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那笨蛋不在这里

    是夜。

    熄灯之后,黑暗并着两天一夜没合眼的疲惫如大网般拢来,我本以为会很容易就睡过去,却不想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天,非但没睡着,反而越来越精神。我索性不睡了,仰面躺了会儿,忽地撑身坐起,偷偷摸摸地往下瞄了一眼。

    然后我就惊讶地发现,躺在我斜下方的拉比也还没有睡,此刻正枕着双臂,目不转睛地盯着上方的床板,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是不是被黑暗和亢奋壮大了胆子,我想了想,忽然毫无预兆地伸出手,试探地冲他摆了摆。

    拉比余光瞥到,望过来,看到趴在床栏上的我就是一愣。

    我跟他打口型:你怎么不睡觉呀?

    拉比:“……”

    拉比迟疑了一下,也说了句什么。

    我:“……”

    好吧,就算没拉窗帘,舱中的光线也实在是太暗了,通过读唇语来进行交流的这条路好像不太行得通。

    一时间,我和拉比只能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

    然后退而求其次地用起了手语。

    然而,就在我们你来我往比划得刚有了点起色的时候,拉比的上铺忽然冷不丁地传来了一声年迈的咳嗽。

    我吓了一跳,以为被书翁发现了,连忙老老实实地躺了回去。

    但接下来,我屏息地等了半天,都始终不见书翁那边有什么下文,慢慢地,这胆子便又蹭蹭蹭地大了起来。

    我悄悄地爬起来,小心翼翼地又往下瞄了一眼。

    拉比好像也正等着我,见我重新探出头来,立刻指了指上铺,小幅度地摆了摆手。

    我觉得他这是在说没事,老头他应该没有醒。

    谁知书翁没醒是没醒,却一直致力于在梦中用咳嗽给我们的手语配音,就比如——

    我比划了几下。

    书翁:“咳。”

    拉比回了我几下。

    书翁:“咳咳咳。”

    我俩继续比划。

    书翁:“咳咳咳咳咳。”

    我:“……”

    这咳得都快要上天了,可能没醒吗?可能吗?

    但关键就是老人家这到底是什么时候醒的啊?不会一直都没睡着吧?

    这下我彻底不敢折腾了,趴到床栏上,飞快地对拉比做了个双手合十贴在脸侧的动作。

    拉比了然地点了下头,也跟着动了动嘴唇。

    虽然完全看不清,但我觉得,他应该是在说晚安或明天见。

    奇妙的是,这次躺回去后,我再没像之前那样失眠,侧脸刚沾上枕头没多久,便如石沉大海一般,咕咚一下地掉进了黒甜的梦乡。

    ·

    “塞西大人——不,塞西小姐,”阿妮塔小姐顿了顿,“听马赫加说,您有事找我……是关于那张照片的事吗?”

    又过了一日,因为整个白天都在舱房中浑浑噩噩地补觉,直到晚上,我才想起来去找阿妮塔小姐聊一聊。

    我老实地捧着茶杯坐在沙发上,掌心被杯壁烘得温热,隔着氤氲的水汽,注意到墙壁上除航海图和温度表之外,还设了很多盏精美的壁灯,暖黄的灯光汇聚一处,把整个房间照得宛如白昼,和夜色深浓的舱外,俨然两个世界。

    我收回目光,点点头,因为茶水太烫,只小小地抿了一口,便把茶杯放到了面前的案几上。

    “阿妮塔小姐还是直接叫我的名字吧,论辈分,您得算我师父的那一辈,对我用敬称太奇怪啦。”

    关键是,这要是以后真成了师母,以师父的性格,是绝对会来找后账的。

    “那塞西找我,是想知道什么?”阿妮塔小姐温和一笑,从善如流地改口。

    这是个真正的美人,即便褪去了那些繁复的妆束,只简单地穿着汗衫包着头巾,举手投足间也优雅得惊人,柔美中更是带着一股东方所独有的古典气韵。

    所以师父这到底都是什么运气,怎么好女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跟没长眼睛似的往他身上撞啊?

    “就是想请您……再再再回忆一下那张照片,”我心情十分微妙地问,“上面的人,真和我长得那么像吗?完全一模一样?”

