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阁会审, 即由四大门主之首、教中大长老、青衣教教主组成公堂。代表四门主出席的竟然是玄武门主。
长老宣布废去她在青衣教所习的全部武功。
逐出青衣教。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对不对?
白妗裹着一身黑色的披风, 重重地咳嗽着, 在屋檐下躲雨, 眼睫湿重, 抬都抬不起来。
水汽濛濛,凉意透骨。
她忽然好委屈, 又觉这委屈好没道理,终究是自己选择的路。
梵音远远飘来。
是五六个游方的和尚, 为首那一人分外眼熟。
等走近,白妗差点没惊得跳起来,竟是善水?!
“阿弥陀佛。”他穿着一身雪白的袈裟,将法杖递给沙弥。合掌行了个佛礼, 光可鉴人的脑袋被雨水冲刷得更加明亮。
慈眉善目, 富有亲和力地问道:
“施主为何在此处踌躇?”
他乡, 哦不故乡遇故人, 白妗扁了扁嘴, “犯了错,被家里赶出来了。”
“阿弥陀佛,”他多看了少女两眼, 心生怜悯, 吩咐后面的小沙弥,将一直未打开的油纸伞送到她的手里。
白妗疑虑,“你们为何不用?”
他笑道, “行走于滂沱之中,也是一种修行。”
说着便迈出一步,与她一同站在了屋檐之下,抖了抖湿重的袖子,冲她咧唇一笑。
“……”
“施主,我在游方之时,遇见过许多人。有人非常懂得止损,不论做什么事,一旦发现付出不能得到对等的回报,便会却步,这些人,都是世上的聪明人。”
他的声音就像诵念经文,带着檀香一般令人安心的功效,面对这熟悉的脸容,白妗惊讶,是时光错乱了么,他竟比那时年轻了许多。
今时不同往日,他们不再是针锋相对的关系,白妗便也听他说了下去。
“可还有一种人,最是执拗。就像明知前面是悬崖还是义无反顾,这样的人,老衲平生所见,不过三人。”
他说着说着回忆起来,“施主可记得在奉觉寺……”白妗“啊”了一声,猛地重重一呛,看着善水如同见了鬼,指着自己:
“你如何知晓…?!”
“阿弥陀佛,佛曰不可说,”善水一脸高深,勘破世事的眼眸中带着笑意。
白妗一撇嘴,世上的高僧就是有这一点不好,什么都不可说。
善水将那日白妗走后,他同姜与倦的对话尽皆说了。
“我知你与惜玉关系匪浅,才说出那样一番话,好让太子殿下留你一命。”
善水叹了口气,“却未曾想,他…未动杀念。”
“殿下极具佛心,倘若入我空门,想必已有大成。”
和尚的神色很是遗憾。
白妗愣愣的,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脸颊上的雨水。可是袖子也是湿漉漉的,这般举动不过徒劳。
听他继续温言,“他很早就知道你是芳华宫的刺客,却不忍心杀你。因怜你寿数,屠刀成了佛手。”
“他是要放了你的。”
他是要放了你的。
可至今为止,她都做了什么?
诱他跌下神龛,支离破碎。毫不留情地践踏、碾碎。
而她赤足也是血肉模糊。
白妗望着天,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
天色阴沉,盛京城中家家户户挂满了白幡,就像一夜之间从夏入冬,纷坠了大片大片的雪。
青石板上洒落纸钱的碎屑。
披着宽大披风的少女宛如迷途的旅人,辗转过一家又一家店铺,如漂萍一般无所归依。
终于走入一家茶馆,靠柜台的桌子边坐着一位大婶,她上前:“请问…城中为何举丧。”
隐在披风下的小脸雪白,一双眼眸漆黑而平静,“是有什么贵人…逝了么?”
陛下大行了么?
那么…新帝登基了吧?
大婶却缓慢叹了口气,随着她叹出了这口气,少女的脸色变了变。
望向店外的天空,大婶蜡黄的脸上现出惨淡的哀容:
“唉,可怜才过弱冠的年纪。”
声音之中,有着形容不出的压抑与凄凉。
小二拨弄着算盘,插嘴道:
“可不是嘛,多少年才出这么一个皇子呢,就这么没了!哈!有个词儿…叫那什么来着,天妒英才!”
“真是命运无常呀无常。”
店小二摇头晃脑,样子很是滑稽,却没人笑得出来。
白妗往后退了两步。
不…不可能的。
*
“哎,你这人怎么回事?!”
吼声震得人耳膜发疼,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拍着被撞到的地方,冲那道跌撞的背影,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哪里来的疯婆子。晦气!”
白妗不知不觉走到了公主府的地段。
也许是不敢求证,竟然情怯。
然而看见府门前高挂的白花与素色的灯笼,终是忍不住浑身一颤。
门被推开,一身素缟的槐序公主缓缓从中走出,面容憔悴。她抬头看见白妗,红肿的眼睛一下子盛满怒火。
冲下台阶,将她推倒在地:
“你还回来?你还敢回来!你回来做什么,来看我们笑话的么?!”
