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番外·后来的我们

    所以结果就是,我再次变成了个小孩。

    虽然闻讯赶来的乔尼第一时间就应师父莫名其妙的要求,给我做了个骨龄测试,证实我虽然长相显小,我是说,长得过于娃娃脸导致看上去也就7、8岁的样子——好吧我承认,其实就是长得矮——但我现在的这个身体确实已经11岁过半了。

    而比起正侧咬着烟、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师父,正通过乔尼的格雷姆兴奋地挨个通知林克他们这个好消息的亚连,以及刚做完各种身体检查脑门就遭到了蒂姆袭击的我,那边的拉比在经过最初的惊喜、激动和不敢相信这一切竟然真的不是在做梦之后,终于意识到了某些极为现实的问题。

    “那、那个,元帅!”他麻爪得就跟我变成了什么玻璃制品、稍微碰一下就会哗啦碎一地似的,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只能手忙脚乱地掏出个小本子,把师父给当成了救命稻草一样地求教,“您当时、您当时是怎么把塞西给养大的啊?”

    “我的意思是,吃喝方面有没有什么讲究?”

    “就是、就是有什么是她这个年纪不能吃的吗?”

    “奶、奶粉要什么牌子的?”

    “等等!等一下!食物需要弄成糊糊再喂吗?”

    “啊——还有衣服的料子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普通布料会伤到皮肤的吧?要是过敏了该……”

    “需要专门打造张小床吗?上面再挂点玩具?”

    “对了对了!洗澡的水温是不是也要……”

    “着凉了的话……”

    我:“……”

    看你这架势,是还想给我买个尿不湿吗?

    不,重点是我这外壳虽然变小了,但里面的芯子还是那个我啊?没错,就还是那个年纪是你的三倍都不止的我啊?而且当初教团搬家的那次,我缩水得比现在还小呢,也没见你这样啊……

    “……她是11岁,”他越叨叨,师父的眼角抽搐得就越厉害,最后实在忍无可忍,挤出的话都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不是11个月。”

    纠正完,师父还是觉得一言难尽,这时候倒是摆着长辈谱地瞪了过来。

    “不行,就这小子,作为监护人我坚决不同意,趁现在还来得及——喂,那边打电话的小鬼,没错,说的就是你亚连,立刻通知书翁过来退货。”

    ……您说得倒轻松,这要是真退成功了,你再赔我个一模一样的?

    所以无论师父再怎么马后炮的不同意,因为担心带孩子带出问题,新上任的监护人拉比也还是死皮赖脸地带着我黏了师父一路。成功让师父养成了一看到他就跟抱猫似的托着小屁股地抱我过去问那些近乎智障的育儿问题……就翻白眼的习惯。

    而在发现我能碰抗摔、也挺好养活的之后,在某个朝云出岫、深邃微白的清晨,拉比果断抢在师父受不了准备开溜之前,先一步地对他用完就扔——不,我是说,跟他友好告别,继而开始了我们阔别已久的二人世界。

    说实话,对于这个二人世界,我从以前开始就不知道盼了多久,可等到这一刻真的来了,我才发现,这现实好像和我一直以来想象的有那么点……不太一样。

    不,准确地说,是非常的……不一样。

    除了刚开始的时候担心我把他当成爸爸,产生什么固有印象,从而阻碍到以后的某些深入发展以外,拉比似乎完全不觉得我变小这件事有什么好失望的——他非但没觉得失望,反而还相当乐在其中地养起了小孩。

    就比如在街上看到别的小孩被爸爸举起来玩空中飞人的时候,这人就会立马放下手中的东西,然后在我不好的预感中腾地一下把我也给举起来——人家转一圈,他就转两圈,人家转两圈,他就转十圈,还美名其曰什么:“嘛,我们也玩,不羡慕他们。”

    ……我本来就不羡慕好吗!

    这都算轻的,现在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一切满足的条件都摆在了眼前,拉比登时摩拳擦掌一番,决定弥补最后那一天的遗憾,兴致勃勃地给我补起了童年。

    不,这根本不是你给小孩穿蓬蓬裙扎公主头这么熟练的理由!

    每天就跟打扮布娃娃似的可劲儿地换衣服这种都不说了,这人甚至还效仿当年的师父,在我泡澡的时候非要在我手腕上拴根绳,另一头牵在自己手里,时不时就在门口拽一拽。

    ……都说了我是不会溺水的啊!我都快十二岁了啊!测过骨龄的!

    泡芙什么的倒是可以敞开吃了,可每当我吃撑了只想躺床上翻肚皮的时候,便会被拉比捞过去往怀里一抱,然后雀跃地翻开一本幼儿读物,开始给我念故事。

    我:“……”

    就算我再怎么有装乖的潜力,也架不住原封不动地听几十遍的睡美人和白雪公主啊!有本事你改个她们醒不来的结局!

    “那……爱情小说?”

    ……可以是可以,但你能不把女主角的台词也那么声情并茂地给念出来吗?

    终于,在我羞耻到忍不住用脚趾抠出了一个教团总部后……不,我是说,在我坚持不懈的抗议下,每日读物的选材终于从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变成了世界各地的未解之谜和志怪杂谈。

    这些倒挺有意思的,就是对于这人一边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全都没看过,还一边职业精神作祟地给我纠正“什么啊,这个根本不是这样的嘛”“塞西你听我说,那里的传言明明就是因为什么什么”,我只能表示心情十分的复杂。

    不过等到我终于不用再泡水、身体也恢复了大半之后,放风筝的计划便也提上了日程。

    这次没了时间限制,可以放开了玩,甚至为了让我能玩得尽兴,拉比还专门挑了个大风天——这人不但挑了个大风天,他还特地精心制作了一只绘有右眼戴着眼罩的红兔子的……超巨型风筝。

    然后,他一脸放心地撒开了手。

    我:“……?”

    嗯?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你这到底想让是我放风筝还是风筝放我——

    然后刚喜滋滋地掏出相机准备拍下这一美好瞬间的拉比就抓拍到了我被风筝带上天的画面。

    拉比:“!!!”

