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医教的几位长老也陆续到了。
香炉里的檀香与淡淡药香交织。白妗把玩着琉璃杯, 剔透的碧色杯身镶嵌着金线,仍是一株垂花兰。
这个巫医教…对那早已消逝的王朝的崇拜…究竟到了怎样疯狂的地步。
“既然都知晓了我的身份,是不是应该放了人呢。”
她看向主座上的族长。
“放…谁?”
“我的情郎。”
听到这几个字,长老们面色僵硬。他们互相递了一个眼神, 神色有点奇怪。
“果真是…大人的情郎?”
白妗眯起眼睛, 心如乱麻。
难道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
果然, 就见大祭司笑了笑道:“明妃大人要慎言。据我所知, 与你同行的那个男子姓姜, 乃是大昭姜氏的那个姜,又怎么会, 是大人的心上人呢?”
“他是毓明太子!”立刻有人接口,如同一槌定音, 不留任何回转的余地。
白妗看了过去, 这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说话的时候激动地站起了身。
拄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 满脸皱纹,一只眼用黑色的眼罩蒙住。
“此人是北院长老,存活下来为数不多的巫族嫡系后裔。”
小女孩软软的声音传来, 是月儿柳。
白妗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得她羞怯一笑。
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回忆,老人一五一十地将旧事说来:
“当年末帝年弱,姜氏小儿窃国立昭,那姜家家主更是下令,将我一派赶尽杀绝…一个巫族人甚至可换赏钱十金…到最后竟演变成只要沾亲带故就不放过。
他们大昭人只把我们当畜牲, 任意屠宰!老朽这只眼睛,便是被那些官兵射伤!数十年来日夜提心吊胆,带着儿女东躲西藏。流离之苦,父母之仇,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老朽!而这些统统都拜姜家人所赐!”
那只空荡荡的眼眶中好似燃烧着刻骨的仇恨。
白妗默了默,“你们打算怎么做?”
“月祭之日,取毓明太子心口血,告慰先祖亡灵!”
白妗立刻道:“不可!”
老人摆过脑袋,敌意地看着她:
“先前大人曾说,那太子是你的情人?总教明妃,怎会与大昭太子有所苟且?!如此说来,便不得不令老朽怀疑,你——是否是冒充的了!”
有人大声附和:“你说你是明妃,有何凭证?”
“对!凭证!”
有此一出,屋内其他人也开始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
小人物就是这样,极易被煽动,见风是风见雨是雨,不过也正是这样,才好控制。
玉空见淡淡一哂,端起茶杯,掩口饮了下去。
族长是去观礼过继任大典的,当然知晓白妗就是如假包换的明妃。不过祭司没有表态,他也选择了沉默不语。
白妗环视过众人,真有意思,方才还殷勤跟什么似的,现在说翻脸就翻脸,屋外的武卫甚至都悄悄走了近来。
凭证,不就是那个东西么?
白妗举起手,铿锵有力道:
“丹书玉令。”
这四字落下,周围的骚动果然瞬间平息。
“妾身年纪尚轻,继任未满两年,各位前辈不知也是当然。但,诸位必定听过丹书玉令、与前明妃玉氏之名!她叛出我教,一并带走了那个宝物…此物流落于皇宫之中,妾身接近那太子,便是为了重夺至宝,复我明妃之望!”
有人质疑:“玉氏不是早就已经死了么,你要到哪里去找?”
“她还有个很是疼爱的亲子,如今在朝廷的天牢之中。我已与之见过一面!丹书玉令便在此人身上。”
听到这话,玉空见的眸光动了动。
白妗缓缓抛下最后的诱饵:“如若各位相助,妾愿事成之后,与诸位共享此宝。”
诱动人心的贪婪,使得利益最大化。
空气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人人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见了蠢蠢欲动。
毕竟他们不像北院长老,与皇室有不死不休的大仇,最先考虑的还是与自身最切实的利益。
忽然有人出声,如梵音一般美丽的声线,振聋发聩。
“不要信她。”
“她只是想救大昭的太子。”
玉空见道,“她要背叛青衣教!”
白妗再一次后悔,没早早掐死此人。
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自小长在教中,师父乃四大门主同门,长到如今全是师父教我养我。诸位试想,若叛出青衣教,与皇族人纠缠不清,对我有什么好处?难道玉惜露的前车之鉴不够警醒么!我不会如此愚蠢。”
“牙尖嘴利。”他一哂,转了转拇指上的指环。环为蛇形,蛇口叼着一颗红色宝石。
“诸位,若是信我,我便能安抚此人,化干戈为玉帛,想来用太子殿下交换一个天牢死囚,大昭陛下是极为乐意的。”
不错…如若他们真的杀死毓明太子,大昭天子会善罢甘休么?只怕又要回到东躲西藏的日子!
