么又来一个,他真该把她锁在通明殿中!

    姜与倦沉着声,“你不在东宫,到此处做什么?”

    白妗惊讶。

    有点心虚,太子怎么在这?

    半个时辰前。

    今儿真真是个艳阳天,佳节气氛还未散,到处都是喜气洋洋。

    白妗换了衣服,思及一直喝的东西,想知道那些药到底有个什么鬼效用,便偷偷拿了一些,来向太医院的人请教。

    结果走到半路,看见路边墙角蹲着个瘦弱的身影,肩膀一抽一抽,似乎在哭。

    她本想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发现他穿着太医的深绿色长褂子。

    “喂,你在干嘛。”

    这人抱着头,肩膀窄小,像一棵绿油油的豆芽菜。

    痛哭:“呜呜…呜呜…”

    “你怎么了?被打了?”白妗蹙眉。

    谁敢在宫里殴打太医?

    豆芽菜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见白妗穿得很素净,以为是宫女。

    他抹一把泪,“你不要管我,我死了就死了,反正一条贱命…”

    “…”

    “呜呜呜…”

    “你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哭?”

    啧,还寻死。没出息。

    怕说出来这人就当场撞墙了,白妗及时住嘴。

    她不想管,正想往太医院走。

    那个人忽然肯说:“输了,呜呜…我把我的身家性命给输了!全完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呜呜…”

    “输了?”

    她立刻意会:“宫里不是严禁赌博?”

    小太医突然住嘴,打了个哭嗝。

    白妗问:“你输了什么?”

    小太医一听,又难过起来,水漫金山:

    “一根玉烟斗呜呜呜那是我爷爷最后的遗物了呜呜呜…”

    他在哭,白妗却忽地笑道:

    “那地儿,女的能玩?”

    小太医愣愣:“能!只要你有银子。”

    他还抽抽噎噎的。

    “别哭了。给你赢回来。”

    小太医还呆着,这宫女生得清新淡雅,根本就不像精通赌博的人。说这话却一脸自信,一双眼眸清亮清亮的。

    途中,小太医走得飞快,“快快,只有一个时辰了,盘子要关了。”

    他说,“以往场子会开三天,可是这次只有一天。”

    白妗问:“为什么?”

    “殿下冠礼是大日子,宫里一向会偷偷办私赌,要是连着册封太子妃,场子是会开三天的,如果是毓明太子殿下的婚礼,说不准还能延长…”

    “没道理吧?”白妗不明白,“你们这么爱戴殿下?”

    用这种方式表达?姜与倦成个亲,这么盛大?连宫规都可以无视了吗?

    小太医奇怪:“不是,是因为大家得到的赏银更多啊…”

    “……”

    白妗鬼使神差地,就来了小太医说的赌局子。

    门口有人守,见着两人说了句:

    “百福具臻?”

    小太医作揖道:“福禄双全。”

    知道是暗语,宫里也有这个?

    这便被人放了进去,路过几间空屋子,最里面是一个大宫室,没什么摆设,就几张长桌子,用作开赌的番摊。

    到处都是闹哄哄的,桌子前挤满了人,许多是小太监,侍卫,宫女极少,但也有,多半是眼巴巴地张望着。

    汗臭味儿,混着脚臭,还有人翘着腿,一边抠牙,一边左右张望。

    宫里无聊,只能靠这些来打发时光了。

    “来来来!快下注下注。”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啊”

    “买一,听我的,买一!”

    满屋子唾沫星子横飞,哪里还有宫里的沉闷规矩,真像一个赌场的缩影了。

    小太医不理这些,带白妗寻人:

    “官儿,我有个姐姐也想玩儿。”

    摊官是个胖太监:“行啊。有钱没?”

    白妗举起袖子遮脸,挡住飞溅来的口水。

    一只手从袖子下伸出,细白的掌心,躺着一支金簪子。

    很素,不招摇,却也值几个钱。

    胖太监眉开眼笑,取走金簪,往她手心倒了什么,是磨成圆形豆青色的小瓷片,她知道这个,外边儿管叫“摊皮”。

    来这地,多半是因——她赌瘾犯了。

    以前青衣教也常常聚众赌博,她总能赢个盆满钵满,贿赂别人的银两,也多是在那时候攒的。

    后来每次她一出现,那堆人脸就拉得老长,非常不情愿。但是他们打不过她,只能去跟教主告状。

    这个时候,教主就会慢悠悠地走过来,说他也要玩两把,然后把她输得倾家荡产。

    ……

    出来,摸了摸鼓鼓的腰包,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舒服!

    小太医眼巴巴地把她望着,捧着玉烟斗,白妗忽然想起一事,回身:

    “小兄弟,帮我看看,这些是什么?”

    豆芽菜荣升小兄弟。

    他靠近,细细察看,时不时捻起,尝一点。眼睛一亮:

    “有党参、黄芪,是益气的。还有当归,川穹,熟地,嗯,皆有补血之用…”

    “咦,”白妗疑惑,“没有毒?”

    “没有啊!”

    白妗唰地收回手,怀疑:

    “你医术怎么样?”

    小太医骄傲:“我是我爷爷的关门弟子,唯一的,我爷爷,在太医院当了三年的院首。”

    “真的?”

    “我会骗你吗?我爷爷可是神医,以前陛下和娘娘们生病都是找爷爷…”他说着说着眼睛红了,“爷爷呜呜呜…”

    白妗抽了抽嘴角:“你干嘛还哭?”

    赢回遗物,他还是很伤心。

    “我想我爷爷…”

    他嚎:“太子不大婚了,我想我爷爷!”

    “……”

    这跟太子有什么关系。

    姜与倦又不是你爷爷。

    许是白妗看智障的眼神太伤人,小太医倒豆子一般地嘶喊道:

    “我爷爷可是很厉害的,只是因为那一次,那一次没能保住龙胎,被下了死囚,虽说陛下开恩,说爷爷劳苦功高,能缓上几年。

    可如今日子到了,爷爷下个月就会被斩首,本来以为殿下大婚,能拣回一命,我就能见到爷爷了,却…怎么办啊呜呜呜…”

    白妗瞪大了眼睛,慢慢地琢磨过味儿了:

    “你的意思是,太子大婚,会大赦天下?”

    “对啊,”小太医抽抽噎噎。

    “不可能,没这规矩!”白妗脸一沉。

    “我爷爷说,先帝在位的时候,尤其厚爱太子殿下,更是亲口说过,将来殿下大婚,君臣同乐,酣饮三日不休,散百金于民间,大赦天下。”

    他神色认真地回忆,不像骗人。

    白妗慢慢黑了脸:

    完了!被坑了!

    怎么会这样?

    先帝的遗命,哪个劳什子的鬼还记得!

    可,万一是真的呢?

    如果是真的,那也就意味着,一个月内,太子不娶太子妃,筇王不能被赦免。

    不能被赦免,就会被砍头。人死了,她到乱葬岗去找丹书玉令吗?!

    还不一定,万一陛下顾念旧情,把人葬进皇家祖陵了呢。

    呵呵,她就可以改行盗墓啦。

    白妗心中五味杂陈。

    若真到了那时,就意味着,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白白浪费了那么多精力!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小可爱评论~改时间早发了~

    六点还有一更=V=

    让杳杳掏空大家的钱包(拍飞

    ps.小侯爷暂时没机会跟昭媛接触,后面行宫围猎,会有独处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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