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爷, 该上路了。”老叟看了眼天色,向身边一着黧黄色长衫的少年俯首。
二人身边的柳树下停靠着一辆马车,车帘卷起,可见布置简陋。
少年咳嗽一声, 摆摆手道, “三哥还未来, 本王且等上一等。”
站了一会儿, 似是体力不支, 就地歇在了一块巨石之上,瘦削的背部佝偻着。
有人停在了他的身边。楚王抬起面孔, 姜与倦冷淡地看着他,眸子中似乎有什么异样的情绪。
楚王笑道:“弟在此处足足候了一个时辰。京中好友许是听着风吹草动, 只怕惹了一身腥, 不见半个人影。就连父皇,也未曾遣人递上一句话。”
他说着长长叹了一声:“三哥能来, 弟心中实在是欣慰不已。”
本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郎,这一刻面容中却现出沧桑。
兄弟倪墙,手足相杀, 当这种事真正地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 姜与倦真不知该用什么神色来面对。
“槐序中毒了,你可知。”
“中毒?”
楚王看他一眼,忽然苦笑,“三哥现在是怀疑到弟的头上了么?”
姜与倦不说话,冰冷的目光之中确确实实有着疑虑。
楚王忽然阴下了脸。
“如果我非要她死, 她在行宫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他说的是坠马一事。
姜与倦面色紧绷,动怒道:
“槐序在深宫长大,你二人从来鲜于见面。她没有任何对不住你的地方。”
楚王静了一静:“你是想问,为什么要对槐序动手?”
他扬起脸,看着青年的面孔,慢慢地一字一顿道:
“只因,她是你唯一的、至亲的血缘。”
他的目光中,充满血淋淋的恨意。
那恶意的情感透过空气,重重地穿透心间,令得姜与倦一瞬心惊,继而心冷。
只愈发平静:
“所以你就设了这个局,叫那么多人送死。”
东窗事发后,楚王第一时间被金吾卫控制,囚于府中。而参与当日行刺之人,绝大部分来自他豢养的门客。
所有的罪名都归咎到了这些不自量力的门客身上。
“他们受我恩惠,投之木瓜,报以琼瑶,有何不妥?”楚王嗤笑,“何况如若事成,他们便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不会再有这个机会,”姜与倦打断他,淡声道,“那些人全都死了。”
一夜之间,被灭了口。
是陛下亲笔密旨,而他遣幽均卫执行。
楚王一怔,“父皇…”
没有昭告天下他的罪行么。
姜与倦知道他在想什么:“你知道,父皇年岁已高,而你…终究还小。”
顿了顿,“父皇不忍。”
“不忍?”楚王忽然站起身来,尖酸一笑,“陛下何等圣明,听取老臣忠言,早早铲除妖妃,囚禁逆王,怎么到了本王——就偏偏留下本王?怎么不继续杀,杀光她的儿子才好呢?!”
姜与倦眉心一跳。
他“哈”了一声,“说到底,还是皇家的颜面大过了天去!什么父子之情,舐犊情深,为了皇族威严,便是再龌龊也得掩着。”
“你竟是如此想么?”
“难道三哥不是。”
楚王渐渐平息下来,“不然为何从未听你提起母妃的事,难道不是觉得你堂堂嫡长子,却是由一个庶母养大,而她出身低贱、水性杨花,你觉得不堪、羞于提及么。”
衣领被揪住,拳头裹挟着风声打了过来。
“你实在该死。”姜与倦攥了攥手,忍无可忍地斥道。
楚王踉跄两步,揩去唇角的血丝,那老叟面露担忧,似要上前搀扶,被他挥手推开。只冲着姜与倦咧嘴一笑:
“弟此去,恐永无回京之日。三哥要是想处死弟,就得趁快,不然就要来不及了。”
姜与倦攥紧了手,看着他发肿的侧脸,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我不明白,你为何如此恨我?”
怒火未散积攒在眼底。
楚王重新坐回了石上,笑了笑:
“还记得小时候在学堂里么?那时天儿极冷,夫子留下的课业未完,我到藏书阁里翻阅典籍,写了一夜的策论,手背长了好些个冻疮。”
他怔怔看手,又抬起眼,“翌日将课业呈给夫子,他只是扫了一眼,便搁下了,连个‘善’字也未说。
…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么?
夫子拿了你写的来宣讲。字字句句要我们以你为榜样…而我那一份,却像垃圾一样被丢在角落。”他说到最后,竟是恨声。
“父皇每次召见我们兄弟,问你的功课,一条一条好不仔细。二哥一向不学无术,也总会被训斥几句,敲打一番。”
“我呢?永远只是再勉。再勉。再勉!”
他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三哥,有时候我真想知道,你生来就该做太子么?”
少年的脸涨上红色,又重重地咳嗽了几声。他摸了摸腕骨,狠狠地掐上单薄的皮肉,才能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
“是,你是个好哥哥,从不曾亏待于我。”
“可这并不妨碍,我厌恶于你。”
他一字一顿道。
听到此处,姜与倦便知同他再无话可说,拂袖便要转身。
楚王忽然叫住了他——
“三哥。”
“那道赐死的圣旨下达之前,母妃曾见过你一面吧?她到底同你说了些什么?”