有这样一个筹码捏在手中,不如拿来换取更丰厚的利益……可,孰知这女子话中真假?他们能够信任她么?
这可与全族人的性命攸关啊!
众人交头接耳,玉空见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白妗。
她亦平静回望。
最终是族长笑道:
“一时半会儿,恐怕给不了大人答复。不如容我等细细商议,再做决定?”
*
回廊上,白妗拦住了正要去药室的玉空见:
“带我去见他。”
“凭什么?”
“凭我身负明妃之位。”
他嗤笑,“明妃不过空有个名头,难道你觉得,于我有任何威慑?”
她忽然逼近前来,将他上下打量。
玉空见被她这种眼神看得有点不自在,拉了拉肩上的大氅,越过人便走。
却被拉住了衣角,白妗不发一语,将他强硬地拽出了长廊。
直到进了族长特地给她准备的厢房,玉空见望望白妗,神色有些不解。
她把门甩上。
少女神色晦暗,朝他一步步走近,不知为何,玉空见竟节节败退。
她踮起脚,伸手解开他的大氅,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下巴。
玉空见从未与女子靠得如此近过。
大氅落地,微微的凉意钻入衣袖。
她冲他一笑。
忽然一掌捣来,正中腹上,痛得他弯下身去。拳脚如同雨点落下。
……
末了,被少女压在腰上的玉空见,只觉浑身骨头都要断裂。
他倒吸一口凉气,终是带了怒意道:
“你不像个女人!”
哪有女子一言不合,逮着人就揍的?!
白妗手里还抓着他一把头发,发冠被她扯掉了,满头乌发凌乱地散于地面,整个人像被狠狠地□□过,毫不客气地反讽回去:
“我看你更不像个男人!”
他顿了顿。
忽然感觉到,坐在自己小腹上的臀部柔软。眸光意味深长,渗血的唇角勾起,冲她嘲讽一笑。
“也许…是你的魅力不够。”
白妗气得又照着他那脸打了一拳。
如花似玉?马上让你毁容!
这一拳下去用了九成九的力道,他却仅仅是闷哼一声。
这个人是铁做的吗?没有人类正常的情感吗?既不呼痛,连泪水都不掉一滴!
那肯定是揍得不够狠,白妗继续挥起了手,被他一把握住:
“不要太过分!”
他紧紧地捏住了她的拳头,拇指上的银环硌着她的手指。这人虽没有武功傍身,力气还是很大的。
反正也揍了个舒服彻底,她索性甩手,从他身上爬起。
谁知被他的大氅一绊,一个踉跄,又直直往男子半坐起的身体压了下来。
玉空见后脑着地,磕得眼冒金星,真真实实地动了怒气:
“你…!”
又不是故意的!白妗刚想吼回去。
化机推了半掩的门进来:“兄长,你怎么在这里啊,我寻到一个方子,你帮我看看…”
看见屋内的场景他呆了呆:“你们…”
“这还是白日…就不能忍一忍?”
“……”
“……”
没看到人脸上的伤么?!白妗倒胃口地睖了化机一眼,把人看得汗毛倒竖,落荒而逃。
地上男子一声笑。
白妗立刻瞪住他,恨不得化身豺狼,撕吞了此人。
玉空见忽然说:
“我可以带你去见人。”
“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白妗神色警惕,尤其像一只炸毛的猫。
他面无表情地轻吐几个字。
她思忖良久,点了点头。
……
玉空见没有食言,带她去见了姜与倦。
只是去的路上,让白妗坐进那顶鲜红的轿子,反绑了她的双手,双眼也用深红色的绸带遮住。
嗅到轻薄的药香,玉空见坐得离自己很远,这让她稍稍安心。
宽大的绸带挡住少女大半张脸,下颌尖尖,她微侧脸,似乎在感受光线,深红勾勒出眼睛形状,映得肌肤雪白,脖颈修长。
玉空见看了一眼,别开目光。
白妗不能视物,只能感觉到似乎走了很久。
难道关着姜与倦的地方,是在宅院外?