    拉比魂都要吓飞了,把我拽下来后,这回是打死也不敢再撒手了,只能蹲下来,一边从身后虚虚地环着我,一边替我操纵着线轮。我想要风筝往左边飞,就点点他的左手;想要风筝往右边飞,就点点他的右手;不满意现有位置,想要风筝再高点的话,就两只手一起点。

    ……还什么放风筝啊,我这根本就是在玩手动机器人吧。

    不过综上所述,无论是衣食住行,还是身心健康,这人确实都说到做到,一路上真的小心翼翼地在把我当成个小孩在养。

    可你说养归养,你为什么要在旅馆的老婆婆随口一问“看你年纪轻轻的也不像有个这么大的女儿,是兄妹吗”的时候,嘚瑟地炫耀我们其实是男女朋友关系啊?

    “什、什么关系?”老婆婆鼻梁上的老花镜都被震掉了,“男什么女什么?”

    “男女朋友关系哦!”这厮他竟然还重复了一遍,顿了顿,终于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迟疑地和我对视了一眼,“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

    ……是哪里都不对吧!

    “啊——我想到了!”然后他就在老婆婆怀抱一丝听错的希望和侥幸的目光下,机智地用拳头敲了下掌心,“感觉说未婚夫妻才更合适哎!”

    老婆婆:“……”

    接着老婆婆就在惊悚到必须疯狂吃救心丸的情况下,抬头看了看24岁的拉比,又低头看了看13岁的我,然后颤颤巍巍地——果断报了警。

    我:“……”

    不,等等,事情真不是您想象的那样——所以我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被警察追着跑!

    虽然不是在追我,但被追的拉比他正夹着我呢!

    而且这还不是最后一次,在经历了数次围观群众过于热心总是想要从长得人模人样可惜是个变态的拉比手中解救我后,拉比终于在我的强烈要求下,不情不愿地答应以后对外我们就以兄妹相称——不过代价是,我被他一上午六小时三百六十分钟地念叨了几十次千万不要真的把他当成哥哥了。

    哥哥怎么了?你现在……不就是个哥哥吗?

    “那、那怎么能一样!”拉比急得嘴上都起了泡,“我才不是什么哥哥呢!虽然在外人面前只能这么叫,但我真的不是哥哥啊——也不是叔叔!我看到你的口型了塞西!不许叫我叔叔!”

    我只好遗憾地闭上嘴。

    不过说真的,总觉得我现在要是喊他一声“爸爸”,他可能会哭。

    这人是真的害怕我把他给当成……那种层面上的亲人。

    “真是的,有什么好怕的啊,”我也说不清自己是种什么感觉,只下意识捻他的袖口,有些想挠他,又有些想翘嘴角,“就算真叫了又怎么样,又没有……又没有血缘关系。”

    “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你之前还不是完全把亚连给当成弟弟了嘛!”

    ……那、那怎么能一样。

    这回我真的下手挠他了。

    那又不一样。

    这人……这人真傻。

    然而就在我们决定以兄妹相称的当晚,就发生了件始料未及的事。

    虽然我确实外壳是个小孩没错,但毕竟芯子是个成熟的大人,所以对于在庆典中把我放在人少的地方、自己挤进去排队帮我买个冰淇淋什么的,拉比还是相当放心的。

    却不想只是这么十几秒的功夫,我便腾地一下、毫无征兆地被人给抱走了。

    正全身心地思考着今天的晚饭要吃什么、还没反应过来就一下悬空了的我:“???”

    我是真没反应过来,主要是我是打死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人贩子给盯上,毕竟当初被师父那么放养就差天天自力更生了也没有啊——难道真是现在被拉比喂得太好过于白白胖胖了?

    “嘶——这小鬼怎么这么沉……我说,这别是个傻的吧?”

    而那边,可能是觉得我这小孩突然被人掳走还不哭不闹的实在太过诡异,在拐进暗巷和同伙汇合后,这人贩子竟然还大力地拍了拍我的脸,唯恐拐了个弱智回来。

    我:“……”

    你才沉!我这明明就是虚胖!拉比单手就能提起来!

    不对!重点是我从小到大,都不说拉比不是牵就是抱,天天就怕磕着碰着了,就连师父那种人也没这么重地拍过我的脸啊!

    虽然是用枪托敲过脑袋什么的没错,但那也没拍脸啊!

    “塞西!!!!!”

    这谁能忍,我刚准备从小靴子里拔出匕首,给这货来个出其不意的抹脖子,就听身后陡然传来了熟悉的喊声。

    我正暗搓搓地往小靴子那边探去的小胖手瞬间转了个弯,极其自然地借着裙子的掩护拧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然后转头哇的一声,毫无压力地干嚎了起来。

    “哥哥!!!他们打我!!!!!”

    人贩子及其同伙都被我变脸似的鬼哭狼嚎给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才刚围上去,就在夜色下被冷着脸的拉比三下五除二地给撂倒了。

    虽然我一直都知道以书翁那样的身手,他作为徒弟肯定也差不到哪儿去,但由于每次组手比拼他都吊儿郎当的不拿出真本事——为此,有次神田气得甚至都想拔六幻砍了他——再加上他平时基本都是抡锤子玩,我还从不知道……他徒手打起架来竟然这么厉害的。

    抱着我的人贩子眼见同伙倒了一地,吓得刚想拿我当人质,就被拉比一把夺过我,把他一脚踹了十几米出去,掉到地上后,好半天连爬都爬不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生出了种“如果没有我在场,拉比很可能就对这伙人下死手了”的错觉。

    但还不等我回过神来,就被拉比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扒拉着打量了好几遍,最后才红着眼,在这条连濛濛月色都照不进、阴冷潮湿到几乎和正举行着庆典的外面割离成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的窄巷中,半跪着把我死死地给抱进了怀里。

    我本来还想继续装一装因为被人贩子掳走而受到了惊吓的小孩,却在发现这人明明都成年了好久,此刻却无助得好像个随时都会被人抛弃的孩子一般,一直在微不可查地发着抖后,怎么也不好意思再干嚎了,只能伸出小短胳膊,耐心地给他拍背。

    我也不记得自己到底哄了他多久,久到我手都拍酸了,久到外面人声鼎沸的庆典都沉寂了下来,久到那些人贩子都连滚带爬地逃走了,拉比才跟什么大型宠物似的在我颈侧拱了拱,小小地哼唧了声“继续”。

    还、还继续啊?

