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为何去而复返?”
“簇成与孤说过此人。独居城外山中的常芝林中, 性格古板,不喜交游。簇成三日前方去拜访过,不曾提及此人有远行之意。你们却说他动身云游。故而孤想来一探究竟。”
白妗点了点头赞同道:“那小童支支吾吾,小人也觉得古怪。”
一路便是无话。
淡青色的衣袍凛然飘动, 她行得轻快, 仿佛与这树林融为一体, 而他的步伐不急不缓, 却也没落下多少。
此时日薄西山, 暮霭沉沉。少女穿梭于林间,好像一只云雀, 怎样也抓不住似的。
姜与倦晃了晃神,眼前便没了她的踪影。
他一步步踩过树叶, 细碎的石子磨砺着靴底, 四周极静,能听见放得极轻的呼吸声。
他缓缓地前行了许久。
全然陌生的环境, 好似世间只剩了他一个人。巨大的孤独感侵蚀着内心,他再一次绕回那棵树冠参天的梧桐木的时候,
才看见她立在交缠的藤蔓之下, 淡青色的袖袍飘逸, 像一个可触不可及的梦。
“殿下,到了。”她仰起脸,转过头去,却看见他有点破碎的眸光。
“你方才…去了何处?”他哑声问。
白妗一愣,摸了摸袖子里的草药。
师父曾教她辨认, 这种蛇衔草可以护住心脉,她方才见坡底有开淡紫色的小花,叶子又生得像这种草,便独自去采了。
槐序呕血不止,它们也许能帮上一点忙。
她看了一眼姜与倦。感觉这个人比她还娇气,一点点事就要红眼睛。不过她并不打算哄的。
“放心殿下,”白妗无所谓地一笑,“我不会无故消失的。”
至少现在不会。
他沉默一会儿,轻轻点头。
姜与倦的方向感好似不怎么样,当时出桂峡的时候就差点走岔。白妗好歹放慢了脚步,终于来到神医的居所,是座别致的宅院。
只听说一些读书人隐逸山水,会在山林之间置办豪阔的宅子,没想到一个民间的郎中也有这样大的手笔。
“殿下要记得答应小人的事。”她运起轻功,旋身坐在墙头,冲他轻轻一笑:
“那便分头行动了!”
便是欺他有伤在身要捷足先登了。
姜与倦只得无奈去叩响门环。
“都说了不在——”
拉开门却是戛然而止。一扎着小髻的童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立刻充满敌意:
“你有何事?”
姜与倦不动声色,拱手道:
“寻访故人至此,不觉迷途。颇感乏累,不知可否借宿一晚?”
*
这座别院实在是空。不见主人便罢了,连半个仆人的影子也没有。要说废弃已久,室内陈设也算整洁。
还有个偌大的后院,她沿着小路走去,乱石堆砌中,竟有一口温泉。
云遮雾绕,泛着淡淡的药香。她才踏进此处,前方的丛林中便隐隐传来交谈之声。
莫非便是那个郎中?可听交谈的声音,似乎还有其他人的存在,恐怕不止一人。她本意是秘密带出此人,如若打草惊蛇,反而棘手得多。
看看周围,平坦得不像话,灌木丛也低矮只到膝盖,完全找不到藏身之处。
不…也许可以?
白妗一个猛子扎进了水下,顿时盘好的发髻散了,袖子漂浮在水中。她捏住鼻子,静静潜在水底。淡绿色的水波在眼前晃过。身边好似有什么闪着微弱的红光,她翻了个身去拾起。想起姜与倦说自己水性不好,倒也没有说错。
白妗紧闭着眼,忽然被一只手抱住了肩膀,狠狠地拽出水面,新鲜的空气像开了匣子一般涌入肺中,她趴在岸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你在干什么。”既痛苦又沉怒的质问。
白妗恍惚,一下子被拽回了当时的记忆之中。那个时候他与她共同坠落,把她从泉水中救起来时,其实自己有短暂地醒过。
感觉到自己紧紧地缠绕着他,而他的身体也冻得毫无温度,却仍附在她耳边不停地喃喃“别怕妗妗。别怕,别怕。孤会救你的。”
他做到了。
救了她,又杀了她。
他让她品尝到世上其他不同的,新鲜的情感,却又亲手扼杀了这些情感。
她想,再没有一个人能同这个人一样,给予她这样多的疼痛…与不甘。
姜与倦将她按在地面之上,水珠滑过他惨白的轮廓,又滑到她的眼睛里:
“你…”
白妗打断他:“殿下,就算妾实在想不开,也不会蠢到在别人家的温泉里自杀吧。”
他只是紧紧地盯着她,直到她有些烦躁地别开视线,他才慢慢地起了身。白妗握了握手指,手心里的东西硌得慌。
索性揣入了袖子之中,抖抖衣衫上的水。
忽然一道干哑苍老的声音响起:“二位不请自来,有何贵干?”
一位儒雅的老者不知何时出现在二人身后,正不悦地看着他们。姜与倦上前,作揖道:“想必这位便是龚大夫吧?”
