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的处斩, 推迟了一个月。
可是早死晚死都会死。
白妗坐在东边的木棚底下发呆。
骑射之赛如约而至,她被姜与倦带到现场观赛,瓜果俱备,棚中阴凉, 还有小婢女给她打着凉扇…
微风吹呀吹, 吹得她鬓边发丝一卷, 又落下。
整个人却恹恹不已, 心乱如麻。
“娘娘怎么了?可是身子不爽?”
小婢女很体贴, 轻声在她耳边问。
娘娘?白妗吓了一跳。
掩饰性地咳嗽两声,去端茶喝。
呸, 什么啊,这么甜。
一看, 红枣银耳百合…还有些不知名的东西…应该是药材, 为了掩饰苦味,便多加了些糖粉。
——天天给她灌药喝, 还总是这样出其不意,什么毛病?
喝了一口,喉咙腻味得不行。
刚放下杯子, 低头看见沉甸甸的璎珞项圈, 两个字,华丽。
手臂上的细金钏子,华丽。
腰带上的宝石,颗种饱满,华丽!
抠下来带出宫, 换成银两,能缩缩减减花一辈子了吧?
白妗感到迷惑。
莫非姜与倦把她那句“爱慕富贵”放在了心上?
对,她是爱慕富贵,可她爱的是真金白银啊。
有这功夫,为什么不直接送一把金匕首给她?
教主就有一把,纯金的,亮出来能把人眼晃瞎,杀伤力不是一般的巨大。
她馋很久了。
再看自己这一身,白妗笑了笑。
想当花瓶的梦成真了呢。
姜与倦干嘛要这样,让她那么招摇?
莫非是…想把她当靶子?
话本里写了,表面越捧着一个人,真实意图,就是要她摔得越惨。
真爱是要费心藏匿,不假辞色的。
一般情况下,站在最前头的女人,最后都会给真爱让位。
听说即将举办太子妃大选,杜家女贤良淑敏,堪称女子典范。
云洲魏家,还有个小千金盛名远播?
方才隔壁棚就在议论此事,她耳力佳,听见的时候,整个人就不好了。
她堂堂明妃,绝对不能给人当靶子。就算让位,也是别人给她让位!
周围突然一阵诡异的沉默。
连小婢女一直压抑的惊叹声都消失了。
没表现那么明显吧?白妗僵住,小婢女却捂唇,凑近她:
“娘娘…您快看。”
白妗依言,目光扫过场上,姜与倦骑着一匹纯黑骏马,缓缓放下牛皮弓。
与平日里的儒雅装扮不同,这是白妗第一次见他如此英挺的模样。
一袭云翔纹窄袖深蓝骑装,裹着矫健挺拔的身姿,发用镶碧鎏金冠固定,黑亮顺滑。
修长的指节用了力,正勒马停下。
微微偏过脸来,晨晖的光芒自眼角斜落,照他轮廓深邃。
那朱红的唇角噙着笑,眸光微敛,看似谦逊,却暗藏与生俱来的高傲。
好一幅御马郎君图。
即便有所不甘,白妗也不得不感叹,大昭明珠,名不虚传。
欣赏完明珠,她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一旁的相里昀脸色古怪。
而他国使者、世家子弟坐于马上,有的还维持着拉弓的姿势,有的半张了唇,似乎惊悚。
人人神色各异,动作定格,才导致场上一时间鸦雀无声。
陛下轻声一咳,打破僵局:
“毓明。这是怎么回事?”
相里昀皮笑肉不笑:
“殿下的骑射之术,真是让本王大开眼界!恁大的靶子一个都不中,却中了那八竿子打不着的物件!”
“王子误会了。”
姜与倦微微颌首,表示歉意。
“方才,见一只灰鸦停在贵国的桅杆之上,恐是不祥之兆,这才出手射落。”
原来姜与倦本在调试弓弦。
取箭搭弓、指尖欲放之时,突然调转了方向。
于众目睽睽之下,在一众飘扬五彩的旗帜之中,准确无误地,将代表边月的半月旗给射倒了!
随从驾马去检查,高声喊:
“果然是哎!主子,真有一只乌鸦!”