他脚步顿住。回身:
“什么意思?”
少年那肖似贵妃的轮廓中,浮现出一丝阴狠,与眼中微微的希冀交织,竟有些病态:
“是交换了什么吧,比如用她的死,来保全她其中一个儿子的性命。”
“三哥能不能告诉我,她要保的人,究竟是谁呢?”
姜与倦看了眼他惨白的面色,漠然片刻,却道:
“没有。”
“她没有同孤说任何话。”
楚王猛地后退一步,惨然一笑。
他以双手,捂住了自己的面,青白的手指细若木箸,从指间隐隐洇出湿润来。
日日夜夜纠缠的心魔在这一刻叫嚣着、撕扯着冲出了牢笼,令他头痛欲裂。
临了,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喃喃着什么:
“害死母妃的人是我,推波助澜的是我,那个时候,目睹了一切却沉默的也是我…”
“该死的人,从来都是我啊…”
他似哭似笑,几近疯魔。
原来方才只是试探,陆惜玉有没有告知他,她被赐死的真相。
可,知晓又如何。不知晓又如何。陈年旧疤,经得起又一次地揭开么?
即使真相大白于天下,不过是给那些杀人的铡刀,重新抹上一层血痕。
青年默不作声。
“王爷,再不走,要误了时辰了。”老叟弯着腰,走到楚王身旁焦急地催促。
少年用袖子擦着面孔,眼中的阴翳被泪水洗去,变得透亮。
“待本王再同哥哥说最后一句话。”
对于身边最后陪伴的人,楚王少见地露出了温和的神色。
老叟叹了一口气,点点头,退到一旁。
他抬目,盯着姜与倦露出一个笑容。就像从前兄友弟恭的模样。
嘴里吐出的话,却字字带刺:
“三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从未体会过我们的痛苦吧。”
忽然走近一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三哥,你是不是觉得什么都能尽在掌握?什么都能得到?披着这副完美的皮!就能得到天下人的敬仰?
如此,弟便祝你,终有一日,面目全非,众叛亲离,为人弃如敝履!”
“哈哈哈哈…”如愿以偿,太子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楚王快意而疯狂地大笑着,坐上马车,慢慢消失在远道之上。
只留下那满含恶毒的诅咒,于风中久久挥散不去。
……
“斩离。”
“在。”
姜与倦端坐马车之中,雪白的衣袍拂在座下,闭目养神。坐在车外护板上的斩离掀帘走了进来,于太子身边半跪。
青年蹙眉,喃喃,“孤长他五年,是他的哥哥,勉强也可算作长兄了。”
“我今日才知,他心中有如此深的怨怼。”
“…是父皇错了么?还是孤错了?”
沉静良久,斩离低沉冷肃的声音才传来:
“殿下与楚王是兄弟,可在此之前,殿下先是楚王的君,再是他的兄长。而他是臣。
为臣者,向君提出种种要求,甚至指责发难,让君按照他的想法行事,这些都是没有道理的。”
“是楚王爷太过偏激,不知分寸。”
“为君则刚,殿下不能心软。”
姜与倦含笑,扫他一眼,缓缓道,“你倒是清醒。”
他的目光慢慢地沉淀下来,抹去那一丝动摇:
“不错,为君则刚。”
为君者要的,既不是爱戴,也不是倾慕,而是绝对的臣服。
对于任何人,都是如此。
*
白妗与魏潜回来的路上,又遇到了姜与倦的车马。
这回是他掀起帘子,主动相询道:
“怎只有你二人,不见神医?”
他目光带了一丝考量,从魏潜的面上,看到白妗的面上。
白妗望着他浅笑,眼波中含着淡淡的疏离,而魏潜则皱了眉道:
“实在不巧,我二人寻到神医所居的常芝林中时,只有一药童出来迎接。只道主人昨日动身云游,并不在家中。”
“何时归?”
“未定归期。”
姜与倦的眉心也染上一丝沉重,沉吟着不知在想什么,终是一叹道,“罢了,”
看了眼正踢石子儿玩的少女,道:
“天色将暗,你二人便与孤一同回去吧。”
白妗一下踩住乱滚儿的石子。冲车内人福了福身,面色谦卑:
“多谢殿下.体恤,只是小人身份低微,万万不敢脏了尊驾。”
姜与倦脸色一冷。
魏潜抢上一步,肃然道:
“殿下,今昔只是不懂规矩,绝无冒犯之意。”
他身形一挡,不经意地将少女藏在身后,话里话外,连“姑娘”二字也不加了。
而白妗坦然处之。
姜与倦面无表情,放下了帘子。
隔着细布帘,清润的声音淡淡飘来:
“如此,二位自便。”
……
半柱香后,在常芝林前,达成了今日第三次偶遇的俩人,同时一愣。
“殿下?”白妗笑道,“这么巧。”
“不巧,”姜与倦却一哂道,“我们的目的一致。”
白妗随他视线看去,林间枝蔓交错,浓荫参天,幽静不可测。
而在此林深处,便是神医的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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