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亚连的房间出来时,时间已近薄暮,昏暝的暗影悄然地漫上教团所在的这座古堡,一眼望去,那些余晖照不到的角落里,显得愈发的深黑而模糊。
虽然根本也没多远,拉比却执意地要送我回房。临到门口,见四下无人,还飞快地推着我进去,然后用背抵着关上了门。
我以为他这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却不想他只是郑重其事地叮嘱了一番让我不要把照片的事告诉别人。
我:“……我又不傻,再说我也没谁可以告诉的呀。”
“不要不当回事啊,”拉比看上去特别的无奈,“虽然科姆伊是不会对我们不利没错啦,但别忘了他上面还有教团的高层和梵蒂冈的大主教,那些人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和诺亚相关的线索的。”
也对。
我刚要点头,却忽地想起了什么,问他:“可是书翁不会告诉教团吗?我记得,不,是我之前听……听人说过,你们好像和教团做过那种情报方面共享的约定,这种事……是不能隐瞒的吧?”
“嘛……是有这么回事。”
拉比似乎没想到我会知道这件事,慢了一拍地回答,顿了顿,微微错开了和我相交的视线。
“不过不用担心,照片的事,老头他……还不知道。”
“书翁不知道?”我惊奇地问,“你没告诉他吗?”
在我看到的记忆中——随身携带亚连的扑克牌那种小事不算——起码在正事方面,他还从未瞒过书翁什么呢。
可能是我脸上的错愕太过明显,拉比的神色也跟着微妙地变了变,就好像连他自己都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没这样做。
“……反正就是记住我的话啦!”但他很快便回归了正题,就好像害怕我会深究下去一般,飞快地说,“而且听说中央厅的人这两天就要到了,总之从现在开始,时刻都要万分小心,除了库洛斯元帅、亚连还有我,谁都不要相信。”
我其实真没太当回事,但望着拉比认真的表情,不知怎么,心跳却蓦地漏了一拍,整颗心就如同被捞出来泡进了温水,熨帖中带着一丝陌生而奇异的饱胀感。
这感觉对我来说非常的新奇,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巨乖地应声:“好——”
按理说,我都开心成这样了,怎么也应该在房中来回地走几圈、再扑到床上滚一滚才对。却不想,拉比才刚离开,那股嘴角压都压不住只想往上翘的感觉便凭空一收,丝丝缕缕的凉寒和戾气再度翻涌而上,不过几息的功夫,便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我动也不动地坐在床上,许久,重新掏出了那张年代久远的老照片。
壁灯昏黄的光影下,样貌和我如出一辙的女人,隔着二十多年的漫长时光,悄然地望向了我。
“妈妈……?”
我试探地叫了一声。
背后却陡然蹿上一股极为怪异的感觉。
这个人……真的是我的妈妈吗?
我忽然有些不太确定了。
可是,如果不是的话……她又会是谁呢?
因为想事情想得太入神,我第二天起得有点晚,刚踏入食堂,便看到西侧壁画下的角落里围着很多人,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什么。
我疑惑地走过去,等离得近了,才发现都是些熟面孔——科学班和探索部队的人在最外围,里面是利巴和乔尼他们,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亚连、拉比和张莫的声音,甚至连本应守在厨房寸步不离的杰利也在。
我顿了顿,目光一偏,又注意到他们后面的那张桌上放着个超大的茶壶,旁边还摆满了古朴雅致的小茶杯,一半空一半满,热气氤氲,茶香扑鼻。
前天是牛奶蜂蜜饮,昨天是核桃芝麻糊,而今天……这是轮到中国茶了吗?
食堂这一阵还真是变着法儿地犒劳我们啊。
“好了,这里没你什么事了!”我刚拿起其中一个小茶杯,就见拉比被张莫推搡着出了人群,“虽然我严重怀疑是你的审美出了问题,但不管怎么说你的嫌疑算是洗清了,可以去吃饭了,慢走不送!”
“什么嘛!你这家伙……”
拉比的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单手捂着脸,像在懊恼,又像在窘迫,甚至连脸颊和耳尖都微微地泛了红。然而这种微窘在瞥到我喝茶的一刻,瞬间就变成了惊悚:“——等等!不要喝!”
