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解药(慎)

    姜与倦病势沉重。

    有时候昏睡便是一整天, 咳血之症也不见好转。

    白妗守在他的榻前,不敢走开一步。便是斩离拿剑胁迫, 她也不肯离开。

    细竹劝她不去, 皇后每每撞见, 训斥一番, 只能叹气。

    最后也不再有人管了。

    ……

    这一日,姜与倦从昏沉的梦境中醒来, 难得露出个笑容。

    他唤,“妗妗。”

    白妗立刻握住他的手, 回应:

    “我在。”

    “妗妗,”姜与倦的瞳孔逐渐聚焦,凝视着她的方向,露出一个轻柔的笑意。

    他小声地说, “我做了一个梦。”

    他在黑暗中摸索, 抚摸上她的脸颊。

    能看清她的眼睛, 永远如此湛亮, 如同一盏温暖的灯火, 在那明晰清澈的眼波之中,却照见自己形容憔悴、枯槁一般。

    缓缓地诉说,低哑却好听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室内, 一字一句潜藏隐痛。

    …我梦见啊, 我们离开了这里,到山上隐居了去。

    是一间别致的木屋。

    山下有人迹稀少的小镇。

    我们清晨爬到山巅看日出。

    下山去集市买蔬果。

    然后回到简陋的小室之中,烹煮打扫, 半天就这样过去了。

    他回忆着梦境中的场景,在昏暗的光线下,露出近乎温馨的笑容。

    富有感染的笑靥,让她也不自觉弯了唇角。

    “我们午后在杏花树下喝酒,直到入夜。”

    月上柳梢,露水清凉。

    在梦中,行至青苔密布,岩蕨茂盛的空空山谷,听着鸟声清脆,一同在树下疲累而憩。

    白妗想象着那样的画面,不由莞尔,脱口便道,“只要是同殿下在一起,怎样的日子,都好。”

    声音不过片刻便消散,唯有药香氤氲。

    “是真话么?”沉默了很久之后,青年才轻声发问。

    他不敢再信她。

    白妗鼻子一酸,重重地点头,不住地点头。

    姜与倦闭上眼睛,任由什么在眼角隐去,没入鬓角。

    那里生出了一线白发。

    他不敢将最后一句付诸于口。

    醒来时,她尚青春年少,他却病体沉沉,重疾在身。

    *

    “玉空见!”

    白妗提着一把剑,闯入了龚简,不,玉空见的院子。

    没曾想此人并未作易容,正立在庭前摆弄着颜色鲜艳的花草。

    美人花卉交相辉映,本是一幅美好的画卷,她却无心欣赏,反而是玉空见先看见她,与她手里的剑:

    “你是来杀我的?”

    白妗手腕翻转,将剑收入鞘中,从袖中掏出什么远远地掷了过去:

    “这是你要的东西。”

    迦蓝山的地舆图。

    玉空见并未细看,随意地把那用丝绦绑住的的纸卷放在了一边,扬手赶人道,“你可以走了。”

    白妗上前一步,“解药。”

    “解药?”玉空见挑眉,不明所以。

    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他“呵”了一声,打量着她道:

    “你当真要留在东宫?”

    玉空见随手抛给她一个药瓶,忽然勾着唇笑,“假如像四年前一般,通明殿又起一场大火,”

    “你这样自私的人,还会选择留下去么。”

    “大火?”

    又是大火!

    他们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白妗咬牙,定定地看着他。

    玉空见按了按眉心,有一些话在心口压久了,实在是不吐不快:

    “冰雪可以覆盖罪恶,而火焰,同样是为了焚毁痕迹。

    有些人做下了亏心事,总该受到相应的惩罚,不然对那些死去的人,实在太不公平,对不对?”

    艳丽的面孔上,不合时宜的笑意便显得诡谲,捻了捻手指道:“就算是化成灰烬,我也有办法叫它死灰复燃。”

    “谁做了亏心事?皇后的人么?”