    没办法,我只好转而拉着他去买了好多烧烤,然后一串一串地喂他吃了半天,拉比近乎失魂落魄的脸上才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

    而我也在背过身的时候,小小地松了口气。

    其实,这并不是唯一的后遗症。

    在最初戒掉利巴班长他们研制出来的那种镇定神经的药物的那段时期,他就总是这样——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睡不着觉,也做不下去事,灯光一暗就会心慌。后来偶尔累极,好不容易抱着我睡过去,也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惊醒,要恐惧地、颤抖地摸我的头发,摸我的脸,直到确认眼前的我是活的,能喘气,有温度,是毫不模糊的现实,整个人才能迟缓地从那种近乎以假乱真的噩梦中剥离出来。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在有药物辅助之前,他几乎夜夜都会重回那个凉浸浸的走廊,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在那片薄凉的月色下无措地抱住我,可无论他抱得多紧,我都终会在他的怀里化成一捧碎沙。

    毫无例外地……一次又一次死在他的眼前。

    不行,不能再想这个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就总觉得有种……微妙的心虚。

    而拉比的要求就是,如果以后再有类似的事发生,我绝对不许再背着他搞这些小动作。

    有什么是不能大家一起商量着解决的呢。

    ……不,问题难道不应该是你这怎么还想着有下次呢!

    “那你……那你也是,你也不能瞒着,”我立刻不服地翻起了后账,“你当时明明就知道自己已经……却还一直不说,都不告诉我的……”

    “才不一样,我当初就只打算瞒那一天的啊,”拉比一时竟有些百口莫辩,“真是的,明明第二天就准备和塞西坦白的!可是……”

    可是当时的我们,已经没有第二天了。

    ……打住,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不过说到相互隐瞒的事,师父也不知道是不是活久了,良心发现,在某次例行的友好通话中,竟然久违地捡起了一次他作为人师的职责。

    “你要是真想和那个书人一族的小子长久一点——当然,依老子看,分了更好——你就趁早把自己那些自以为不为人知的‘小动作’跟他坦白,”师父像是吸了口烟,又缓缓地呼出,“该发觉的早该发觉了,没什么能瞒一辈子,能接受就继续,接受不了让他早点滚蛋,别耽误时间找下一个。”

    我没有搭话,只耳朵贴着话筒,望向了那边正专注地帮我点餐的拉比。

    那天过后,我正经考虑了好久,才终于鼓足勇气,在某个晚上,借着白蒙蒙的月光——没错,我就是怂得连灯都没敢开——把乔治的事跟拉比坦白了。

    “他当时……肯定也是心怀不轨,不然为什么没有告诉同行的克劳利,就自己一个人跟踪我过去了。”

    我努力克制着想要夸大其词、甚至想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蒙混过关的念头,尽量还原事实。

    “我觉得他就是怕克劳利会心软,想自己来对付我。”

    这是真的。

    “不是错觉,当时我真的能感受到,他就是想把我和亚连一起干掉。”

    这个也完全没错。

    “他刚开始……”那已经是太过久远的回忆,我只能一边回忆,一边断断续续地讲,“是想从我嘴里问出亚连的下落的,可是他看出了我不会说,所以就打算……打到我说,我没骗人,他真动手了,都发动圣洁了,还说什么要为……”

    我的声音戛然而止,过了好几秒,垂下的视线才微微抬高,偷瞄了一眼拉比,讷讷地接上。

    “要为总部的那些同伴……报仇。”

    拉比没有说话。

    深邃而冷峻的月色下,他的脸陷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表情几无变化,没有茫然,没有疑惑,甚至……都没有惊讶。

    ——他知道。

    ——他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冷的感觉了,可是在这一刻,在这个本应潮湿又有些闷热的夏夜里,却感到了直入骨髓的冷,像是血液不通一般,指尖又凉又麻。

    “所以我只能反击,”我听到自己这样说,一直以来竭力克制的那些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崩盘,我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他是真的想要杀我,还想杀亚连,如果我不反击,死的可能就是我了……而且他还对亚连有威胁,我肯定不能……我肯定不能留着他,如果让他对上亚连……你知道亚连绝对不会对教团的人下手,到时候就真的……”

    “所以你能明白的对吗,当时是真的没办法,你明白对不对……”

    “我明白,”然后我就语无伦次地被拉入了一个暖热的怀抱,隔着薄薄的单衣,听到了他沉稳的心跳。拉比的声音很轻,却和往常截然不同,带着近乎异常、近乎……不像他的冰冷,“不是你的错。”

    “不是你的错,”他的声音中没有一丝的感情,“如果必须有人要死,那就……”

    他没有说完,但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意识到,这人是真的完了。

    我慢慢地抬手,无意识地抓皱拉比背上的单衣,薄淡的雾光为飘来的流云所遮住,暗淡的光线下,窗外簌簌摇曳的树影被夜色涂抹成或浓或浅的墨团。

    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

    真相无需考证,对错也变得无关紧要。

    无论我是什么人,无论我做了什么,他已然将我的存在置于一切之上。

    他已经……离不开我了。

    记忆,是在我们踏上旅途的两年后,全部回来的。

    但关于“上辈子”的那些往事,却始终跟狗啃似的参差不齐,除了在梦中被罗德强压着看过的那些片段,再未有新的记忆碎片不合时宜地冒出来。

    就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力量,在阻止着我回想起来。

    以至于到头来,那段并不算长的人生对我来说,始终好似蒙了层无法穿透的水膜,能隐约地看到,却模糊不清,就好像站在一边,冷漠地旁观一个陌生人的一生一般。

    甚至在某些瞬间,在某些失眠的夜里,还生出过自己是否真的作为塞西莉亚·法莱这个人活过的怀疑。

    我们就如同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

    她在尚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遭受过非人的对待,短暂的一生中曾有过浓烈的爱和恨;而我却不同,虽然师父其人作为监护人来说,确实有那么点狗,但我还有亚连,也有玛萨和巴巴。

