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味药却很难找。
据说在川蜀之地, 生长有这种草药。
天还没亮,两人就出发了。
夜晚借宿在一户农家之中。晚饭正烧着, 女主人端了些新鲜的水果来招待。屋里两岁的小儿忽然啼哭不止, 女主人冲他们歉意一笑, 搁下手头的帕子, 便哄娃娃去了。
男主人腿脚有些不便,玉空见正给他看诊, 望闻问切无一不细致。
左右没有白妗的事儿。坐了会儿,便进灶房打起下手, 烧着水。
老太太正往锅里撒上一把葱花,肉香气儿直冒。看着看着,白妗很快注意到了不同,老人翻勺利落, 脊背虽有佝偻, 气质却是稳重大方, 半点没有村野气息。
方才就听小夫妻谈论过, 他们家老太太是从宫里放出来的老人。
白妗无端寻到些亲近感, 转到案板上切起了萝卜。
不知何时老太太站在了身边,她眯着眼,“老身曾见过一个女子, 一双手也是同姑娘一般这么巧呢。”
白妗听完有些惊讶, 仔仔细细地将她看了一看,亏得记忆极好,忽然便将她认了出来。
世间竟有这样巧的事!
她稍稍定了心神, 状似无意道,“听说老人家是从宫里出来的。想必对宫里的事都是了如指掌吧。”
那老太太正将肉菜装盘,笑了笑道,“一把年纪了,很多事都记不太清啦。”
白妗也是一笑,“妾身四年前进京,哪知东边竟起了一场大火,那火势凶猛,在客栈都能看见冲天的火光。那时妾身还小,吓得连夜做噩梦呢——老人家可知这其中的原委?”
老妇人回忆起来:“这么件事…”
都是从宫里放出来的人了,又在这荒郊野岭,俩人萍水相逢,没什么忌讳。
老妇便一叹道,“姑娘权且当个秘闻听听了。”
白妗手下不停,切着菜,洗耳恭听。
苍老的声音缓缓道,“是,是起了一场火,外边都说是老鼠啃坏了烛台,其实这里边大有文章。”
大约不论多大年龄的女子,都有八卦的天性。而人一旦上了年纪,就喜欢抓着人唠嗑,这老太太亦是如此:
“老身在贵人身边伺候,这宫里的秘辛,多少也是知道些的。其实呀,当今陛下并非正房嫡子,而是庶出,自小被养在嫡母膝下,陛下的生母,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贵嫔。
陛下登基后,并没有将生母奉为太后,而是尊了已逝的先皇后为太后。
故而那位贵嫔——至死,都只是一个太妃。”
说到最后一句,已有了些阴私诡计的端倪。
白妗耐心听下去。
“太妃与杜家交好,向来不喜庶民出身的贵妃,更不喜陛下对贵妃的爱重。在后妃同往奉觉寺时,太妃下手,以怪胎换掉贵妃之子,只为让贵妃失宠于陛下。
贵妃之前随陛下南巡失踪过一段时日。彼时陛下怀疑贵妃腹中并非龙种,于是将计就计…”
说起旧主旧事,她眼中还是含了一抹泪光。
“帝心凉薄,可见一斑。”
老妇人感叹着,摇了摇头。
“如此整整十年过去。贵妃经历了最惨淡的时期,却又迎来最盛的恩宠,她的小儿子楚王已有四岁。
小孩天性顽劣,一日,与通明殿的宫女耍玩之时,将宫女锁在了偏殿的一间厢房之中。
之后整个通明殿便起了大火,楚王被人匆匆抱走。
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不久前太妃来看望太子殿下,殿下却不在东宫,于是太妃便在厢房小憩,你说巧不巧,太妃休息的厢房,正是宫女被锁进的那间厢房…”
白妗哑然。
这一连串下来,透露着浓浓的阴谋的味道。
“据当时救火的宫人传,不知为何那房里没有呼救之声,像是里面的人…睡死了一般。”
她说的含蓄。
可,真的是睡死了吗。
也许,是被什么人用药放倒了吧。
白妗恍然大悟。
竟是陆惜玉的手段。
前后十年,隐忍蛰伏。
一朝得势,立刻布局反击。
大火是一定会起的,当年散播“贵妃与人有染”的流言的人没有死干净,陛下不会放心。
于是,如十年前陛下所做的一般,陆贵妃也将计就计,利用通明殿一场大火,借刀杀人,甚至用自己的小儿子来作掩护,或许,那对毓明太子的百般爱护,也仅仅是为了今后大仇得报、做的准备!