下了轿子,一路被人推搡着走。
听见淅沥的水声,自己解开反绑的双手,白妗将绸带拉下,重见光明的一刻,却是久久怔住。
“怎么回事?”她听见自己轻声问。
“没死,病了吧。”身后的玉空见没什么情绪。
“你能不能出去?”她冷声。
玉空见不动。
她低了头,“出去一下好不好。”
这人头一次对他温声细语,玉空见罕见地愣了一下。冷着脸走到牢室之外,抱臂在一边看着少女往青年走去。
竟然执意走上那个人的老路,可笑。
光线昏暗,这是一座水牢,周围都是深不可测的潭水,只有一个潮湿的石道,连接中央的牢室,三面水流垂如帘子,落至潭水之中淅沥作响,水花四溅。
姜与倦便躺在中央的圆盘之上。
他还是那身灰布衣衫,尚算干净,却也好不到哪儿去。修长的身体有些蜷缩,侧躺着,面容被乌发盖住,露出的皮肤苍白。
手脚都有干涸的血迹,被拇指粗细的镣铐锁住,扣在地面凸起的铁环之上。
白妗蹲在他的身边,拨开乱发,将手放在他的眼睛上。
他的肌肤滚烫,脸色也苍白得不像话。
于是白妗摸索下去,点了他的睡穴。
将白绢在水帘边浸湿,细心地给他擦拭,敷上额头,像山洞里,他照料自己那样。
中途,姜与倦似乎要醒了过来,干燥的嘴唇微阖着呢喃:
“妗妗…”
她用沾水的指尖,点上他的唇,小心地润了润。
*
“一味焦苑子。”
“蓝色三分,红色七分。”
“你多放了一分,重制。”
白妗烦躁极了,将药筒里的粉末一倒,这下不论是红色还是蓝色全部都洒在了石台子上,而始作俑者抱着臂站在一旁。
玉空见放下药方,蹙眉,所以说为什么要让她来给自己打下手?春花秋月哪一个挑出来,不比这个女人用得顺手?
祭司四个贴身婢女挤在窗外,四张美人面上满是惊叹,还有隐约的妒意,不过看好戏的成分更多。
这可是她们超级龟毛超级洁癖的祭司诶!不仅让一个外来的女子进了他的药房,还弄脏了他的药台子?竟然没有立刻把人毒晕,丢进陶瓮里扒了她的皮!
四大美女不由自主惊叹:
好可怕啊!
被人像看猴子一样地围观,白妗更加烦躁,只想赶紧脱身,将手腕伸了出来:
“要取快取。”
玉空见在制一味药。
参考古方而成,能够延年益寿。
身边的女子美貌者甚多,却没有习武之人,而武卫的血,则没有那么好的效用。
所以他提出的要求是,白妗供血,而他带她见姜与倦一面。
……
白纱随意用绢布擦了擦伤口,缠上纱布。
他看了一眼,“你不上药?”
不用药很容易留下伤痕。
玉空见伸出手来,好似要触碰她的手腕,白妗立刻捂住,飞快地避开,眼里闪过一丝憎恶。
自然被他捕捉到了。
“你在恶心我?”
玉空见抬起眼睛,缓缓地问。
这不是昭然若揭么?白妗不想理睬,转身要走。
玉空见却先一步走向窗边,唰地拉下帘子。四大美人作鸟兽散。
室内暗了下来。
他转过身,一双美丽的眸子也暗着。
薄唇微张,说道:
“他的手筋和脚筋都被挑断。我可以让人用药,让它们永远无法愈合。”
眸子里一丝恶意,却面无表情:
“让你心心念念的情郎,成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
白妗冷冷盯着他,想说你去啊,毓明太子是死是活,与我有什么干系?
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想起那个晚上,他义无反顾地扑上来挡住了那一箭…她说不出口。
他残废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再也不能骑马不能搭弓射箭无法得偿所愿…她无法想象。
人非草木谁能无情。
她只是心思冷酷,却并非铁石心肠。
白妗抿了抿唇,伸出了手腕。
他终于满意,一圈圈地解开绷带。她满脸都是抗拒,手臂微收,脚步后退,是一个充满着防卫意味的姿势。
玉空见停下动作,空气有片刻的安静。
他怒不可遏,从未有人让他如此愤怒。
可越是恼怒,他表现的愈是平静。
他不再管她的手腕,而是拿起了台子上写满密密小字的药方,手下用力,撕碎成了一条一条。
三日三夜的心血成为一堆碎片,他心口有种自我报复的满足。
而后侧过脸来,盯着白妗开口:
“可以不把他送到祭台之上。”
“但是你必须跟他撇清立场,彻底地。”
“这是他活命的条件。”
*
姜与倦从昏沉之中醒来,看见有人逆着光,从入口走来。
他惊喜:“妗妗…”
后面的话一下子卡在了喉咙之中。
这样的白妗…是他从未见过的扮相。
烟紫色的点翠花簪,三千青丝垂下。
额头坠着水滴状的红色宝石,如同轻薄的花钿。上衣领子开得极大,露出大片雪白的肩膀。纯白长裙不染纤尘,裙摆飘逸,用蚕丝做成的雪片纷坠。
走动时鞋履轻盈,脚踝上的南海珍珠碰撞叮铃。犹如谪落凡尘的仙子,高贵而难以接近。
而他浑身狼狈,于尘埃脏污之中,接受她的俯视。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从坠崖以来,便没有好好地打理过,曾经高高在上的人,如今沦为一个阶下囚,卑微而命贱,生死皆被攥于人手…
将心口的情绪强压下来,她将视线放到一边的青石地砖,不与他对上。
“你别叫我妗妗。”
“实话告诉你,我是青衣教的人。”
她语气冷漠。
姜与倦扯起嘴角:
“你在说什么…妗妗。”
“别叫我妗妗!”白妗喝止了他,几乎有些严厉。
而后声音放缓,几乎有些嘲弄:
“太子殿下,青衣教的明妃,你不会没有听过吧?”