    在他们的陪伴下,我一路安稳——应该还算得上安稳吧——地长大,等被师父丢给教团后,又遇到了拉比,从此磕磕绊绊地学会了喜欢……和爱。

    我觉得自己比她幸运,也比她……完整。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一刻,以前的所有便都变得不再重要了,那不是现在的我该执着的东西。

    而对于涅亚其人,虽然我依旧不确定以前的自己对他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情,但我想,那不是爱情。

    说是亲情也不准确——那更近似一种在深陷于最为稠浓冰寒的黑暗时、对拉自己出泥沼、赋予自己人生意义的那份救赎……难以避免的依赖。

    但不知为何,在碎成渣渣过一回后,涅亚对我的影响却几乎完全消失了。

    我变得不那么讨厌口渴了,也不再近乎病态地喜欢雨天,甚至连那个诡异的审美都被扳了回来——当然,在最开始的那两个月,我简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让拉比相信,我是真的不喜欢那些穿上去就像智障的衣服了,甚至压着他写了保证书,他要是再穿我就换监护人——却依旧喜欢泡芙。

    只是,却变成了只喜欢拉比做的泡芙。

    我像是终于和过去的那个人彻底地、一丝一毫的关联都没有地割离了开来,成为了现在的这个只属于自己、也只属于拉比的塞西莉亚。

    而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我又是怎么从渣渣成精重新变回人的,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也依旧会觉得不可思议。

    所有能化不可能为可能、在绝望中萌芽出希望的事,我们称之为奇迹。

    我从不相信奇迹,但这次,奇迹却切实地发生在了我的身上。

    最初的最初,似乎是涅亚在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份记忆的时候,手下留了情。

    “才不是,真要说最开始的话,还是要感谢优——我当时人已经完全傻了嘛,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拉比在我跟前大致比划了一下,“所以优他……优他就找了这么大一个罐子过来。”

    罐、罐子?可是……为什么要拿罐子?

    “因为要把塞西给装起来啊。”

    装——装起来?

    我条件反射地睁大眼。

    不是,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抱着个大罐子过来什么的,这根本就不符合神田平时的那个人设吧!

    当然,虽说我好像确实变成了一摊blingbling的金屑屑没错,但我拒绝思考他们到底是用什么把我给收集起来装进罐子里的——别告诉我真是扫帚一类的……都不怕掺进灰什么的吗,好歹给我弄点干净点啊……

    我:“……”

    不行,完全不能再想下去了。

    总之,省掉一切繁琐的过程,我就这样被装进了一个巨大的罐子里,甚至因为材质是玻璃的,怕碎,外面还被缠了十多圈的胶带。想想都知道那画面肯定过于智障,以至于当我那个失踪了不知多久、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就嗝了的师父毫无征兆地冒出来、并在亚连的带领下看到那个罐子时,脸色那叫一个一言难尽。

    虽然嘴上说着什么“没有人希望你活着”,但也不知是出于不忍,还是责任,师父到底还是帮了我一把。

    师父把我带走了。

    然后如法炮制,再度封存在了一个比先前更大的圆柱形营养舱中。

    但据他说,再禁忌的魔导式也只能重塑人形,无法唤回已然以非正常方式堕入生命螺旋的灵魂,所以最关键的一环,其实不是他,也不是涅亚。

    塞西亚·罗雷斯——那个名字和我相似、对我而言却全然陌生的存在,我从未见过面、也从未在他人口中听及的曾祖母,曾短暂地操控过尚不完全的圣洁之“心”、窥探过这个世界所有的真相、甚至在最后还与其融为一体、同根同源的女人,在她漫长的、几乎不能称之为活着的一生中,一共对“心”许下过的三个祈愿。

    而这三个愿望,都和她的曾孙女有关。

    都和曾在小时候无意中打破了地下室封印的我有关。

    我就这样多出了三次本不属于自己的生命。

    但这次,是真真正正的最后一次了。

    至于其他——自打我变小了之后,拉比似乎就对我的理解能力和心理承受能力产生了极大的不信任,还是在我的连续软磨硬泡之下,才勉强开口,简单地和我讲了讲后来发生的那些事。

    涅亚确实完成了自己的承诺,及时地停住了急剧恶化的“黑暗三日”,并在位于西方天际、直冲云霄的“柱”下,主动从亚连的体内脱离出来,和还未彻底化身为“柱”的、他挚爱的马纳相拥着化为光点,在天地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如最初的那般,命运终是引着他们再一次的合而为一,并且,今后永不分离。

    而在彻彻底底地从这个世上消失之前,恢复了记忆的马纳曾褪去了千年伯爵的衣装,短暂地和亚连独处了十几分钟。

    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交谈了什么,只知道自那以后,亚连便好像从过去自始至终都束缚着他的某种执念中解脱了一般,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他终于得到了一直以来所追寻的、自打知道第14号的存在后便一直困扰着他的、同时也是他最为渴求的……那个答案。

    只是好景不长,“柱”的不正常消失、“心”的重归完整、以及自立型圣洁阿波克里霍斯的卷土重来,引起了新的动荡。一番挣扎无果后,在被“心”的意识所彻底吞噬之前,亚连终是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献祭了自己,还原了一切。

    或许并不能说所有人都不知道,因为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已从朱爷那里继承了愈暗蛇的林克就在他的身边。