    “是不是完全一样我也不太能确定,因为很多细节都已经记不清了。但你初到天青楼的那日,我确实是把你们当成了同一个人。”阿妮塔小姐沉吟片刻,“不过现在的话……能看出塞西和照片上的那位女士的气质稍有不同,虽然年纪相仿,但明显那位女士给人感觉更成熟一些。”

    这听上去……就更像妈妈了啊。

    “那上面的那个男人,阿妮塔小姐能看出他是哪国人吗?”

    “这个不太清楚,但感觉……应该来自欧洲那边的国家。”

    欧洲?

    会是英国吗?

    说起来,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就是来自英国的利物浦,来自玛萨的教堂。

    而且巴巴有次说漏嘴,好像也提到过,师父就是土生土长的英国人来着。

    我暂时按下疑虑:“那关于背景,阿妮塔小姐还记得多少?有没有什么标志性的建筑?”

    虽然不太可能,但比如大本钟之类的?

    “背景的话……在他们的身后,好像有棵枯萎的树……?抱歉,我对这方面不是很了解,认不太出来那是棵什么树。”

    要是只有这么一个参照物的话,就是认出来也没用啊……

    “还有其他的吗?”

    阿妮塔小姐想了半晌,终是眼含歉意地摇了摇头。

    “塞西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吗?库洛斯大人也没和你说过?”

    “没说过,从来没说过,”我垂头丧气,“要是说过,我也不至于从小到大一直都以为自己是师父的私生女了,天知道这曾给我幼小的心灵带来过多么不可磨灭的阴影。”

    阿妮塔小姐忍俊不禁。

    “你和亚连,好像都对库洛斯大人……”她脱口而出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色蓦地一变,“抱歉,亚连他……”

    “没关系,亚连他没事,”我压根没觉得她这是失言,估摸着杯里的茶也凉得差不多了,便拿起来,一饮而尽,“还好好地活着呢。”

    阿妮塔小姐捧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就像库洛斯大人一样吗?”

    我理所当然地点头:“就像师父一样。”

    阿妮塔小姐垂下眼睫,过了片刻,重新露出了之前的温和神色。

    “说了这么多……其实最稳妥的,还是等见到库洛斯大人之后,直接去问他吧。”

    我愁的就是这个:“可是……万一师父他不告诉我呢?”

    “会告诉的。”阿妮塔小姐温柔地笑。

    我一时没防备,直接被这个笑容给晃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竟觉得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从未见识过的、blingbling的母性光辉。

    我立马就倒戈了。

    虽然师父的情人遍世界,其中还囊括了各行各业,数不胜数,不胜枚举。但就在刚刚的那一刻,我竟罕见地萌生出了个“如果师父的余生能被阿妮塔小姐拿下好像也不错”的念头。

    不过想归想,我还是觉得,他要是再这么玩下去,等到岁数大了,没资本了,最大的可能就是会凄惨地孤独终老。

    很好,等见面了绝对要暗示师父一下,如果不好好对我和亚连的话,到时候可就没人给他养老送终了。

    我事情也问得差不多了,刚要起身和阿妮塔小姐告别,就听到了叩叩的敲门声。

    是李娜莉。

    “打扰了,阿妮塔小姐……啊,塞西也在吗?”她披散着长发,脸颊上还残留着沐浴后的红晕,“我是来借……绑头发的东西的。”

    阿妮塔小姐了然地放下茶杯,走到桌前,从抽屉中取出了一个精致的小木盒,稍一停顿,转头问我:“塞西也需要吗?”