“青衣教?”姜与倦瞳孔震动,写满了不可置信,“你不是周郡白家的女儿么?”
他竟然从未查过?竟然如此信任她么?
“我…”她张了张口,狠下了心肠,“我不是。”
“我一直都在骗你。”
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刺入胸膛。
青年脸色愈发苍白。他垂着眼睫,手指不停地攥紧,松开,又攥紧。
“上次…是你。你来过,对不对。”他忽然抬头,清澈的目光之中隐含一丝希冀。
白妗立刻否定:
“不曾,我今日是第一次来见你。”
他被关押已有七日,她说这七日,她都将他完全抛在了脑后。
姜与倦忽然惨笑。
“你…当真如此无情。”
“不错,”白妗轻佻地抬起他的下巴,指尖摩挲,极带侮辱性的狎弄。
“从前种种,统统,都是假的。”
“只是为了今日,为了看到你这副样子。”
“太子殿下,沦为阶下囚的滋味如何?”
盯着他狼狈躲闪的眼,她竟然扬唇一笑。
“为什么…”
“一切都是你的局么?你与他们…是一伙的?”
“我不相信,妗妗,你一直在骗我?”
每说一句,他的神色便苍白一分。
白妗咽了咽喉咙:
“是…都是骗你的。”
像是下一刻就会死掉,姜与倦露出一个苍凉的笑,摇了摇头:
“我不信。妗妗,我不信。”
“姜与倦!”白妗的声音不由得提了一分,她掐住他的脖子,“事实都摆在了眼前,你还要自欺欺人么!”
是啊…事实都摆在了眼前,他却仍然信任她,就是这份信任,他沦落到了如今的地步。可即便如此,他还是…
看着他的表情,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白妗终于还是不忍心,松开了手:
“…你是傻子么?”
他又是轻轻一笑,低下头,沿着她的手腕亲吻。她立刻躲开,而他却起身来,温热的吐息在耳边拂过,他咬住了她的耳垂。
她吃痛,掐住他的手,却被紧紧地反握,直到十指相扣。耳垂被他含入口中研磨,舌尖不时轻触,痒意混合着酥麻一阵阵传来,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眼角却沁出泪光。
猛地被人扯开,看了那么久的闹剧,玉空见终于是忍无可忍。他脸色发暗,盯着白妗的耳垂,紧紧地握上她的腰,力道极大。
特地给她准备了明妃正式的装束。这身十分合心意的打扮落入眼中,才略微平息了心底的燥郁。
嘴唇与她的耳朵靠近,“不想他死,就乖乖配合。”
白妗停下了挣扎。
他的手指摸上了她的耳垂,缓缓地捏动,似乎想擦去那些吮咬的痕迹,却是徒劳。
那些吻痕像红色的花,印在雪白的耳珠上。
她强忍他的触碰,纤细的身体颤抖。
玉空见心口有火在烧,忽然说:
“阿妗,与你的婚约。”
“月祭那日,便履行吧。”
白妗僵住,不可置信地抬目。
婚约…?
姜与倦的脸色如同死人一般苍白,死死地盯住他们,嘴唇渗出鲜红的血迹,抓着镣铐的手背上爆出青筋,眼角一片血红阴郁。
见他如此,玉空见的眼底,竟飞快闪过一丝与往日不同的情感。
或可称为…快.意。
而他,迷恋上了这种快.感。
所以,他将少女整个儿拥入怀中。
而她沉浸在震惊之中,竟没有反抗。
……
“婚约?”