    故事的结局可能很老套,却恰恰是人们最需要的——低调的英雄牺牲自己拯救了世界,而他的朋友,拯救了他。

    至此,所谓的“黑暗三日”、层层递进的三次绝望、以及之后新引起的动荡,终是彻底地宣告结束。

    除了方舟奇迹般地得以保存下来,圣洁、恶魔、以及作为远古腐朽的亡灵一直存在至今的诺亚因子,都在这个世上再不复存在。

    虽然关于那个时期的记忆已然非常模糊了,但种种迹象表明,我的灵魂恐怕就是在那一刻,被从深灰空茫的生命螺旋中释放了出来,重归这个现实的世界的。

    亚连的情况比我要好些,人没碎成渣渣,也只在床上昏迷了不到一年,就活蹦乱跳地醒了过来——而因为在那一年中,科姆伊他们一直在想方设法地帮他维持人体需要的各种营养素,导致这人醒来后,非但没失忆,甚至还胖了两斤。

    而曾经的黑色教团,也在圣洁消失、诺亚们变回人类、鲁贝利耶一路扶摇直上成为除教皇外地位最高的官员后,不为人知地解散了。

    在陪伴重新拥有了人类身体的赫布拉斯卡满足地度过了最后的那段时日后,科姆伊和李娜莉如愿以偿地回去了他们的故乡,并在离阿妮塔小姐所在的广东省很近的某座风景很美的小镇中定居了下来。

    然而还不到一个月,科学班的那些跟屁虫便追了过去——起初,可能只是在一起这么久了还不太适应分离,想再在一起搞些奇奇怪怪的发明,但久而久之,也不知怎么,就在利巴班长的带领下合伙买下周围的院子,长住了下来。

    而这些脑力天才们一旦搞起了研究,就是典型的生活不能自理,所以为了安排这帮人的伙食,杰利也被请了来,还和一众厨师在镇上开了一家色香味俱全的小饭店。

    再后来,因为科学班那些稀奇古怪的发明,以及危险系数更甚于前者的科姆林251号,时不时就有人磕磕碰碰地受伤,所以又过了一段时间,无牵无挂的护士长和几名护士也搬了过去……

    命运无常,会让人分离,也可使人重逢。

    李娜莉虽然很多时候都无奈于他们的胡闹,但嘴角上扬的弧度却不会骗人。

    ——她终是脱去了所有冰冷的桎梏,和自己真正的家人,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乡。

    而克劳利在最开始的时候,是想要怀抱和艾莉亚迪的共同回忆回去祖父留给自己的那座城堡的,却在想起那里早已被自己付之一炬后,和年迈、弱小、可怜的书翁——老人家非说自己大限将至不能折腾,却不想卸下了书人的重担后一日比一日生龙活虎,甚至前几日通话时还在夸科学班发明出来的生发膏——一起在科姆伊他们所在的那座小镇边缘临山的位置住了下来,从此开启了每天看看书、品品茶、种种花的悠闲日子。

    米兰达和马里前几年倒是没和大家一起,在考量下,两人先是一同前往了亚连和李娜莉曾经遇到米兰达的逆转之城,之后又回去马里的故乡成了婚,并在乔尼刚刚才鼓起勇气给塔普的妹妹送机械小狗的阶段,就有了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宝宝。

    而这个小宝宝,则成功将神田的位置给碾压式地挤了下去,从此成为了提艾多尔元帅心中名副其实的第一位。

    至于其他几位元帅,克劳德元帅似乎带着拉乌·西敏和回去了修道院的提莫西还有艾米莉亚住到了一起;索卡罗元帅则自此不知所踪;而师父……

    而我师父那个人,头部受过足以致命的伤也没能改变他满世界乱走的癖好——尤其这次还没了涅亚那边的责任和牵绊,也没了我和亚连这两只小拖油瓶坠着,他这几年简直是可劲儿地吃喝玩乐。

    只在最后,也不知是玩累了还是走腻了,竟撂挑子似的在阿妮塔小姐那边住了下来。

    虽然我和亚连确实相当严肃地讨论过是不是因为那里女人多的关系,但总觉得并不是这样……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有生之年中,我们终于有机会看到师父变老啦。

    似乎是和我的死而复生有关系,在我从营养液中醒来的一刻,缠覆了师父数十年不得解脱的无形绳索终于褪去了层层束缚,早已静止的时间终是在他的身上……迟来地运转了起来。

    我原以为以师父那种臭美爱嘚瑟的性格,说不定还会恐老,却不想他相当的乐在其中。

    ——可能是觉得自己就算老了也会是个魅力十足的老头吧。

    甚至在全方位地给我展示完他为了救我而变白的头发后,重新将其染回了华丽的酒红色。

    当然,他肯定想不到,我每日睡前都会在心里默祷,祝他和书翁一样,早日变秃。

    而说到最后一位新晋的元帅神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神田意料之中地拒绝了科学班为其准备的所有身体检查和治疗方案,甚至没有特地和任何人告别,便独自一人去了当初埋葬了阿尔玛的马铁鲁,打算就这样守着阿尔玛的坟墓了却残生。

    却不想才刚循着记忆找过去,就遇到了从地底自己扒开沙土爬出来、正跟无头苍蝇似的在地下乱转的——失去了全部的记忆、心理年龄还停留在十几年前的阿尔玛。

    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和拉比也只是从和科姆伊的通话中,听说阿尔玛似乎提到了什么“温暖却微弱的莹绿光芒”,而他本应充斥着黑暗物质的身上也确实有被圣洁净化过的痕迹。

    并非杀死,而是拯救,甚至……连过往的伤疤也都尽数被抚平了。

    这下神田完全不所谓了。

    虽然还远远称不上积极配合,但到底不再抗拒科学班每半年一次以延长寿命为目的对他做的那些检查和治疗了。

    不过说来也真的巧,彼时我才刚恢复全部的记忆,正在晴丽的阳光下跟拉比在法国某座小城的郊外品尝美食呢,就和正带着阿尔玛环游世界的神田他们碰了个正着。

    “等等,那个是优吗?优——”

    “哎?小优小优,那个人是在叫你吗?”