    我这才想起自己也和李娜莉一样,都在早前的战斗中弄丢了发绳。

    “我就不用啦。”

    正好借此机会换个成熟点的发型。

    “你们聊,”我瞄了一眼墙上已经指向了10的时钟,“我也去冲个澡。”

    我本以为船上的浴室会比较简陋,却没想到里面的装潢精致又舒适。调好温度后,拧开花洒,温烫的水哗地一声洒下,不多时,水汽便充斥了整间浴室。

    我站在水流中冲了很久,望着墙面上不断地凝成水珠,又不断地滑落,留下一道又一道湿痕,直到脚都站麻了,才后知后觉地往旁边一瞥——然后就看到了正翻着肚皮在水盆里漂得开心的蒂姆。

    我盯了它足有五六七八秒,才面无表情地意识到了好像有哪里不对:“……说,你没开那个要命的录像功能。”

    蒂姆:“……”

    不过机会难得,和蒂姆重新制定了隐私协议后,我想了想,翻出之前还没来得及送出的小粉红澡刷,久违地帮它也刷了刷。等洗好出来,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了。我在睡觉的房间没看到人,经船员指路,终于在活动室中找到了我方的大部队。

    我推门而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正坐在镜子前一脸凝重地盯着刻盘的米兰达,因为太过专注,她都没注意到我进来,只自顾自地小声念叨着什么,我听了听,一个字都没听清;我迟疑了一下,又把目光转向里面,就看到了正在沙发那边下着西洋棋的克劳利和书翁。

    不过克劳利那到底是个什么姿势?

    难道猫腰蹲到沙发上能有助于大脑更灵活地运转吗?

    我小声地和他们打过招呼,两边都没打扰,只擦着头发,状似无意地在屋里走了走。

    书翁:“那笨蛋不在这里。”

    刚找过沙发后面,正俯身往桌子底下瞄的我:“……”

    “啊,塞西,你是在找拉比吗?”克劳利这时也反应了过来,给了我一个友善的笑容,“他嫌这里太闷,就去甲板上透气了。”

    “……这么一说,好像是挺闷的,”我脚下极为自然地一转,直奔门口,闪出去后,还不忘贴心地帮他们带上房门,“你们继续玩,我也出去透透气。”

    只是房门闭合的那个瞬间,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书翁好像倏地抬头,往我这个方向瞥了一眼。

    不过我没太在意,直接顺着梯子就爬上了甲板。

    今晚的天气很好,风平浪静,夜空中只疏疏落落地漂着几片极薄的云。

    没了厚重云层的阻挡,清澄的月光如纱雾般倾泻而下,抚过微鼓的帆布,落到冷冷清清的甲板上,仿佛给整艘船都镀上了一层凉白的霜。

    没在船尾这边。

    我环视一圈,顿了顿,又扶着栏杆往船下瞄了一眼。

    在濛濛月光的映照下,船下暗涌的海水呈现出了一种宝石般的墨蓝,随着船的航行,漾开一圈又一圈浅浅的波纹。

    好看是好看,只是不能多看。

    保险起见,我谨慎地挪回了里侧,一边扶着船舱的外壁,一边往船头的方向走。

    夜色已深,虽然云很淡,风很轻,空气中却依然弥漫着浓重的寒意。

    我揉了揉鼻子,小小地打了个喷嚏,又走了一段,终于远远地望见有人伏在船头那边的栏杆上,正借着月光,凝视着手中的什么东西。

    “拉比?”我试探地叫了一声。

    他好像没有听到。

    我又往前走了几步,刚想再叫,却忽然一愣。

    ——借着茫茫的月色,我看清了拉比的侧脸。

    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拉比。

    我从不知道,当他不再明快地笑、当他收起所有的表情时,竟会让人生出这么强烈的陌生感。

    就仿佛固守着自己的世界,筑起了铜墙铁壁,不容许丝毫的靠近……一般。

    我一时竟有些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过去了。

    然而,就在我下定决心、准备撤退的时候,拉比却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一般,先一步地侧过了头。望见我就是一怔,顿了顿,把手中的东西揣回裤袋后,才快步地向我迎了过来。

    “大晚上的怎么出来了——等等,你这是刚洗完澡?头发都还在滴水啊?”

    他话一出口,那股奇异的陌生感便陡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想起头上还搭着毛巾,连忙胡乱地擦了擦。拉比看得直叹气,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走到了我身后,拿开我的手,用毛巾包住我的长发,细细地擦拭了起来。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帮我擦头发——但问题是,他之前帮我擦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啊。

    这小孩和大人……能一样吗?