    白妗感到不可理喻,冷笑几声,“旁人造的孽,非要报复在不相干的人的身上么?”

    “报复?”

    玉空见哈哈一笑,“如果这就叫报复,那么未免也太轻松了!”

    白妗道:“你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是不是该停手了。”

    他看她一眼,忽然一脚将重木的凳子踢翻,发出吓人的巨响。

    玉空见脸色阴沉,直直地逼到白妗的面前,眼眸中一瞬间燃起滔天的怒火,好似能吞噬掉人的魂灵:

    “区区一纸丹书玉令,我们之间的事就能两清?”

    声音压抑着近乎嘶吼的力道,“那些人的命用什么还?”

    他的亲人、他的族人!

    “在你看来,我只是贪图他们的仰慕,呵。没有谁不喜欢被捧着被仰望,我也只是一介俗人…而已。”

    玉空见的声音低了下来,无力地靠在了桌沿,“可…也是他们救了我的命。供养我读书习字,带我拜师。才能有今日这一身医术。所以为他们试药制药,我心甘情愿。”

    白妗漠然地看着他。

    “与他们一样,我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玉空见呵笑,“我知道,我是孽种,是不该来到这世上的。”

    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可是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他们有何错?他们究竟有何错啊,竟要草草了结这一生?”

    即便是小人物,也有活着的权利。

    白妗始终冰冷的神色之中,也出现了一丝裂缝。她微微合上眼帘。

    玉空见的眼里,有泪落了下来,他喃喃道,“那四个婢女,与我一同长大。十岁那年我上山采药,遇上雪崩,是她们徒手将我从冻雪中刨出,沃以热汤,救活了我…双手却落下病根,每逢天气生变,都会发痒溃烂…她们却告诉我说…从未后悔…可是因为你!因为大昭那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她们死了,她们全都死了!”

    恨意纤毫毕现,在脸上一寸寸碾过,美丽的面容扭曲着:

    “他不是高高在上么?他不是所求必有所得么?”

    “那我就要他失去一切,从最高处跌落,受世人鄙夷被至亲背弃!”

    “我要亲眼看着,没有了那层身世与太子光环的姜与倦,还配不配做那大昭皇帝的一条走狗?!”

    他畅快地笑着,仿佛多年来的积怨一扫而空。

    白妗嘴角紧绷,看着他近乎癫狂的模样,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笑声戛然而止的刹那,玉空见将食指抵上唇角,神秘地说:

    “这场好戏,还没结束…太子妃娘娘…你且看着。”

    白妗的指尖抚过腰间长剑,起了杀心。

    玉空见却摇摇头,面色不改:

    “你的本意,不是杀我,否则早就动手了不是么?”

    他微笑,“之所以佩戴刀兵前来,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威胁于我。”

    “可是我孑然一身,又何须受你威胁呢?”

    白妗抿唇,眼中有被看穿的不悦。

    玉空见忽然,有了一个十分有趣的想法。

    他说,“我随你入宫。”

    白妗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玉空见面无表情道,“御医也束手无策…我却能够救他。”

    千年前,巫族便以巫医闻名世间。玉空见则是身为巫族后裔的巫医教精心培养二十年、于医道上无出其右的天才。

    “其实,活着比死了更痛苦,不是么。”

    白妗扯起嘴角,眼底划过冷芒:

    “活着,至少还有可能。”

    比如,扭转乾坤,反败为胜。

    玉空见无所谓地笑了一笑,“其实比起配药,我更喜欢做交易。

    这世上任何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那么你呢,又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来买他的命?”