相里昀想脱下靴子扔过去。
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姜与倦驾马往东,重新取箭搭弓,引弦枢,珠联结,三箭齐发。
凌空而出,守靶的侍卫走去察看,远远扬旗——
三箭全中!
箭箭红心!
姜与倦微微一笑。
他似是漫不经心,随意往看棚掠去。
少女怔怔,看了看远方的靶,又怔怔地看着他。
他愈觉天高云净,连天边飞过的老鸹,叫声都是那么悦耳动听。
大抵世间男子在心上人面前,都是忍不住想展示自己的。
姜与倦扬起眉,趁着无人注意,冲白妗轻轻一笑。
少女呆住。
他心情更好。
白妗呆完后,却蹙了下眉:
“殿下的脸色怎么这么红润…?”
她看着手里的杯子,不可思议:
“他也喝补品?这玩意儿能上头?!”
婢女:“……”
*
奇耻大辱!真真是奇耻大辱!
相里昀驾马,泄愤一般将箭射出,力道之猛,导致箭矢直接穿过箭靶,带来的冲力将靶子击倒。
他国使者纷纷避让。
相里昀恼怒之余,心中却在暗暗吃惊。
从此处看,那面旗帜只有巴掌大小。
一箭射中骤然飞落的乌鸦,几乎是可以忽略的一点——
需要多好的眼力与臂力?!
百步穿杨,不过如此。
骑射之赛,各国代表使用不同颜色的羽箭,按靶子射中多少、射中哪里计分。
比的就是准、狠、快。
可是就在方才,胜负已分。
还比什么?
那人箭术,堪称恐怖。
相里昀却面色发沉。
心知肚明!
大昭毓明太子,世人赞他温文儒雅,恐怕世人都被蒙蔽了。
韬光养晦,他有着全然与外表不符的野心,边月的旗帜被他亲手射落,是不是代表着,边月的国门,也会被他亲自踏破呢?
毓明太子,果然与多年前一般无二、半点都没有改变。
他想起那年,他随父王进京,为大昭的太皇太后祝寿。
边月献礼,由使节牵来了一头鹿。
他们故意命令勇士用一把金错刀,剥取白鹿之皮。
场上之人面露惊色,可边月,确实有杀鹿献皮的传统。
这是他们最尊贵的礼节,王族之中视作神圣。
然而在大昭的祝寿宴上,其实不合时宜。
边月蒸蒸日上,草原骑兵强横,并无繁文缛节。大昭是煊赫大国,理应对此理解包容,若是指责发怒,便是失大国风范、无德配位。
东昭重文轻武,场上文臣居多。
何曾见过这样的场景?
他们都在忍受,一个个作势欲呕。
太皇太后亦扶着额头,扯住侍婢的衣袖。
相里昀心中冷嗤:
中原小民,弱不禁风!
迟早有一天,他们边月的铁蹄,将会践踏遍盛京的每一寸土地。
就在他野心勃勃之时,一道稚嫩的嗓音传来。
“《异人经》中记载,边月多奇景,有蜃妖,喜食人。”
“蜃能化人,面容与边月子民无异。”
“阁下可曾见过,国中有人,生吃活人么?”
天真的口吻,反而显得嘲讽。
蛮荒之地,诡怪丛生。
边月,莫非举国上下皆非人,
是无智的畜生,吃人的凶兽?
相里昀猛地抬头。
御座右首,坐着一个与他年龄相近的孩子,服明珠冠。
他面容雪白,眉心点红,貌若娇童,就这么温和,又冰冷地俯视他。
相里昀认得他。
大昭的太子殿下。
刚从寺庙回宫掌太子印,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想着,就见孩子走下高台,在他们面前停住。
“孤问你。见过么?”
他的父王弯下腰:“臣…”
孩子突然挥手打断。
他拿过那把金错刀,看向鹿,鲜血淋漓中,鹿还不肯死,眼中有泪。
他慈悲地抚过它的眼,然后挥袖。
鹿首轰然坠地。
相里昀反应过来时,已与父王跪下。
额头,鹿血滴落。
*
日头渐渐起来,这一身也太闷了,白妗决定去把衣服换了。
她趁婢女目不转睛看着场上,偷偷提着裙摆溜走,健步如飞,半点不带迟疑。
反正这个棚偏,又离出口近,没谁会注意到的。
姜与倦下马,回头一看,他的昭媛没影儿了。
顿时就沉了脸色。
崔常侍:“殿下可是累着了?”