“我们何时有了婚约。”
与玉空见一前一后走在路上,白妗冷冷地问。
他一早便想好了说辞:“你要我们信任于你,总该拿出点诚意。”
联姻,便是最好的选择。这也是族长的主意,先前玉空见听到这个提议还觉荒唐,现在却觉得,未尝不可。
“……”
玉空见忽然发觉她的状态不对劲。
“你哭什么?”他冷嗤。
白妗一拳挥过去,这一次却被人躲开。
扑了个空,她连连踉跄差点摔倒,被他捞住了衣领。
她狠狠推开,攥着手,眼眶与鼻尖都红得不成样子。深吸一口气,制止住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不在乎,她才不在乎。
最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而他垂下眸,握了握手指。
*
白妗在院子里午睡,却被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惊动。
她睁眼,对上一张小巧可爱的面孔。
“姐姐,你要同玉哥哥成亲了么?”月儿柳坐在她头顶的树枝上,问。
“那,静室里的哥哥怎么办?”
她的神色天真无邪。
“静室?”
月儿柳跳了下来,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下子拉住她的手:
“你还没见过玉哥哥的宅子吧?这怎么行,你马上就是他的妻子了。我带你参观!”
明明只是一个十一二的小女孩,不知为何白妗竟挣脱不了她的手臂。
白妗不做无用功,只好随月儿柳走着。
穿过一片小树林,小女孩先是给她指了一座八角楼:
“这是三年前建的藏书楼,有藏书一万本,都是医书哦。”
白妗“呵”了一声。
月儿柳又说,“不过,玉哥哥从不来这儿。”
充样子的,懂了。
哪知她嘻嘻一笑:
“因为全都看完了呀。”
三年看完一万本,那家伙是个怪物么?
白妗哑然。
“玉哥哥可厉害了,”月儿柳一说起玉空见便叽叽喳喳个不停,全是他如何如何的人美心善、如何如何的医术高超。
白妗打断,“你们不害怕他么。”
这样一个拿活人试药的医痴,不是应该敬而远之?
“不怕,他救了很多人的命呢。玉哥哥自己就是从乱葬岗爬出来的,我们都觉得他有起死回生之能呢!”
“…”洗脑功力深厚。
“对了,玉化机住在何处?”
“那里,”月儿柳指了指种着一棵高大梧桐树的院子,“不过化机哥哥不姓玉哦,化机哥哥姓楚。”
“他跟玉空见…不是亲兄弟?”
那为何叫他兄长?
月儿柳夸张地睁大眼睛:“怎么会是呢?他们长得也不像呀!”
“…”那倒也是。
路上陆续遇到几个年纪很轻的侍女,月儿柳活泼地笑着,一一跟她们打招呼。
这个时候,这些美丽的侍女们,都会走过来,摸摸她的头,不约而同地问上一句:
“小月儿,玉郎在何处?”
月儿柳统一回复:
“在药庐中制药呢!”
这些侍女听了,就会很遗憾又满足地离去了。
月儿柳解释玉空见为何这么受欢迎:
“玉哥哥他很擅长药膳,而且乐于助人,要是想要变得美丽,玉哥哥不忙的话,都会帮忙的。”
“帮忙?”
“就是用医刀改变容貌呀!”
白妗有点愣,玉空见还有这样的技术?
想到那人妖冶精致的容貌,不会也是自己加工而成的吧?
月儿柳眨眨眼:“姐姐,我带你去看玉哥哥的静室吧。”
“…好。”
看着女孩一蹦一跳的背影,白妗没来由的,觉得有些许古怪。
可又找不出古怪之处。
只能迈动步子跟上了。
所谓静室,原来就是一个类似佛堂,可供打坐的地方。
只是里面没有佛像,只有几个蒲团,角落有一个小小的博山香炉,窗边沿袭玉空见一贯的审美,放着银瓶与迎春花。
看到墙上挂着的画像,白妗却久久震惊。
这些,这些是…!
看厚度,显然不止一幅。
她走上前去,将画页一张一张地翻动,果然在最后一页,找到了答案!
白妗霍然转头:“你带我到这里,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
月儿柳眨眨眼,不明所以:
“姐姐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呀。”
窗边有人一闪而过。
“谁?”
月儿柳认出来了:“是化机哥哥!”
她扁嘴,要哭,“完了,要是他告诉玉哥哥,玉哥哥知道我带你来了这里,肯定要罚我的。”
白妗沉声:“我去逮他。”
月儿柳立刻挥手:“姐姐快去快回,回来小月儿请你吃糖~”
“……”
假山旁,白妗将楚化机摁在山石上。
她定睛,先是将少年的脸仔仔细细地看过,确定纯天然没有一丝伪装…他扮成的那个伙计,亦给她同样的感觉。
该是何等高超的技艺!