她呜咽着上气不接下气,不再顾惜身为公主的形象,嘶吼着要来抓扯白妗。
“公主!不可公主!”
牙玉拼命拦住,白妗呆呆地跪坐在地,忽然紧紧地捂住了脸。眼中干涩疼痛,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槐序的语气渐渐地冷了,她俯视着跌坐在尘埃之中的少女:
“是我害了三哥。为何要把你留在府里?他没有遇见你就不会变成那个样子!太医说不能再操劳下去,他还是我行我素。母后诸多斥责,当时还应得好好的,回到东宫,一点灯便又熬到四更!”
“他说不能停下来,”槐序像是崩溃得彻底,嘴角不受控制地抖着,“一停下来,身后便有千千万万个人,在他耳边吵闹,怎么甩也甩不掉。”
她一声声地质问,撕心裂肺了一般,
“那些人是谁啊?是谁啊?”
白妗的嘴里火辣辣的疼,她呆呆地仰着脸,像是听不懂她说的话。
“整个太医院都说他得了魇症,说他命不久矣。”
“怎么可能。”白妗的神情似哭非笑,她迟缓地摇了摇头。玉空见是治好了他的,玉空见一定治好了他的。
她又突然顿住。
玉空见…与他有血海深仇。
“是啊,怎么可能,”槐序喃喃,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前几天他还着司珍局给我打造了一套头面,要在母后的寿辰中用上,却…”
槐序捂住脸哭泣,“不要,我不要了!如果知道这是三哥送我的最后一件礼物,我不要了、全都不要了,我只要三哥回来…”
风过,似这世间未亡人的嚎哭。
只有牙玉低声的劝慰:“人死不能复生…公主千万保重身体…”
*
终究,槐序带她去看了姜与倦。
因太子新死,还未葬入皇陵。
白妗看到的,只是一座棺木。
她想,人死以后,究竟剩下什么呢?就算是尊贵如他,也只有至亲者哭,一副体面的棺材而已。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像她在宫外遇见的大婶,店小二,行人,不会因为死了谁而发生任何改变,他们依然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着。
只有记得他的人在悲伤,很多年后,史书上也只有淡淡的一笔。
甘心么。
他还有很多心愿都未完成,怎会如此年纪逝去。所以就算棺木都摆在了眼前,灵堂中香烛的气味冲入鼻腔,白妗也无法相信。
周围晃过很多人,无一不面色憔悴,行走来去。或有一二,对这个始终静立的少女投来惊疑而指责的目光。
在一旁打量了很久的大太监,忍不住疑虑道:“公主,这是何人?”
“三哥的…故人。”
“不必阻拦。”
槐序轻轻道。
灰白色的烛泪沉重,一下落地。白妗合上眼帘,好似大梦三生。
再睁眼时,天翻地覆。
……
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射进来。善水法杖上的舍利不再散发出光辉。
“施主,你看到了什么?”
他那空灵忘情,如被涤荡一空的眼眸,静静凝视着她。
白妗怔怔,抹了一把脸,一时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方才的一切……只是幻觉么。
她苦笑,“我明白了,多谢大师。”
*
离开的时候,白妗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以后,就要真的成为漂泊之人了。
一个包袱回来,一个包袱离去。
师父给收拾的衣物,塞了各种丹药,还有清凉丹。明明以前不许她多吃,说吃多了牙会坏,这次,却给她塞了整整一瓶。
白妗一尝到这个味道,脑海有什么一闪而逝,串在了一起…
她突然心软得不得了,弟子出门闯荡江湖,是不是每个师父都会如此。
与她同行者,却是玉空见。
离开小镇,他们在与世隔绝的药王谷落了脚。
偶尔会听见来自盛京的消息。
太子回了东宫,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重掌大权,蒸蒸日上。
与那个幻梦截然相反,他离了她,仿佛真的成为了更好的人。
一切都在回到正轨。
除了她,要在玉空见身边为奴为婢三年。
这是她要付出的代价。
白妗一早便起来配药。还是那张延年益寿的古方,她已经能将原料配得极好。
玉空见来查验时,白妗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问,“你想活很久?”
祸害遗千年,果然不错。
玉空见却道,“不是为我自己。”
“那是为了什么人。”
“一个也许这辈子都见不到面的人,”玉空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
“你们素未谋面?”
“是。”
“你这样的人也会想着救谁么。”还是个素不相识之人,白妗讽刺他,“我以为你只会杀人。”
玉空见看了她一眼,虽仍旧冷漠,神色却难得地认真起来:
“我是行医者,不是侩子手。”
她冷冷一笑,不再搭话了。
某些时候,行医者就是侩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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