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近乡

    “结束?”

    “你告诉我, 事到如今,怎样结束。”

    “你留下来照顾我, 说的那些话, 你知不知道我听了很是欢喜。…我们之间的情份, 怎么能说舍弃就舍弃了呢?”

    他不停地求证, “妗妗,你在骗我, 不是你的真心话,对不对?只要你说不是, 一切的一切,我,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他贴着她的后颈,呼出的气息拂过肌肤, 湿润而痒。

    白妗僵硬的身体慢慢松下来, 她转过身, 眼中落入姜与倦无措的神情, 他恐怕都没有意识到他在落泪, 嘴唇苍白发抖,紧紧地盯着她,神色平静到近乎没有神色, 长长的睫毛抖着, 泪水不住地涌出,清澈的瞳孔被洗涤一空,眼角红得一塌糊涂。

    在他生病的时候对他那么好的妗妗, 为什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她说出结束两个字的瞬间,胸口很痛,很痛,痛到就要无法呼吸。

    白妗沉默地看着他哭。

    太子殿下。

    怎样的你才是更好的你。

    我想看到有斗志的你。

    而不是躲避在这个狭小的镇子,停滞不前的你。

    经过了这些事让她知道,有一个出身前朝邪教的太子妃,太子终将受人钳制。如有一日纸包不住火,从前的形象会彻底崩塌,失去了圣心与民望的姜与倦,只会沦为刀俎鱼肉,岌岌可危。

    她的存在,终究,是一个消极的存在。

    想到这里,白妗深吸了一口气,狠色在眼中一闪而过:

    “好,那我就说开好了,殿下,其实我就是不想跟你一起面对,你的身边太危险了,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我也不能再留下来。”

    “何况,殿下的手段我可是见识过了,谁知道将来会不会用来对付我?我生来愚笨,可是玩不过你的。”

    她摆了摆手,“不说远,就说最近的吧,假如你被废掉了,左右逃不离一个‘死’字,最好也是流放。我还这么年轻,不想殉葬,也不想白白地蹉跎掉啊。就算你走运,日后当了皇帝,天下美人那样多,什么杜家顾家的,说不定哪天就厌了我,另觅新欢…你敢说,世间男子不是如此。”

    “不会的,妗妗你相信我…”他红着眼要解释,被她厉声打断。

    “够了,殿下。”白妗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我们真的结束了。”

    姜与倦的手都在颤抖,大病初愈的身体快要站不住了去,靠在假山边用力地看着她,一边看着一边平复呼吸。他捡回了一条命,她却不愿再对他好了,那他要回这条命做什么?

    一个人究竟可以有多少种面貌?姜与倦想不明白,可是尽管他低声下气,她冷漠的表情一直没变。他心痛如绞,捧起她的脸来,不顾她的抗拒,将唇瓣贴上她的眉间。这样柔软的皮囊,却有一颗捂不热的心。

    白妗任他动作,捏紧拳,听到他哽咽地说,“我爱着一个人。”

    “她从不明白她之于我的意义。”

    “我们的感情从来不对等,所以刀口朝向的永远是我。”

    白妗默了许久,才说:“抱歉,殿下。”

    他摇了摇头,“不要抱歉。”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他甘之如饴。

    “妗妗,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把一切都处理好,”贪婪地看着她,眼底仍然有不肯放弃的光,一点点握紧她的手,“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她抬起指骨,触到他的腕,慢慢覆盖住他的手背。

    他眼一亮,她却垂下眼,一点一点掰开了他的手指。

    ……

    清晨尚早,姜与倦约她在宛江边的折柳亭中一聚。白妗到的时候,却没有看见姜与倦,江边唯见斩离一人。

    他迎风而立,似是等候许久。

    看见孤身前来的白妗,微微颌首,让了开。

    身后是浩荡江河,一望无际。

    一只青灰色的小舟,停在芦苇荡边。

    斩离没什么神情地说道:

    “行囊都在舟篷之中。一路向南便能抵达俪阳。”