这是一个,何等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女子!
……
深宫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当年那心存仁义,怀揣医救疾苦、教化世人的美好愿望的女子,竟被染得这般污黑。
用出如此骇人听闻的手段,最终身死异乡,惨淡收场。
更没想到的是,此番真相,她竟是从一个山野村妇的口中听到。
而这世上因果相联。
正是陆惜玉如同生母一般,对太子那样的好,才让人在二十年后起疑,翻找出那早已泛黄的旧事,企图以此作为毓明太子一生的污点。
可是连那一点好,也不知是不是做戏。
白妗深深地叹了口气。
以为是一帆风顺地成长到现在。
却原来,他身边都是那样的人。
是受了这样的影响吧,他虽没长成人面兽心,却缺乏足够的安全感,所以在感情一事上,有着扭曲的执着。
山中起了薄雾,蛋白色的月亮将光芒洒向大地。
白妗披衣行走在槐树之下,毫无睡意,望着脚底下斑驳的影子发呆,想到他们是沐浴在同一片月光之下呢。
他在做什么?
是像她一样,闲庭信步,无所事事。
还是奋笔疾书,批改公文呢?
一回忆他看到奏折上某些内容,就变得死臭死臭的脸,跟平常的风度完全不一样,白妗就笑了出来。
笑过以后,她拢了拢衣衫,“奇怪,怎生这般冷…”
有人走到她身后,修长的影子投在她身边,并肩一般。
是玉空见。白妗没回头,问,
“你能弄到点酒么?”
玉空见淡淡道,“怎么,借酒浇愁?”
白妗道,“此情此景,不配点酒,实在是辜负…”
“辜负?”
是啊。辜负这夜色如许。
玉空见不再搭理她,白妗只好自己提了两坛酒来,手指僵僵地揭开酒封。
玉空见很自然地顺了一坛过去。
白妗翻了个白眼,背对着他,敬天地,然后敬槐树。敬自己。
她饮酒后分外乖巧,只是醉得眼蒙蒙,像要睡着了一般。果然,下一刻一下就坐到地上,身体一歪,倒在了槐树的树根上。
意识朦胧中,有人靠了过来,纠着眉心地看了她许久,小心翼翼,白妗感到是一片绸缎摩挲着肌肤,有点温暖,她轻轻地蹭了蹭,喃喃,“有点想你,…。”后面两个字含糊不清。
她又说,“真的,…一点点而已。”
*
这里是即墨城的关隘。
玉空见牵着一匹黑马,走在一黄衣少女身后,他的容貌实在引人注目,过路的行人频频望了过来。
只见黄衣女突然转身,冲着这容色美丽,近乎妖魅的男子,吐出了两个字:
“止步。”
男子果然停下了脚步,神情如同一柄寒剑。
白妗却很平静,“三年之约期满。”
“你我便在此离别吧。”
玉空见动了动唇,想说什么。
白妗将面纱戴好,一双眸子冲他弯了弯。
“惟愿永不相见。”
*
白妗收到了一封信。
来自杜相思,信中提到她正在即墨城中。
刚喝了杯茶,就听见一旁的小姑娘们在议论,依稀听见“逃妻”两个字。
比起盛京,即墨城明显民风剽悍了许多,这一路她都看见多少大姑娘大闺女抛头露面的了。
“快说快说!”有人激动地催。
那挑起话头的就清了清嗓子,“话说,一日晴空万里,鸟语花香,殿下刚刚上完早朝,回到寝宫还没坐热,便有人来报大事不好——你们猜怎么的了?”
“怎么了?”
“太子妃,她跑了!”
众姐妹伸长了脖子:“哇——”
“听完这话,殿下当即脸色一沉,勾起薄唇邪肆一笑‘小妖精,还想跑出孤的手掌心?看来,是孤没有疼够你!’当即选出了一百零八个精锐,要去捉拿太子妃了!”
“天呐,”看起来年纪最小的姑娘捧着脸,春心萌动,“我要死了!”