    关于阿尔玛其人以及当年在亚洲支部发生的那些往事,教团中获悉真相的人们一直讳莫如深。因为涉及到神田的隐私,哪怕是当初和逃离教团的亚连重逢的那些时日,他也并未提及,只在被问到的时候说了一句“他们……真的太苦了”。

    而此刻出现在我们面前、和神田并肩走着、只比他矮了一点的青年,明明年纪和他还有拉比都差不多大,行为举止却好似一个全然未经历过战火和伤痛洗礼的普通孩子,甚至比一般孩子还更要天真无害些,因为见到了“认识小优的人”,立刻乐颠颠地就跑了过来。

    “原来这就是那个阿尔玛啊——不过这叫法真不错,”拉比压低音量,小声和我感慨了一句,接着还不等我反应过来,转头就欠欠地和绷着脸走过来的神田摇了摇手,“小……”

    结果他话音还没落,就被神田拔刀横在了脖子上,吓得刚要和我们打招呼的阿尔玛整个人都毛了,条件反射就抱起路边一块巨石丢了过来,想通过暴力来阻止朋友。

    我:“……”

    收回前言,普通孩子个屁!这一个个的,根本就不是人吧!

    “嘛,嘛,优他还真是老样子啊……”

    是你们都是老样子!所以都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没长记性,你说你惹他干嘛啊!

    “……对了对了,说起来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直接叫小优名字的人哎,”等到好不容易结束闹剧,大家终于能好好地坐起来吃顿饭了,阿尔玛立刻眨巴着眼睛,好奇地凑过来,“是小优的朋友吗?”

    “那当然啦,”拉比嘚瑟得都没边了,“而且还是好朋友呢。”

    “欸——真好啊,老实说我还以为像小优那种总摆着张不高兴脸的阴暗男不可能会交到朋友呢,”阿尔玛单手拢在嘴边,小声说,顿了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拉开距离,警惕地瞄向拉比,“不过我才是最好的那个哦!我可是小优的第一个朋友哦!”

    “安啦安啦,我已经有塞西了,才不和你抢,所以只要是除你之外优最好的朋友就可以啦!”

    “塞西就是她吗?可她看起来好小,你们也是好朋友吗?”

    “不,是男女朋友哦。”

    “忘、忘年恋!”

    “才不是忘年恋啊!”

    ……所以这到底是怎样两个幼稚鬼的对话。

    桌上另一位当事人已经听得青筋直跳了,却始终没像平时那样爆发,甚至在阿尔玛随手推了推他,说什么“小优小优,帮我拿下那盘肉,我够不到”的时候,还黑着一张脸地照做了。

    “噫——我原先还以为优只是变得耐心了,但现在看,这完全就是吃坏东西了啊,”拉比惊疑不定地挨近我,“这也太——宠了吧?”

    我一言难尽地瞥向才刚在我的脖子上系好餐巾、正舀了一勺汤小心地吹、喂我喝完还仔仔细细地帮我擦了擦嘴的某人。

    恕我直言,你才是最没资格说人家的好吗?

    “什么什么?这里新建了游乐场吗?”

    于是接下来,阿尔玛就在我和拉比的带领下,在城中备受孩子们欢迎的游乐场中疯玩了大半天,然后拉比再次如法炮制,领着我们去了他每次约会都必去、基本百逛不厌的场所——服装店。

    ……说真的,我觉得他没像上次那样带人直冲菜市场,就已经很值得表扬了。

    “……要是敢让他穿那种衣服,”但一直落在最后、整张脸黑得不行的神田却还是不满意,甚至手都搭在了刀柄上,“就杀了你。”

    “咦?哪种衣服——什么嘛!我已经好了啊!”拉比不明所以地转头,懵了几秒,才陡然意识到他这是在说什么,立刻不满地反驳,“我是真的好了啊!不信——不信你问塞西!”

    “她又不可靠!”

    什么意思?我怎么就不可靠了!

    “塞西怎么就不可靠了!”拉比也不满地反驳,顿了顿,又说,“再说也不是要给阿尔玛买啊。”

    嗯?那是要给谁……等等,该不会是要给我买吧?我的小裙子已经够多——

    然后我就发现自己这完全就是自作多情了,人家两个是要给神田买衣服。

    “快来快来!我觉得这件可以!”——这句来自咋咋呼呼的拉比。

    “哇!我、我也!小优小优!快来试试这个!”——这句则来自屁颠屁颠的阿尔玛。

    不过你们作死就作死,为什么还非要拉着我一起,还美名其曰什么要用上我之前的那个大脑。

    ……哪个大脑?那个审美都歪到了马里亚纳海沟的大脑吗?

    至于神田——神田又没毛病,怎么可能跟着他们胡闹,却不想每次气到爆炸拔腿想走时,阿尔玛都会像个孩子似的,眼眶一秒蹿红,然后极其自然地瘪瘪嘴,哇地一下嚎出来。

    而在神田恶狠狠地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怪物外套,黑着脸地走去试衣间的时候,阿尔玛的脑袋上就会瞬间具象化出一对小恶魔的尖角,一边疯狂甩着身后的小恶魔尾巴,一边窃笑着跟我们比个耶。

    我:“……”

    再次收回前言,天真无害个屁!这黑得和玩扑克时的亚连都有的一拼了!

    当然,因为这两人太过得寸进尺,最后甚至还跃跃欲试地想将魔爪伸向女装区,神田终于忍无可忍,当场拔刀就要砍人。

    “哇啊!太过分了优!突然这样很危险啊!”拉比当机立断,夹起我就跑,“我说你砍我也就砍了,要是伤到塞西我可是要真生气的哦?我真不高兴了哦?”

    你不高兴个屁啊!他砍的本来就是你!你倒是放下我自己跑啊!