    *

    尽管流言热烈,皇后却始终相信太子,重金聘一江湖游医,连夜入宫为他诊治。

    直到凌晨,太子殿下才悠悠醒来。

    随后御医会诊通明殿,纷纷大松一口气,回禀皇后道已然无碍。

    崔常侍喜不自胜,去传早膳的时候,竟带了掩盖不住的泣音。皇后疲累不堪,先自回宫休息,常嬷嬷等人围上来嘘寒问暖,姜与倦突破重围,目光往四面找寻,却不见太子妃的身影。

    ……

    白妗走入殿内,立时便对上姜与倦温润的眸光。他含笑,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去。

    白妗对左右道:“你们都出去吧。”

    等到人都走干净,白妗便停住了脚,在几步处向他一拜。酡颜色的裙摆散在地面,映着她雪面明眸,犹如绛仙。

    衣袖翩然,暗香朦胧。

    “怎么了这是?”大病初愈,声音还有些虚弱。他披衣前来,亲手将她搀起。

    “母后又罚你了?”抬着她的手臂,他柔声问。

    白妗动了动,从袖子中取出一物,呈到他的面前。姜与倦起初还面带笑意,直到看清上边的字迹,瞳孔猛地一缩。

    “这是…什么。”他哑声问。

    “殿下何必明知故问。”

    白妗一嗤,“这不就是殿下一直想写的东西么?”

    好像在说一件十分稀疏平常的事,神情淡淡道,“臣妾已经替您誊好,只需盖个章就行,并不费您什么事。”

    她的神色,绝对不是开玩笑。

    姜与倦一把攥紧她的手:

    “为什么?”

    “累了,”白妗没有甩开,皱着眉头说,“这种郎浓情蜜意的戏码,实在腻味。”

    “戏码…?”

    他笑了下,“你之前说的那些话,都只是…演戏?”

    她不语。神色却说明了一切。

    姜与倦的双眼慢慢泛红,艰难道:

    “我不会休弃了你。”

    白妗沉默,她说,“随便你。”

    ……

    一病以后,卸下手头事务的太子带着家眷,去往南边一个叫安虞的小镇休养。

    与其说是陛下特别的恩典,倒不如说,是为架空东宫权利的准备。

    圣旨下达那天,姜与倦却不见丝毫不满,当夜便收整行囊,去了安虞镇。

    白妗同往,终日闭门不出。

    姜与倦每每辰时起身,会在她的房前静立片刻,听上许久院中翠竹摇曳的沙沙声,才会离去。

    *

    白妗无聊地翻着话本,细竹关上窗,奉了一杯茶,“娘娘这都同殿下置了多久的气,是不是该歇一歇了。殿下这样日日前来也不是个事儿,外头还下着雨呢,奴婢瞧着都冷。”

    窗外人影雪白,雨水濛濛,淅淅沥沥敲打着屋檐。

    白妗却无动于衷。

    细竹见状,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日她守在通明殿外,自是听见了里边的吵闹,便连她一个外人,都听得出来殿下不过逞一时之气,怎么俩人偏偏就拧到现在呢。

    白妗忽然道,“谁说我在同他置气。”

    “娘娘…”细竹微愕。

    她冷声道,“我受不了了。”

    厌烦地蹙眉,“避而不见,总会淡下去的。”

    细竹敏锐地听见一声轻响,像是谁离去时的声息。

    接连下了三日的雨,天气放晴。

    安虞镇气候湿暖,阳光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白妗路过池塘,几朵莲花刚打了花苞,粉白叶嫩,相映成趣。

    她看了一会儿,就没了兴致,“走吧。”让细竹跟上。

    细竹恋恋不舍,好不容易能出来透透气…又看了好几眼,再回头,却不见白妗的影儿了。

    草地上留着一只绣花鞋。

    细竹心道不好,别是被什么贼人掳走了吧?!急得忙喊“娘娘?娘娘!”

    细竹的声音逐渐远去。

    白妗被死死地捂着唇,别说呼救,呼吸也有点困难。

    假山狭隘,与身后的人几乎亲密无间。熟悉的香气暴露出他的身份,要做这样的事,也一点都不懂遮掩。

    她不知该气该笑。

    密密麻麻的亲吻落在后颈,白妗任他拥紧,心如止水。

    在他一点一点沮丧下来的时候,她说:“殿下,我们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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