白妗立刻抹去心头的一丝佩服,不管如何高明,也改变不了那厮就是个变态的事实!
她用尖石抵住少年的咽喉:
“我们自问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你腿受了伤,他还为你包扎,为了开药方,你转头却出卖了我们。”
“如果你有一丝愧疚,就不要把今天的事说出去!”
楚化机看她良久,皱了皱眉,“好吧,”
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白妗有点不可置信。
“不过,你得安安分分,跟我兄长成亲。”
他慢慢地说。
这才半天,怎么谁都知道了?
白妗抿唇:“自然。”
……
十日以后,是巫医教的月祭节,更是大祭司与青衣教明妃成婚之日。
宾客纷至,满堂红彩,热闹喜庆自不必多言。
白妗悄悄到前厅看了一眼,发现了几个熟面孔,却没有师父。她有点失望。
月儿柳四处找人,急急忙忙地把白妗拉回了喜房,给她重新盖上盖头,这才推到大厅去拜堂。
然后送入洞房。
对于给人灌酒这事,白妗驾轻就熟,可万万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人千杯不醉!
新娘自己揭了盖头,新娘自己满上了合卺酒。玉空见觉得自己失了新郎官的威严,又是一杯酒下肚,他脸庞微热,摩挲着大拇指上的指环,想说点什么挽救,“我…”
突然哑声。
她主动褪下了大红的袖衫,红云一团拢在了身下。上着薄薄的纱衣,内里是同色的抹胸与衫裙,胸脯丰满、玉臂如雪。
他的眼神,让白妗知道他是有兴趣的。
再美貌的男人,到底还是个男人。
然而这个举动却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白妗趁着他发怔,已飞快地点了他的穴。
玉空见一瞬间目眦欲裂,怒意滔天。
却发不出声音。
白妗才懒得管他,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阵,推开后门,提起裙摆径直往静室跑去。
福至心灵地一回头,月儿柳立在门边,远远冲她微笑。
白妗脚下不停。
想起静室之中,那些画像,画的全部是历代的大昭皇帝。
最后一张,赫然便是毓明太子!
所以玉空见才会认得姜与倦。
他甚至日日都会去那静室,对着那些画像冥想,而画像背后,被他用刀一笔一划地刻出名姓,痕迹之深,之凌乱,可见仇恨之巨!
静室通往水牢,机关就在画像之后。
白妗踹开水牢的门。
却见姜与倦仰倒在地面,一人握着一把刀,就要往他心口刺下。
是那独眼老人!
白妗飞身上前,一掌将他击开,北院长老匍匐在地,用仅剩的一只眼,怨毒地将白妗望着:
“你这贱.人,竟然如此害我们!”
白妗不言,将虚脱的姜与倦扶了起来,用从玉空见身上摸来的钥匙打开了镣铐,搀着他走出牢房。
而老人捶着地面,涕泪横流。
一个黑衣人悄然而至,指尖挟着利刃,在他喉间刮过,顿时血液喷溅、他死不瞑目。
穿过密道,重新回到静室之中。白妗终是体力不支,抱着姜与倦摔倒在地,顾及他身体还很虚弱,便暂时在这里躲藏一会儿。
他们面对面躺在地上,他是清醒的,只是始终不发一语。
白妗咳了一声:
“殿下,妾至今所为,都是权宜之计…”
他忽然说:“你要嫁给他。”
白妗立刻否认:“我只想嫁给你。”
他又不说话了,合眼,眉宇间掠过一丝痛楚。
他重伤在身…白妗也沉默了下来。
“那个玉空见到底跟你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想要抓你。”
“玉空见?”
“就是抓了我们的人。他是巫医教的祭司。”
良久,姜与倦才哑声答:
“一桩旧事了。”
“二十年前,母后前往奉觉寺礼佛。陆娘娘同往,那夜不知发生了什么,帝妃同时待产。
然而陆娘娘诞下的却是一只怪物。有人从中做了手脚,我怀疑,他就是贵妃被换掉的那个儿子。却没有死,活了下来。”
其中还有一些复杂,他并不打算同她说。
“玉空见是皇子?!”白妗愕然。
姜与倦蹙眉。皇子?恐不见得。
不过这是上一辈人的恩怨,他也不想深究,淡淡道:
“做手脚的是母后这边的人。”
“可母后并不知情。”
所以,真实情况是此人与皇后有仇,或许被人刻意引导,才如此仇恨毓明太子?
白妗还在思索,他忽然凑上前来亲她。舔咬啃吮轮番上阵,亲得她气喘吁吁。
“你…”她躲着,他却来撕扯她的衣服,白妗有点晕,伤得那么重?还想?