“你们看过行宫狩猎那一段,那一段‘策马扬鞭’了么,”有个女孩儿脸羞得通红,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立刻有人接道,“看过了看过了,不错,畅快淋漓!”
“我可真是爱死红豆先生了,只盼他能多写一些,我要全部买来珍藏着!”
白妗嚼了花生米,也凑一嘴热闹:
“你们说的这位红豆先生,是何方人物…?”
圆脸鄙夷,“一看你就是外地人,红豆先生,自然是鸾章斋的小红豆啦!”
……
当着她的面把信拿了出来,前前后后抖落了一遍,杜相思还不可置信。
白妗只得说,“杜相思,你什么时候还我五百两。”
还我血汗钱!
“你真的是白妗?!”
乖乖。她两眼发直,“什么神仙圣手,也给妹妹介绍一个…”
“……”
白妗一拍她脑袋,杜相思这才老实下来,放下手里一堆废稿,看她几眼,又捂着了心口,“你快快离我远一点,不想看见你。”
这货又犯矫情,白妗哼道,“你写的那都什么玩意儿啊,”挠了挠下巴,“听得我想把你胳膊卸了。”
杜相思立刻护住,“你敢,它可金贵了!”
白妗不敢苟同。
杜相思摊手:“这里的人喜欢看,那我就这样写咯。再说了,又不是写你家那位干嘛那么激动,”
白妗挑眉。
“现在他可没市场啦!”才说一句坏话,杜相思就立刻住了嘴,眼睛左右乱瞟,“呸呸呸不能说,被抓了可是要老命的,我可吃不消。”
“什么意思?”白妗皱眉。
杜相思赶紧转移话题,“你不知道吧,我现在可是城里知名的话本先生,一本难求!”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知否?
杜相思,小红豆,倒是妙。
“鸾章书斋?”
“不错,我与他们签契啦!”杜相思热情地给她普及,“此斋分为金银铜三斋,每月会举行票选,夺得桂冠的话本,就可以在金斋的‘妙笔榜’上有名,说白了就是有机会赚达官贵人的银钱~”
杜相思又问她怎么来了即墨城,白妗便将来龙去脉给她解释了清楚,只掠过东宫种种不提。
杜相思啧啧道,“我怎么想不到呢,你这身份更有看头,还绞尽脑汁写什么王二狗的压寨未婚妻呢!”
“……”
不过是随意一瞥,白妗脸色一变,立刻走到窗边。
杜相思问,“看什么呢?”
白妗回过神来,摇头,“许是眼花了。”
快到午膳的时间,杜相思邀请白妗用饭,顺便参观她在城南的小屋子,用石头砌成,外面看着美观大方,屋内也打理得井井有条,后院养了几只鸡,还有一片篱笆地。
“很不错。”白妗称赞。
多稀罕的事儿啊,见过那么多好东西的白娘娘,也能觉得不错?杜相思美滋滋地铺着床,“你暂时住我这儿吧,”她眨眨眼,“不过要收你租金。”
白妗也眨眨眼,租金什么的倒没问题,不过——你不会是忘了还欠我五百两吧?
杜相思干笑一声,抚掌道:
“这样吧,你来给我的话本配画怎么样?”
“还有后院菜地也归你了!”
“……”□□的报复。以前她伺候她,现在风水轮流转,就想着要调个头儿了,她想的美。
次日,白妗挥着锄头翻着土,叹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
来到即墨城已经半个月。这日白妗刚捡了两个鸡蛋,杜相思就从书斋回来,脸上却没了笑模样。心神不宁的,吃饭时也提不起精神,最爱吃的鸡蛋羹一口也没动。
白妗还觉得她的坐姿有点别扭,趁她走神,一把给人拽过来,就看见了手腕上的鞭伤。
“怎么回事?”她有些严厉,“谁打你了?”
杜相思要给她这个样子吓哭了,哆嗦着说:“没,没有…”
白妗扳正她,“你说实话!”
眉眼阴着,“不然我就去砸了鸾章斋,问个明白。”
“你别去!”杜相思慌得摇头,哑着声儿说,“是,是那个胡楚天…”
“他欺负你?”白妗声音都变了。
杜相思又摇头,“我没让他怎么我,就,就被打了几鞭子…”
胡楚天,白妗知道此人,即墨城中首屈一指的巨贵,富可敌国,鸾章书斋有一半都是那人的注资。
“他为何打你?”