    “殿下说,去瞑洲的承诺,已经做不到了。”

    他毕竟是大昭的太子殿下,有必须担负起来的责任。

    白妗只问了一句:

    “他为什么不来。”

    斩离侧脸,眺望着茫茫的江面,平静地陈述道,“殿下说,落子无悔。”

    毕竟来了,就会后悔了。

    落子无悔。

    是啊,人生如棋局,落子就要无悔,再也无法容她再耍赖,说一句有悔了。

    白妗一时间感慨万千。

    斩离忽然叫住欲行的她:“且慢。殿下有一物交于你。”

    说着将怀揣的什么递了过来。是一封信笺。白妗点点头,心想大约是休书一类。

    踏上小舟,检查了一遍包袱,坐稳下来,才除去信上的封漆。将单薄的纸页抽出,白妗靠坐在行囊之上,眼睛扫过上面一行行熟悉的字迹。它们洇墨很深,一笔一划深沉而克制。

    底下有毓明太子的印鉴。

    竟是…一纸放妻书。

    从前二十光阴,习文武,晓义理,识先贤教诲,读诸子百家,自觉心若菩提,明镜止水。乱我心者,唯有卿卿一人。

    经此变故,终知人生浮沉。

    人之于世,十年百年,也不过白骨一具、黄土一抔。

    今后时日,娘子莫忧。只是遗憾,不能伴卿左右,共度余生。

    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蛾眉,巧逞窈窕之姿,重聘钟爱之人。

    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

    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她喃喃,心出现一个小小的撕裂的口。

    它微乎极微,连剧烈一些的疼痛也不曾带来。

    四野茫茫,青山如许,至始至终没有那一个白衣的人。

    他曾说,“我不会休弃你。”

    所以不是休书,而是这样一封温柔的相离书。他放她离去。

    小舟渐渐远离了岸边。

    岸边的人逐渐缩小成一个黑点。

    ……

    人出去太久,总要想家,总该回家的。

    撑蒿的是一个戴着斗笠的老翁,他一边荡开舟楫,一边缓缓地低唱:

    夫天地者,万物逆旅。

    夫光阴者,百代过客。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

    开琼宴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

    悠长而沧桑的歌声,和着满目的青山绿水,楚天沉阔,千里烟波。

    *

    近乡情怯。

    这是一个像安虞一样,寻常幽缓的小镇。道路上种满杏树,车辙碾过,声声都带着花香气。车马很慢,行人也慢,停停走走,不出一会儿,肩头就会坠满带着红晕的杏花。

    镇子最南有一间学堂,孩子散学归来,路过那白裙黑发、风尘仆仆的少女。

    他们推搡着彼此,有个胆大的孩童嬉笑着问:

    “阿姊从哪里来?”

    白妗怔怔,抚了抚被风吹乱的鬓发,莞尔道:

    “一个没种杏花的地方。”

    她说着,眼前飘落下雪白雪白的花瓣,有些迷了眼。孩子们早就跑得没影儿了。耳边忽然传来怯生生的一句。

    “姐姐,可要买一束花?”

    捧着一大束花束的女孩,扎着可爱的羊角辫,栀子花香得热热烈烈。

    白妗恍惚,这女孩像极了月儿柳。她忽然问,“可有杏花?”

    “有的有的。”

    虽然不知道满大街都是杏花,这个姐姐为什么还要花钱买,不过有钱赚就好,管他那么多呢。女孩握着铜板儿,一蹦一跳地向下一位客人跑去了。

    白妗就这样手拿一枝杏花,敲开了一家宅子的门。

    仆人引着她穿过回廊,接见她的,是一个相貌平平的男子,捏着一把饵食正在喂鸟,白妗动动唇刚想说什么,忽然被吸引去了注意力。竹筒搭成的小架子上,站着一只尖嘴红红的鹦鹉,性子很是顽劣,蹦来蹦去,偶尔会啄到那如玉的指尖。

    这男人看了过来,他有极漂亮的一双眼睛,因为这双眼睛,原本平平无奇的面孔一下子生动起来。

    白妗却未与他对视,只跪下来道:

    “属下无能。未能带回丹书玉令。”

    原来,这男人就是青衣教的教主叶归。此处是他隐居的宅子。

    叶归脸色平静,“记得没错,你走的时候本座嘱咐过的吧,不可失手。你花了那么久心思,动用了盛京城里的多少关系,回来就告诉本座一句任务失败?”