    我一动都没敢动,好不容易等到他擦完,把吸饱了水的毛巾搭到旁边的栏杆上,刚要说话,就见他又飞快地解下围巾,给我围了上来。

    我原本以为只是围个脖子,却不想他不只围了脖子,还严严实实地往脑袋上缠了几圈,再三确定一根头发都没漏出来后,才满意地打了个特别结实的结。

    我:“……”

    我告诉你,我都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现在这扮相肯定好看不到哪儿去。

    按理说,做朋友能熟到这个份上,也算不枉我之前的那番折腾了,但他……他这是不是压根就没把我当异性看啊……

    不过这么包着,确实……超暖和就是了。

    拉比出于惯性地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忙退开一步,和我拉开了些距离。

    然后转移话题似的问:“现在几点了?”

    因为隔着层围巾,我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我出来的时候,就已经11点多了。”

    “啊——竟然都这么晚了吗,那塞西怎么还不去睡。”

    “你不也没睡吗。”我小声叨叨。

    拉比重新趴回栏杆上:“我还想再吹会风啦——”

    “那好巧啊,我也想再吹会风,”我悄悄地往他那边挪了挪,还给自己找了个特别正当的理由,“主要是我白天睡得太多了,现在一点都不困。”

    拉比却没再说话。

    就是我这种平时没什么眼色的,都能看出他今晚明显的不对劲。

    这是怎么了?

    “要聊点什么吗?对了,你刚刚……在看什么呀?”

    拉比还是没说话,过了几秒,才慢慢地从裤袋里摸出一张扑克牌,示意我看。

    是亚连的那张黑桃A。

    我恍然:“是那次在竹林……?”

    拉比点了下头。

    “嘛,”他有些刻意地挪开目光,没有看我,只重新地把扑克揣了回去,“要帮我瞒着熊猫老头啊。”

    虽然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瞒的,但我还是唰地一下竖起两根指头:“好的,保证不说。”

    可能是没想到我会答应得这么痛快,拉比侧头望了我一眼,又飞快地偏开视线,以一种我想不出该怎么形容的语气,轻声问:“塞西都不问问为什么吗?”

    我只好顺着他:“哦,那为什么?”

    拉比:“……”

    拉比怔忪过后,忽然笑了出来。

    我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刚好捂了这么半天也热了,便把蒙着脸的围巾稍微往下拉了那么一点点,露出了口鼻。

    却不想被拉比眼尖地瞥见,抬手就给我拉了上去。

    我:“……”

    我:“我都热出汗了。”

    海风恰在此时扑面而来,拉比没忍住,偏头打了个喷嚏,更加不信我说的话了:“怎么可能,这么冷呢。”

    “可能是我……火力比较旺?”

    “又在胡说什么啦,好了好了,走吧,我们一起回去。”

    这就回去了啊?

    我还有点微妙的小不甘心,一边被拉比推着往船尾的方向走,一边转头失望地问他:“不谈心了吗?”

    “什么时候也没说要谈心啊?”拉比的声音听上去惊讶又无奈。

    “可是你看起来一脸不开心的样子。”

    “……哪有啦。”

    “你信我,亚连真的没事,以吾师库洛斯·玛利安的终生幸福作担保,我真的没说谎。”

    “和亚连没关系,我只是……话说塞西,你又随便地拿库洛斯元帅的幸福做担保了啊。”

    我慢了一拍地反应过来:“……你可千万要帮我保密,这事一定、一定、一定不能被我师父知道的。”

    “倒不如说,现在还有谁不知道吗……”

    拉比说着说着,忽然停了下来。

    “啊,塞西,等我一下,我把毛巾忘到刚才那里了。”

    我答应一声,趁着拉比跑回去取毛巾的间隙,靠着舱壁,望向了深浓的夜空。

    月色渐暗,原本皎洁的银月,不知何时已经被聚集而来的乌云遮挡了大半,寒凉的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不祥而压抑的气息在悄然地扩散、延展。

    我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向船头。

    船头那边的光线远比这里要暗淡,拉比大半个身体都隐于阴影之中,正低头专注地解着勾住了栏杆的毛巾。

    ——而他的身后,正悄无声息地站着个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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