“别穿这件,我不喜欢。”他力气不足,只能扯到肩膀,抱着她闷闷地说。
因为一件嫁衣吃醋…所以刚刚是在恢复体力,一有了点力气就来撕她衣服?
白妗想笑,顾及他的面子,硬生生忍住了。
“…你来过对吧?”姜与倦忽然问。
“嗯。”
“妗妗…谢谢你。”
他很肉麻地说。
“别谢了,想想怎么脱身吧。”白妗还是忍不住一笑,又立刻绷住。
他却蹭了蹭她的脖颈,不肯动。
此时入夜,听着外面的响动,白妗渐渐听出了不对,外间突然大亮,是有人点起了火把,将此处围住了。
直到一道熟悉的女声响起,白妗的面色猝然大变。
什么也顾不得了,她起身要走,手却被人握住。
“放手!”她怒道。
“别去。”他眼底有着微微的乞求。
手指被他捏得很紧,她心急如焚,一掌击来,他没有防备,吐出一口血摔倒在地。顿时间脸色更加苍白难看。
可她一步也不回头,心心念念只想要到那人的身边去——
师父!是师父!
师父怎么来了?
*
“把人放下!”
女人的背影染血,以伞为剑,挡住围攻,肩上靠着昏迷的红衣男子。
利箭破空而来,就要穿入女人的肩膀,白妗目眦欲裂:
“师父——!”
却有人挡在了她身前,“噗呲”一声利箭入体,是楚化机。
他脑袋正对着白妗的方向,目光中恨意一闪而逝,却缓缓闭上双目。
他死了。
白妗退后一步。
这是怎么回事…?
碎裂的红绸铺陈到处,尸横遍野。侍女们惊慌逃窜,叫喊声哭泣声此起彼伏。
甲胄加身的卫者举着火把,就连屋檐上都有手持弓箭的黑衣人。他们脚下踩着瓦片,却不发出半点声响,只需一眼便知,必然是一等一的高手!
原来…被围住的不是静室而是整座宅院!
“阿妗?”雪行容看见自己的小徒弟,微微蹙起眉。
白妗声音有些哑,看看她肩上的玉空见:
“师父,这是…?”
“他是我挚友之子,”雪行容淡道,“为师不能不救。”
师父的眼神,是在怪她么?
“师父…”白妗跪了下来。
雪行容忽然斥责:
“住口,”
她隐忍地看了白妗一眼,“我们师徒之情…”
“到今天为止罢。”
师父在怪她。
她以为是她引狼入室,造成了如今的局面么?
少女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她膝行向前,扯住女人雪白的裙摆,连连摇头:
“不要,师父我不要。”
“我是你一手带大,你舍得就这么丢下我?”
雪行容叹道:
“雏鹰终有一天要离开巢穴,翱翔于天地的。”
“我不想离开师父…”
白妗茫然地比划着:
“我进宫就是为了你啊,可是现在你却不要我了,难道是我做错了么?
师父你告诉阿妗,阿妗错了么,如果阿妗错了,阿妗认错…求师父不要丢下我…”
少女深深地俯了下去,如初初拜入她座下之时,一而再再而三地叩首。
额头泛红。
“师父,求你…不要不认我。”
而女人心硬如石。
*
青年已经换了一身崭新的冠袍,玉带加身,立在师徒二人身后。
安静看着,不知看了多久。
不能折断她的羽翼,那就捣毁她赖以生存的巢穴。
妗妗,从今天开始,你将完全属于我。
他心底的贪欲得到了满足,微微眯起眼睛。
……
斩离最先出列,在姜与倦面前按剑下跪:
“属下恭迎太子殿下。”
如黑羽般纷纷从屋瓦间落下,所有幽均卫站成一列,向他们的主子弯下膝盖:
“恭迎太子殿下!”
好气派啊!
白妗站起身来,看着眼前的一幕,手深深地攥紧。
雪行容毫不留情地离开了,她对她失望至极,一个眼神都不肯施舍给她。
华美的马车停在中央,车檐挂着的玉牌,车身深青色的鹤纹,无不彰显着主人的尊贵。
姜与倦上了马车,将车帘微微卷起。他语气温柔地呼唤:
“妗妗,过来。”
白妗深吸一口气。终于明白:
是他的局!是他姜与倦的局!
以自身为饵,深入敌营。
一窝端掉危害朝廷的巫医邪教,逼她与青衣教偏偏是与师父决裂!
一箭双雕,好厉害的计策呀!
她的步子动了一下,却不上去。
白妗眼神很冷:
“从什么时候?”