——咕嘟。
我直接就给咽下去了。
“啊!塞西!”里面的亚连也发现了我。
“什么什么?塞西也喝了吗?”
“说起来,我正好有个事想问塞西呢,塞西——”
“等等啊你们!不准问!”拉比情急之下,连忙撑身翻过桌子,几步跑过来,紧紧地捂住了我的耳朵。
我不明所以地抬头望他,却发现他错开了我的视线,直接回头和亚连他们说了句什么,然后就保持着这种捂住我耳朵、挡住我视线的姿势,把我带去了一边。
我半点也没反抗,就这样老老实实地任他带着走。
这实在是种无法解释的感觉。
明明在刚踏入食堂的时候,那股深黑的凉意都还在我的胸口翻涌不止,呼之欲出,却在望见拉比的一刹那,再度莫名地消弭于无形。
甚至随着走动的幅度,我还能感到拉比掌心的薄茧不自觉地磨着自己的耳廓,带着些痒意的热度贴着耳根蒸腾开来,慢慢地蔓至全身。我只觉得心口被涨得满满的,虽然努力地压着,嘴角却还是忍不住似的向上翘了翘,就好像……只要他在身边,就连空气都瞬间就变得温热而安稳了起来。
……不过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好像越来越热了,热得都快要冒汗了。
为了洗清自己脸红的嫌疑,我刚想掩饰性地问问今天的温度是不是比往常要高,嘴巴就自己动了起来:“好饿啊……”
等离得远了,拉比便放心地拿下了捂着我耳朵的手,改为在后面推着我走:“好好好,那我们现在就去吃饭。”
“一起吗?”我刚想点头,就又听到自己说,“我喜欢拉比和我一起吃。”
……嗯?等等,我怎么直接就把心里想的给说出来了?
我连忙转头,果然看到拉比正一脸惊愕地望着我。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一个人吃饭太孤单了,不只是拉比,我也想和亚连他们一起吃,人多才热闹对不对。”谁知我这边才刚解释完,嘴巴就又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怎么可能,要他们干嘛……我只想和拉比一起吃,单独两个人的那种。”
我:“……”
所!以!我!到!底!在!说!什!么!
“可是,为什么……会想要和我单独吃啊……?”拉比的声音都有点不对劲了,像是担心我会说出些什么,又隐秘地期望我会说出些什么。
当然是——
“当然是因为拉比和亚连完全不一样,从来都不和我抢吃的啊。”我一板一眼地数他的优点,“不但不和我抢,有时候还会帮我剥虾去壳切牛排,远一点的食物也会帮我端过来……”
……不!不是!真的不是这样的!
起码——起码不只是这样的!我是那种不喜欢自己剥虾去壳切牛排的懒人吗!肯定不是啊!你一定要相信我!
然后我就看到拉比的表情由怔忪转为无奈,最后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
“……好啦,陪你一起吃,所以塞西早饭都想吃什么?”
“想吃泡芙——就是上次我们在印度吃的那个,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杰利做的没有……”
这回拉比不捂耳朵了——他直接捂住了我的嘴。
“嘘,这个不能说啦。”
“——那个好吃。”
但我却还是一边眼巴巴地望他,一边根本管不住自己的嘴,嘴唇湿|濡地刮蹭着他微烫的掌心,坚持把话给说完了。
拉比明显被我蹭得掌心发痒,却还是强忍着没有放下手。
“我可以自己捂的。”我小声说。
但因为嘴被捂着,只能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拉比显然没太听清我都说了什么,迟疑了一下,和我解释。
“刚才塞西喝的那个,是张莫那家伙带来的诚实之茶。虽然他没承认,但我猜里面应该是放了类似自白剂的东西,所以只要喝下去就会一五一十地吐露心声。”他顿了顿,拉着我找了个角落坐下,“不过不用担心,药效只有十分钟左右,过去就好啦。”
“可是他为什么要带这种东西过来,难道是向李娜莉告白失败,伤心之余就想报复社会?”
拉比:“……”
拉比和我打商量:“所以在塞西能控制自己说什么之前,我就先这么捂着了哦?”
“可是我好饿啊,我想吃东西——”
“对了,塞西刚才……听到我说什么了吗?”拉比试探地问,“就是……在那边的时候。”
“没听到,怎么你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吗?”