他点了点头,又将二人打量一番,对身边小童道:“去,带领二位换身干净的衣衫。”
说罢转身便离开了。
白妗与姜与倦对视一眼。
那小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
“此处有些古怪,小心行事。”他放低声音。
白妗无话,只略略点头。
堂中。小童呈上沏好的一壶清茶,给二人奉盏时老大不乐意,白眼都要翻到天外去了。
白妗却在看他的手,手背上有烫红的痕迹,小童瞪她一眼:“看什么看?”
“秦则,不可无礼。”那老者斥道。
小童恹恹回了声是,避到帘子后不出现了。老者这才望向姜与倦,颌首道:
“不知阁下可否报上名姓。”
姜与倦略沉吟,便道:
“在下姓姜,名与倦。”
那老者听见这话,微微惊怔:“竟是太子殿下…?”
他起身要拜,姜与倦忙扶起:“龚前辈不必多礼。此次晚辈前来叨扰,是有一事相求。”
他面露难色:“舍妹昨日呕血不止,太医道是中了梨草乌之毒。不知前辈可有解法?”
“梨草乌…”龚简思索片刻,缓缓点了点头。姜与倦松了口气,他却道:
“令殿下见笑。小老儿素来不喜与权贵结交,便连宋大人,也只是茶经一道的好友。之前也有好些京中来人请我看诊,都让秦则给挡回了。”
“前辈有话不妨直说。”白妗道。
在她看来,此人作出清高之态,不过是想借机抬高身价,以获得更大的利益。
那老者瞥她一眼,只对姜与倦道:“小老儿可以随殿下进京救人。只是,在令妹解毒以后,可否请殿下应我一个要求?”
他微微躬身:
“这个要求,不会令殿下为难。”
几人将细节谈妥之后,姜与倦放出信号弹,前来接应龚简的马车便会在半个时辰之内赶到。白妗同姜与倦入了城,正要往公主府赶去,便撞见匆匆而来的斩离。
“殿下,这是在护城河处发现的贼人尸首。”
一名幽均卫拉着板车,白布盖在其上,勾勒出人的身体的轮廓。
他掀起遮尸布看了一眼,这人面孔已被河水泡得肿.胀,不知是被藻荇还是何物覆盖,几乎可以说是面目全非。
白妗也看去一眼,不由得一阵恶寒,视线落到这尸体的手腕,却是眉头一皱道:
“奇怪…”
“怎么?”姜与倦侧目。
她摇了摇头。
……
给熟睡的少女盖上被子,牙玉等人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外间,龚简摸着胡子道:“我已用蛇衔草入药护住了公主的心脉,这便去制解毒的药剂。待公主服下后,十二个时辰以后余毒便会自动排出。”
姜与倦自是目露感激,又再作揖道:“在下实在心忧小妹。能否请前辈暂居京中?孤会为前辈安排。”
龚简点了点头:“也好。”
这便誊写方子,令牙玉去抓药。
屋里屋外充斥着苦药的气味儿,气氛逐渐闷重,龚简咳嗽几声,便踱步到了外边透气。却忽然被人拦住。月色下,少女面色娇艳而冷然:
“你不是真正的龚简。你到底是谁?”
龚简退后一步,眯了眯眼:“姑娘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白妗冷笑,“别装了!你看起来像六七十岁的老翁,瞳孔却不似一般的老人浑浊,手上连一粒斑点也无。当然,不排除你护理得当。可,你怎么解释那乞丐尸体的手背上,消失了的青斑,却出现在你那小童的手上!”
“姑娘好眼力啊。”他扫过一眼,竟有隐隐赞许。
白妗不多废话,轻而易举将他拿住,却忘了此人精通医道,更是用毒中的翘楚!
只见空气中飘过淡黄色的粉末,整条手臂都麻.痹起来,手里用来威胁的匕首也咣当落到了地上。
而他捂着口鼻,静待了一会儿,锋利的匕首被他拾起,用袖子慢条斯理地擦拭起了上边的灰尘。
白妗后退两步,抵靠在假山之上:
“你若杀了我,你也逃不了。”
“大祭司。”
他微微一愣,忽然一笑。
“你如何得知?”
那温泉底下有你的指环。白妗不答,只道:“公主身上的毒,是你派人下的吧?你故意改换身份,进入京中,是来报仇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白妗细细瞧着他:
“是的话——我们合作吧。”
“你以为我还会再上一次当?”
“不瞒你说,我也被那——姜与倦算计了,被他彻头彻尾地利用了一把。如今恨不得生啖其肉。”
“那你在林中时,便大有机会杀了他。”
白妗摇了摇头,“我无法做到抹去一切痕迹,更何况他身份极高,如若身死必定惹来疯狂的报复。”
她眸光一转,“若你是我,也不会做此等费力不讨好之举。”
“更何况,杀死一个人多么容易?可,这能缓解你心中的仇恨么?”
他不语。忽然抵近,将一颗什么送进她的口中,并指按她喉咙,白妗下意识一咽,清凉的甜丝儿气在喉间散开,味道有些熟悉,却来不及辨认到底是何物。
白妗大怒道:
“你给我吃了什么?!”
玉空见眸光湛凉,微笑道:“这种毒的解药只有一份,如果你敢背叛,我会立刻毁了解药。等它深入骨血之中,你会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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