他道,“无事。”眼睛往旁边一看,李郯也刚下场,他的新婚妻子来送擦汗的布巾,两人不知说了什么,相视一笑。
崔常侍觉得殿下肯定累了,不然为什么额上青筋直跳。
“白昭媛呢?”他终于问。
崔常侍也不知:“咦,小人方才还见到她的,许是日头大了有些晒,就先离席了吧?”
姜与倦脸沉了片刻,却道:
“罢了,孤去寻。”
说完便撂下擦手的巾帕,迈着长腿,从校场的侧门离开了。
*
回东宫的路上,白妗撞到了一伙人。
是几个外男,她心知该避嫌。正要往一旁的树后走,被叫住。
“嫂嫂!”
嫂嫂叫谁?谁是你嫂嫂?
白妗充耳不闻,只顾走,那人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穿一身软紫锦袍。瞪着她,面有怒色。
他身后也款款走来两位男子,其中一位是白妗见过的刘毅,另一个则一身玄色冠袍,正取笑道:
“楚王爷,殿下尚未娶妻,你哪里来的嫂嫂?”
说着便看了过来,与白妗视线接触。
白妗短暂地怔了一下。
不为此人的容貌,而是为那种气质。
就像一柄绝世的利剑,此刻,正静静地沉在鞘中。
怎么形容,像沸水里的铁块,既坚毅,又温煦。
楚王指着她,跟那人介绍:
“我三哥的昭媛。”
又责难白妗,“喂,本王叫你嫂嫂,是抬举你。你竟敢避而不见?”
白妗扯起嘴角,笑了笑。
“见过王爷。”
后面的人不知怎么称呼,索性:
“见过二位大人。”
“王爷、二位大人恕罪。并非有意躲避,实则,是因太子殿下不喜妾与男子接触。”
抹黑姜与倦,她向来是不遗余力的。
白妗再次郑重地福身,表示歉意。
刘毅一脸复杂。表妹是太子侍妾的这件事,还是杨恣被调往东宫的时候,主动告诉他的。
当时刘毅差点跟他翻脸,竟然不早说!
他都打算托他做媒了!
心上佳人,原来早是他人妇。还是贵妇,可望不可及那种。
一颗少男心,就这么破碎了。
却强撑着面子:“小人位卑,娘娘无需如此。”
玄衣青年也道:“多礼了。”
接着便问:“嫂嫂是从校场回来么。可是骑射之赛结束了?”
楚王忽然冷嗤一声:“什么嫂嫂?不过是我三哥的妾。”
青年愣了下,看看白妗。
“…小嫂嫂?”
白妗被逗乐了。
姜与倦走过来,就看到这样的场景。
她对着青年笑靥如花。
一个男子满脸恭敬,目光却隐含爱慕。
楚王被自动忽略。
白妗刚想说话,有人走到她身边。
“昭媛,”突然被他牵住,攥紧在掌心,他低声道,“孤四处寻你。”
寻她?白妗回头,一脸困惑:“殿下,妾又不会迷路…”
马上改口,“嗯,妾差点迷路了。”
能不能别一生气就用力!手要断了!
玄衣青年看看他们,朗声笑道:
“殿下竟真纳了美眷在侧,还以为是楚王诓我。才子佳人,实令潜艳羡。”
姜与倦向他颌首,眼底却有隐约笑意:
“提前入京,为何不差人来信?伯父身体可还好?”
“别拿老头子做幌子,殿下是担心即墨城的战况吧!”青年摇摇头,回。
姜与倦低笑,“阿潜知我。”
就势说了一会儿战况,白妗听得头晕,踮起脚,跟姜与倦说悄悄话:
“殿下,妾乏了,先回去了。”
“嗯。”
他停下来,别过脸,握了握她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他来了,小侯爷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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