我脱口而出后,才想起他根本就听不到我在说什么,便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拉比这才松了口气似的偏开头,我眨了下眼,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耳尖上的红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褪去,反而愈加鲜艳,及至此刻,红得都快要滴血了。
“你耳朵怎么又红了啊……”
拉比察觉到我在说话,连忙转回头来安抚我:“别怕,再忍忍,药效很快就会过去的。”
“不,我没怕,我就是……你能让我摸摸吗?”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这也就好在我此刻被拉比捂着嘴,他什么都听不到。
“再坚持一下,”要是听到了,他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对我笑,“十分钟马上就会到啦。”
然而十分钟还没到,人倒是先到齐了。
“你们怎么干巴巴地坐在这里?不去打饭吗?”推着餐车路过的亚连讶异地问,随即反应过来,“啊……是塞西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不该说的话?”身穿白色旗袍的李娜莉也端着餐盘走了过来,“什么意思?”
“难、难道是在玩什么游戏吗?”米兰达小心地问。
马里也闭着眼睛,若有所思地转向了我们。
拉比和亚连只好把张莫和诚实之茶的事又和他们讲了一遍。
“可是,塞西自己不能捂着吗?”亚连疑惑地望过来。
我:“……”
该来的总会来,终于还是有人发现了盲点。
拉比似乎还真的没想到可以这样,闻言一愣,目光下意识地和我相接。
“还是说,自己捂着是不管用的?”今天的亚连显然是一个格外没有眼色的亚连,“……那我来帮塞西捂着?拉比你先去打个饭?”
“不,我不,就算是亚连,也不要他捂,不要别人捂。”
我立马按住拉比的手,拼命地冲他眨眼睛。
“……嘛,不要紧,反正我也还不饿。”也不知是不是接收到了我的讯号,拉比竟然真的拒绝了,“再说时间也马上就要到啦。”
就这样,饿得不行的我终于在几分钟后,如愿以偿地吃上了今天的早饭。
饭后,大家便各干各的了。
李娜莉直奔厨房,打算帮连夜工作的科学班煮些咖啡;马里和米兰达商量了一下,去了训练场;亚连则说想去城里逛逛,顺便给蒂姆买个新的澡刷。
说起来,我之前特意为蒂姆挑的小粉红澡刷,只用了那么一次,就葬身海底了。
我叹了口气,决定再去碰碰运气,看今天能不能堵到师父。
拉比无事可做,陪着我又双叒叕一次扑空后,问我:“那接下来,塞西打算去哪儿?”
当然是回房间。
“去……训练场吧,”我一秒改口,“你呢?”
拉比枕着双臂:“好巧啊,正好我也想去那边看看呢,那……一起去?”
总部的训练场设在地下,很大的一块场地,足有三层楼高。各式器材应有尽有,且不只对驱魔师开放,总部的卫兵和探索人员大多也都在此训练。
我环视一圈,除了米兰达和正在教她基础防身术的马里,没看到什么熟人。
“说起来,我之前好像还一次都没在训练场里见过塞西呢。”
“可能是时间错开了吧?”
“应该是……不过塞西来这里一般都干嘛?和人对打吗?”
“……你到底是怎么对着我这个身高这个体格做出这么可怕的猜想的?”
“嘛,这么想,起码比熊猫老头要高呀。”
……真是怪不得老人家总踹你哦。
“对了,”拉比想到了什么,转向我,“塞西应该有一米六了吧?”
“一米六三点五,”我极为严谨地纠正他,“本来就不高,就请不要再轻易地抹掉零头了谢谢。”
拉比和我对视了五六七八秒,忽然撇过了头,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肩膀在轻微地……嗯?轻微地抖动?
“……所以你这是在非常明显地憋笑吗?”
“才、才没憋笑呢——咳,那如果不是来对打的话,塞西一般来这里做什么?”
大约一分钟后,我极其嘚瑟地站到了最里面的一排标靶前,在拉比疑惑的目光下,从旁边专用的小桌子上拿起几支飞镖,随手一丢。
嗖嗖嗖几下,全中靶心。
“好、好厉害!”拉比吃惊地望着我,“怎么做到的啊?”
我更嘚瑟了:“练的。”
“可是,为什么要练这个?塞西的圣洁……不是用意念发动的吗?”