    就这样又折腾了小半天,晚霞终于散尽,西天也漫上了昏暝的暗影。然而就在我以为终于可以回旅店好好休息的时候,那两个幼稚鬼合计了一下,竟然又提出了去郊外野营。

    拉比还神神秘秘地将我拉到一边,说要带我见识一下神田的厨艺。

    然后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好好的蔬菜就那样在自己的眼前变成了蔬菜汁。

    我:“……”

    而怂恿完还在一旁捧腹大笑的两人,就再次被收拾了一顿。

    就这样玩了几天后,临到分开的时候,好不容易交到了口味这么合得来——当然是在针对神田的方面——的朋友的阿尔玛,冷不丁还有些恋恋不舍,但还没等长篇大论告别一下,就被神田不耐烦地揪住领子,给拖走了。

    与此同时,我也不高兴地抱住了拉比的胳膊。

    “怎么啦?”拉比刚和神田他们摆了摆手,察觉到我的小动作,立刻低下头来,小声问我。

    “没怎么,就是想问问你……我还是不是你心中第一的大可爱了。”

    然后我就被拉比哭笑不得地给抱起来玩空中飞人了。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带小孩带上瘾了,当晚,在借着比平时要更昏暗一些的壁灯念故事的时候,半明半昧的光影间,拉比忽然毫无征兆地感慨了一句:“突然感觉一直这样也挺好的欸——”

    一直这样?哪样?当小孩子吗?

    “……不是,”我警铃大作,登时条件反射地从拉比的怀里爬出去,转身一脸严肃地准备跟他来个面对面的夜谈,“说实话,你这样让我有点恐慌。”

    “怎、怎么了塞西?”拉比一愣,“怎么就恐慌了啊?”

    “你说我们再这么相处下去,你会不会就真的把我给当成一个小孩看了?”

    “可是,”拉比顿了顿,“塞西不就是个小孩吗?”

    我:“……”

    你……你再说一遍?

    这也就才两三年啊,你就已经不把我当人——你就已经不把我当成和你同龄的女人来看了?

    我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还没等想好要怎么控诉,就见这反复无常的家伙忽然把书放到一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在大床上哼哼唧唧地来回滚了好几圈。

    最后滚得衣服皱巴巴、头发都散开了,才懒趴趴地伏在床上,一边被垂下来的发丝遮住了半张脸,一边腻腻歪歪地、自下而上地瞄我。

    “不过果然还是快快长大吧——”明明灭灭的光影下,凌乱的发丝、松垮的衣领、还有肌肉漂亮又结实的小臂线条——这组合起来明明就是个极具冲击性的画面,却愣是被这人给搞得像大孩子在撒娇一样,“真是的,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我都想大塞西了——”

    而且大、大什么?大塞西?

    不是,虽然确实,我先前也称呼那个和涅亚同个时代的亚连为“大亚连”来着,但这一放到自己身上——但这个称呼听起来真的很傻啊!真的很傻知道吗!

    我气得直接就想把他从床上给踹下去,却不想踹了一下没踹动不说,反而还被拉过去揉了揉脸。

    我:“……”

    我算是……我算是拿他没辙了。

    不过说到刚刚才和我们分开的阿尔玛,差点忘了那几个先前莫名对我们很不友好的第三驱魔师——虽然具体也不知道是什么原理,但确实在阿尔玛这个母体体内的黑暗物质被净化后,连带着他们也都奇迹般地恢复了原样。

    而在一切都回归正常、也消除了各自的偏见和敌意后,其中那个叫手涌的金发小妹妹的目光便不自觉地追逐起了林克——没错,就是我们那个出落得越发拿得出手、甚至连个子都长高了的林克前监察官。

    最初察觉到的时候还是在科姆伊家举行的那场宴会的后半,我、拉比、还有亚连才刚溜去后院,你一笔我一笔地给沾酒就醉的林克画了个鬼脸,就耳尖地听到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当时夜已经很深了,在衬得四周越发静谧的蛐蛐声中,拉比和亚连对视一眼,登时默契地一个抱起我、一个收拾画笔,悄无声息地躲到了挂满了葡萄的葡萄架后面。

    “林、林哥哥……我可以进来吗?”

    与此同时,伴着敲门声响起的,是女孩子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声音。

    拉比小声:“噫——”

    我气音:“哇哦——”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有那么点不受控制了,在因被女孩子的惊呼声引来的各种鸡飞狗跳中,亚连瞄了一眼在看热闹的同时、还不忘解开自己的围巾、把我也严严实实地给包进去的拉比,嘴角抽搐地叹了口气。

    不过林克本人似乎对此毫无觉察。

    怎么说呢,这人好像完全把手涌给当成了好友的妹妹,看人家的次数,还没有记录“吃饭期间现任书人又给塞西莉亚喂了几口蛋糕”、“沃克今天又莫名其妙地叹了几口气”这种事的次数多呢——所以才说,都不是监察官了你为什么还要盯着这些啊!

    总之就是,真呆啊……

    不过因为总在书翁和克劳利那儿蹭吃蹭住也不是办法——最重要的是,完全都没空间说悄悄话——拉比便也在小镇的另一侧买下了一座小院,作为我们每次回来的落脚点。

    而再后来,除了每半年一次和大家的聚会,其余大部分的时间,拉比就基本都是以现任书人的身份,带着已经差不多补完童年的我在各个记录地之间奔走了。

    没错,就是那种——他是书人,而我是他带着的小吉祥物……我是说,小孩的感觉。

    虽然我曾在罗德的梦里,以旁观者的身份看过他的过去,但对他们书人一族某些更深层次的情况却依旧知之甚少。不过按照拉比的说法,就是把我带在身边,反而能促使他更专心、也更客观地履行自己作为书人的职责了。

    “大概就是那种……”我坐在院中的小石凳上,故作高深地给亚连举例,“把自己的一整个世界都带在了身边——的感觉吧。”

    亚连:“……”

    亚连久违地给了我一个和善的微笑:“飘得太明显了哦,塞西。”

    “不是,这怎么能说是飘呢,就算不是一整个世界,好歹也是一整个家啊,”我顿了顿,信誓旦旦地给他比划了一下,“……浓缩版的。”

    不过别说,跟着一位博闻强识的书人长大,还真和当初被好色神父放养时不一样,最明显的区别就是——学到了好多有用的东西。

    在发觉这一点的同时,我曾很没脑子地、大刺刺地把这个发现跟师父说了,为此直接得到了一击板砖拍头。

    我从小就皮实,倒没觉得怎么样,回头拉比却心疼炸了。自那以后,我和师父就再没了说悄悄话的私人空间——拉比简直称得上严防死守,只要发现我稍微有一点嘴欠的迹象,就立马抱起我蹬蹬蹬地迅速和师父拉开距离。