    “属下无能。”白妗重复。

    叶归不耐烦,“说实话。”他脸色阴沉起来,“是毁了?还是丢了?”

    白妗心中咯噔,半晌才说:“…丢了。”

    叶归眉眼还是阴沉着,慢慢地又缓和了下来。他坐到椅子上,倒了一杯茶,用手托着暖了半天的手,才说道:

    “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其实不想难为于你。”

    他细看了一眼白妗,长长叹了口气:

    “你还记得明妃大礼上所发下的誓愿么?”

    绝对忠诚,绝对忠贞。

    “杨恣都同我说过了,你与那大昭的太子…没想到啊,你白妗还真是下了血本。”他眉一皱,“可即便如此,丹书玉令已失。此为渎职之过,可以取你性命。你认是不认?”

    白妗俯首,“属下认。”

    叶归转着茶杯的手一停,听得她乞求道,“在此之前,能否让属下见一见师父?”

    他斟酌了一会儿,在她始终没有起身的时候,抬起手来。

    有女声带了怒气喝道:“慢!”

    一身月白衣裙的女人拦在白妗面前。她似是匆匆赶来,外衫的系带都凌乱着。

    “教主,你不能这么做。”

    叶归微讶,放下茶杯,那种阴沉又浮现在面上了。

    “雪氏,你以什么身份在与本座对话。”

    “本座的师姐么?”

    雪行容不说话,秀眉微蹙,遮住白妗跪着的身体,却是护犊子的姿态。

    自她踏入这个镇子,雪行容便接到了消息,她毫发无损归来,却没有带回丹书玉令。依当初所立军令状,若不成功,便会被囚于渡罪崖十年,或者血溅当场!

    她害怕,叶归会秘密处置了白妗!

    这个心性冷酷的男人,他绝对做得出这样的事。

    叶归跟她僵持着,彼此态度都很强硬。

    “她再不配明妃之位,”终于他先开口,冷漠道,“青衣教,已经不能再收留她了。”

    雪行容请求:“还请教主…按教里的规矩来办。”

    她说着,忽然一撩衣摆,跪在了白妗身边,也跪在了叶归脚下。

    叶归差点失声喊出“师姐”,脸色一僵,忽然笑了笑,那笑怎么看都像是硬挤出来的:“看在你的面子上,那就三阁会审以后,再决定她的去留吧。”

    雪行容松了一口气。

    “谢…教主。”白妗抬眼,对身边的女人抿了抿唇,“谢师父。”

    雪行容冲她轻轻一笑,褪去了锋芒以后的女人,十分柔和: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

    白妗终于释然。

    *

    “师姐。”叶归忽然叫住雪行容,“方才你以为我要杀了她么?”

    他眉眼如春光融融,外表十分儒雅,像一个饱读诗书的文士。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就是掌握着天下第一邪教,武功绝顶,连朝廷都要退避三分的青衣教教主呢。

    雪行容摇了摇头,“教主仁慈。”

    他笑笑,“我不仁慈,只是不想手里再沾血,再叫你瞧见。”

    对于白妗的死活,他是半点不在意的,“这把刀,我便递给别人了。”

    雪行容轻声道,“她八岁拜我为师,前后整整七年,我早已把她当成女儿来疼。三日后的会审…你,就当体谅体谅师姐,好不好。”

    叶归抬起眼,意味不明。

    作者有话要说:有个词,不破不立,我觉得也适用

    等各自处理好手头的事儿,重逢可以安排哈

    又是默念hehehe的一天

    不敢保证还有没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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