“那是现在,”我想了想,飞快地挽起袖子,“这样吧,我示范给你看。”
“嗯?示范?等等!你该不会又要——”
说话的功夫,我已经麻利地撑破了手臂上的伤口。
“你……你干嘛啊!”拉比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连忙从裤袋里摸出一块医用创口贴,撕开就要给我贴上。
“没事,才这么大点。”我这还没示范呢,你别贴啊。
“什么叫“才这么大点”啊?”拉比相当不满地教训我,“之前不是都告诉过你,行动力不要这么强吗……都不疼的吗?”
“那些都不重要,你先看嘛。”
然而他抓得实在太紧,掌心灼烫地贴着我的手腕,我试了两次,都抽不出手,便只好认命地换了另一只手。
丝丝缕缕的血液在我的指间凝成细针,我随手一丢,血针便钉入了前方的靶心。
“以前都是要这么扔的。”
“那时候无法用意念操纵吗?”虽然我觉得拉比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我的手臂上,但他到底还是意思意思地给了我个面子,一边给我贴创口贴,一边这么问了一句。
我点点头,意念一动,那枚血针便自行地脱离了标靶,飞回到了我的手中。
“但问题是,当时的准头和力道完全不行,经常恶魔都飞到眼前了也还是打不中。”当然,师父每次也都在旁边看得一言难尽,说我简直就像个活体智障,“所以就被师父勒令去学怎么投掷飞镖了。”
“不过能用意念操纵之后,偶尔遇到敌人我也会像这样动动手的,一来是能让对方以为这就是我的攻击方式,方便声东击西;二来——”
我踮起脚,忽然毫无预兆地拉下拉比的头,凑到他的耳边,小声地显摆。
“你不觉得这种唰地一下扔出去的动作,看起来特别的带感吗?”
“……塞西你啊。”拉比叹了口气。
“该说什么好呢,”他顿了顿,“你的这个圣洁,怎么就这么……”
“嗯?”我退开一些,疑惑地望他。
拉比却错开了我的视线,只低头望着我小臂上斑驳的疤痕,眉心紧皱,眼睫低垂,就仿佛在苦恼着什么一般,声音很轻地喃喃:“怎么就这么容易受伤呢……”
不都……挺容易受伤的吗?
拉比似乎有点不太高兴,但我一时又想不到怎么让他开心起来,便索性拉着他一起玩起了飞镖。
不过玩上我就后悔了,该说真不愧是书人一族的指定继承人吗,怎么学东西这么快的——同样是新手,我当初累死累活地练了一周才终于有了点起色,结果他这刚上手没两把就玩得像模像样的了。
然而,就在拉比玩得兴起的时候,也不知道一眼瞥见了什么,忽然如临大敌地扒拉着我转了一圈,然后借着人群的掩护,推着我飞快地就往外走去。
我:“怎么……”
“嘘——”拉比一回生二回熟地从后捂住了我的嘴,压低声音在我的耳边说,“快走,我刚才好像看到熊猫老头了!”
就这样一路偷偷摸摸地溜出老远后,我才疑惑地转向他:“平时也没见你这么怕书翁的啊……”
“也不是怕啦,是如果被抓到的话,就又会被拉去对练的。”拉比有气无力地抱怨,“真是的,饶了我吧,我可还是个伤员啊——”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我话一出口,才意识到不对,按理说这又不是在出任务,我们好像没必要总是这样一起行动。
但拉比显然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我花了两秒钟的时间,决定打死也不提醒他。
“去食堂?”拉比想了想,“塞西应该已经饿了吧……?”
“……就算是寄生型也不至于刚吃完一个小时就饿啊!”
“那……去图书室?”
“图书室?”
“嗯,塞西之前去过吗?教团的图书室很大的,里面的书也都很全,而且离这里正好不远,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看书啊……”
我微一沉吟。
“啊,不过仔细一想,去看书好像也没什么意思。”见我迟疑,拉比也不知怎么,忽然飞快地改了口,“不如换个地方吧,我想想——对了,要不要再去看一下元帅有没有回来?”
“——回来了!元帅他回来了!元帅他这次真的回来了!”
结果还没走近,那位和我已经见过不下数十次面的卫兵先生便欢呼着迎了上来。
我:“……”
看把人家孩子折磨得,竟然比我这个当事人都激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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