姜与倦默了一下:
“进入那个村庄的时候。”
很好!他利用她,竟然利用她…
月儿柳是他的人。所以他才买下那些茶糕!所以月儿柳才带她参观静室!
难道连扑上来替她挡箭,都是设计好的一环?
她忽然想起,在他书房时听见的那些谈话…他说不能急,需得徐徐图之…难道,他从那么早便开始布局了?
之后与安插的细作里应外合,趁教中筹办喜事、护卫最松懈之际举兵来剿。
皆是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他在水牢里,恐怕并不像她想的深受折磨寝食难安,而是日夜筹划联系眼线吧!
不愧是毓明太子!果然好得很!
白妗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她红着眼眶,心头漫上一阵又一阵恨意。
姜与倦始终拉着帘子,面容却隐在帘后,几不可见。
“孤说过,不要骗孤。”
“妗妗。与孤回宫,一辈子留在孤的身边,孤可以给你一切你想要的。”
白妗握了握拳:
“我不稀罕!”
他怎么能逼她,怎么能这样逼她!
她再度环视了四周,确定这一切都不是梦,浓郁的血腥味传入鼻腔,所有人都死了。巫医族族长,那些长老,侍女们,春花秋月全都死了。
只有月儿柳活着,站在一众幽均卫中。
见她看来,神色微含愧意。
白妗别过头,胸膛起伏不定。
“今日,我白妗在此起誓,从今以后,与你姜与倦恩断义绝!”
马车外,她掷地有声。
她没看见,姜与倦眼眶一下子红了。
惨白着面色,眼睫不断颤抖,声音却仍然冰冷从车内飘出:
“你能走的出去?”
“你敢拦我试试!”
她说完便走。
姜与倦气得浑身发抖。
他只有大睁着双眼,才能忍住让那些液体不流出来。他的牙齿在打颤,手指攥得咯吱作响。
他待她已经很宽容了!
知道雪行容是她珍重之人,特意叮嘱不能伤到。要将玉空见带走,他也放虎归山了!
可是她,她说什么,竟要与他从此撇清干系,过往一切统统都不作数。
那她来救他做什么?她那些温柔又是为什么?
恨怒和酸楚挤压着胸膛,他扭曲的神色还来不及收去,一个身影忽然钻进了马车,把他扑倒在了座上,寻到他的唇,亲吻他,恶狠狠地咬着,勾住他的舌尖像是要把他吞入腹中。
白妗不甘心。
太不甘心了!
他闭着眼不回应,忍得掌心全是掐痕。
“太子殿下我们两清了。”
她在他嘴上乱啃一气,冷笑一声,起身便走。
“…”他霍然睁眼,使劲地咬着牙根,才没有卑微地喊出“不要走”三个字。
走!走又如何!他堂堂太子要什么国色天香没有,干嘛要这个又狠又没有心的女人?
白妗一掌打开凑上来的幽均卫,牵过马就大步离开,一边擦眼泪,一边恨恨地想,不是他不要她,是她不要他了!
她走了几步,那股不甘又涌了上来。
失去了那么多…怎么能什么也没得到?!
*
马车缓缓驶动。
斩离打马上前,低声禀报:
“娘娘…骑马跟上了。”
姜与倦拿下挡住脸的书卷,猛地直起身,双眸乍亮。他轻咳一声:
“让那些幽均卫…撤掉吧。”
本来的命令是趁她路上休整,不择手段,用上各种方法带她回来。
哪怕不爱他,他也要她永远地困在自己身边。
可是她追上来了…
妗妗…果然还是舍不得他的。
他心里甜蜜,又吩咐斩离,让赶车的人放慢速度。
路上停靠几个驿站,白妗都目不斜视,吃自己的,住自己的。
这日,天气晴好,斩离向守城的官兵递上了信物。
马车畅通无阻。
后面跟着一匹马,马上坐着个戴面纱的少女,也要进城。
守城的卫兵要拦,一把剑伸了过来。
这守卫抬目一看,哪能不认得,是太子身边那个冷面煞神。
哪敢再拦,立刻放了人进去。
白妗看了斩离一眼,冷哼一声。
姜与倦掀开车帘,还没出声询问,一个暗卫便驾马上了前来。
“何事?”
这幽均卫冷汗直冒,老大怎么把这苦差事交给他啊?
“娘娘…不见了。”
姜与倦神色立刻阴沉了下来。
利用他入了京,就与他分道扬镳?
这是要另谋高就么?!
好,好个白妗!
作者有话要说:万字更新宝贝们五一快乐!
回来啦回来啦,本质还是宫廷小甜文嘛感谢在2020-04-30 14:29:42~2020-05-01 17:34: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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