“我也不知道,”杜相思眼睛红得像兔子,有些难以启齿,“他就是个畜牲,今儿不知怎么来了斋里,往常我都是避着的,这次不知倒了什么霉运撞上了,被他拽到暗室,打了我鞭子,还要我脱掉外衣…我咬了他,跑了,险些又被捉回去…”
杜相思欲哭无泪,“怎么办呀,他那么有权有势,我们斗不过他呀…搬家吧,白妗我们搬走吧?”
白妗不说话,抿了半天唇,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她。小声问,“疼么。”
杜相思立刻委屈起来,“疼,怎么不疼呢。”
她委屈着委屈着又偏题,不知怎么就说,“白妗,那五百两还差一点点就存够了,我会还给你的。”
白妗点点头。
握住了杜相思的手腕,等她渐渐不再颤抖,才问:
“我能为你做什么?”
杜相思扑到她怀里:“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谢谢你,真的。”
她哭出了鼻涕泡。
*
月黑风高杀人夜。
或许唯一值得感谢玉空见的地方,就在于他为她接上了断掉的筋脉。
虽然大不如从前,可也耗费了小半年的心血,修复了七七八八,总是派得上用场的。
玉空见说,他缺一个保镖,再找很麻烦,他不喜欢生人。
胡家的豪宅之中。
里面正举办一场声色犬马的宴会,丝竹不绝于耳,各色艳姬来往,一个比一个穿得单薄,媚眼如丝。
白妗混在胡姬之中,穿的也是一身大胆的胡服,上身布料勉强遮住,丰满呼之欲出。丝绸的灯笼裤透得可怜,露出雪白柔软的腰肢,画着浓妆,脸用鲜红色的面纱挡着,整个人是头发丝儿都散着妖里妖气。
席间坐了一个白妗实在不愿看见的人,小侯爷魏潜。
偏偏她对着这席面,就要给他敬酒。
只得忸怩着踩着莲步,鲜红蔻丹的十指拈着酒杯,送到他唇边。
不敢对视,就怕露馅。
胡楚天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他对着目不转睛的魏潜举起酒杯:
“这般尤物,不如送给侯爷享用?”
魏潜不言不语,眯起眼。打量这胡姬肖似故人的身姿。
不知这胡楚天是不是调查过他了,将他的喜好拿捏得如此准确。莫非盛京里有胡家的人?区区一个商贾,手也伸得太长,难怪那边要派人来查他了。
白妗手心里都是汗。
魏潜却摆了摆手,“不打扰诸位雅兴,魏某还有军务在身,便先告辞了。”
胡楚天大喜,低声吩咐左右:“将此女送到芙蓉阁中!”
已有些迫不及待了。
芙蓉阁,正是胡家家主享乐之地。
白妗不过是在房中站了一会儿,房门就被人从外面打开了,咔哒一声落了锁。
矮胖的中年人目露邪淫,打着酒嗝,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小美人儿,我会轻轻的,不会弄疼你的。”
说完就非常迅速地挥出了匕首——此人喜爱性虐的传言是真!白妗躲得已经够快,没想到还是被划伤了手腕,眉心一蹙,登时一脚踹到他的命根子上。在他杀猪般的嚎叫响起时,用脚踢起掉落在地的匕首,握在手里,狠狠捅进他的腹中。
来不及查看有没死透,手上都是血的她破窗而出。
本来运起轻功可以飞快地逃走,半路里忽然一滞,眼睛一疼,才发觉额头上都是汗,流进了眼睛里去,下腹一种不好而晦涩的感觉腾升起来,流窜进了四肢百骸。
该死?匕首上竟用了媚药!
此时戒备已起,到处都乱成一团,喊着捉拿刺客,她这个样子冲出去,就是不打自招!
索性转身往回跑,跌跌撞撞地扑进了一家客房,黑暗中似乎有人静坐,她五指向前伸着,“救我。”
扑跪到那人脚下,触碰到冰冷而坚硬的东西,是他的靴子。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她仰起脸,没看清他眼底闪过的异样,究竟是嫌恶还是什么。
这男人戴着面具。
作者有话要说:喜闻乐见的桥段来了~~
明天大结局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