    还没反应过来的我:“……”

    头顶着巨型蒂姆、满脸都写着一言难尽的师父:“……”

    而被拉过来在一边旁听的亚连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终于忍不住一把捂住了眼睛。

    不过年复一年,我就这样一点点地长大了。

    我们去了太多曾经没有踏足过的地方,也做了太多在曾是最后的那一天中来不及做的事。

    而再后来,则发现就算什么也不做,只要两个人同处一个空间,空气就都好像是静谧而满足的。

    闲暇的时候,我们经常会一起趴在床上看书,他翻他的报纸和资料,我看我的志怪小说。而看着看着,我便会忍不住像从前在图书室的那样,偷偷地瞄他一眼,然后隔几秒,再偷偷地瞄一眼。

    如果不小心被拉比发现了,我就会被抱过去揉揉脸;而如果他看得太过投入,我便会翻身一滚,直接滚到他的身侧,然后耍赖似的把他当成个大型靠枕,一边压着他的背玩他的袖子,一边毫无捣乱自觉地继续看书。

    而有时候天气好,我们还会把阵地原封不动地给挪到外面去——拉比会在浓荫下的草地上铺一张又大又厚的毛毯,准备好要看的报纸和小说,再用篮子装满各式各样的点心,最后才拉着我一起坐上去。

    午后的天空会很晴,澄蓝如同被清水冲洗过一般,不见一丝云影。干燥而温暖的阳光会从密密叶层的间隙筛落,再在和煦的风中,或落在拉比的发际闪耀,或于毛毯上投下点点光斑。

    下午的时间总是很好打发,在拉比一边看书、一边间歇地投喂我中,西天的颜色会很快地浓艳起来。落日西垂,红云如山,斑驳陆离的晖光会透过枝叶,将树林和原野都染上一片热红。

    再过一会儿,散雾便会开始弥漫大地,薄暝的暗影也会在不知不觉间模糊远山近树的轮廓,再后来,就是月上中天。

    疏叶受光,清辉满地,而每当这个时候,拉比便会在四下愈发清晰的蝉鸣声和渐凉的晚风中拿过早就准备好的斗篷,把我严严实实地包起来,再把包成一坨的我抱到腿上。

    我们会靠在一起聊很多毫无营养、也没意义的话题,还会幼稚至极地比赛数星星,但每每到了最后,都会以我枕着拉比的腿,在他以指为梳给我的顺毛和讲故事声中,咕咚一下掉进黒甜的梦乡而告终。

    我有时候甚至会想,可能就是因为从前过得太倒霉了,所以现在冥冥中才好像想要加倍地补偿我一般,目光所及之处,阳光匝地,尽是坦途。

    我已经……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

    ……好吧,我承认,要说不满的地方,还真有一个。

    ——你说这一直以来口口声声、磨磨唧唧地念叨什么想念“大塞西”的人不是他吗?那怎么等我盼星星盼月亮地好不容易盼到成年了,这人对我……却还是跟以前一样呢……

    抱的时候依旧跟抱个布娃娃似的毫无绮念,亲的时候也特别正经地只亲脑门的正中间,这分明……分明就是完全没把我当成异性看啊。

    这样下去总觉得要坏。

    我心电急转,终于福至心灵地意识到,这人恐怕是入戏太深,我可能得自救了。

    然而我很快就发现,自己好像把事情想得有点简单。

    还记得那是个千载难逢的雷雨天,在面包店外的屋檐下躲雨的时候,我不动声色地瞄了眼旁边在落雷降下时柔弱地扑入恋人怀抱的年轻女性,顿了顿,也如法炮制地往拉比身上一扑——我不但扑了,我还自信爆棚地在他胸|前蹭了蹭,然后可怜巴巴地抬头望向了他——

    “乖啊,今天的糖分摄入太多了啦,就算撒娇也不会再有泡芙的哦?”

    结果这人就给我来了这么一句话↑

    我:“……”

    我那是要泡芙吗!我是吗!

    一击没中,我不信邪,又在某个烛影朦胧的夜晚,趁着拉比看书之际,狠了狠心,十分明示地偎蹭过去,当着这人的面解开了他给我买的猫耳睡衣。

    结果这人倒好,我花了半分钟才解开的扣子,他嗖嗖嗖几秒就给我挨个扣上了——他不但给我扣上了,他还一脸怕我冻着似的,直接拽过被子把我严严实实地给裹了起来,然后一手抱着被裹成卷的我,一手继续翻他的书。

    我:“……”

    错付了!这绝对是错付了!

    没办法,我只好背着拉比,暗搓搓地给过来人米兰达去了电话请求场外支援,并在米兰达的极力推荐下,联系上了远在中国那边的妇女之友杰利。

    在犹如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般地畅聊了两个小时、甚至在外面等待的拉比都撅起嘴表现出不乐意了之后,我们终于把计划定在了两个月后拉比生日的那天。

    实在要说的话,其实……也不算难,总共就分为三个阶段。

    阶段一就是拉着他上山下河地疯玩一天,在不至于让他太累的前提下,充分麻痹他的神经,降低他在某一特定方面的戒心。

    ——这种事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手到擒来。

    但阶段二就有点要人命了——杰利让我用心地为拉比做个生日蛋糕当作犒劳。

    食谱我背下来了,易错点我也记住了,但由于一直以来我家负责后厨的就是拉比,他又始终不让我进厨房碰明火,所以也就导致我这紧张之下一上手……总之,拉比以他那出众的感知力和超绝的第六感,及时抢在我点爆厨房之前,就好像端小孩似的把我给端出去,成功地阻止了一场祸端。

    但是计划得好好的烛光晚餐,就只剩下烛光,没得晚餐了。

    不过……也不碍事,反正白天吃得也够多了,这要是晚上再来一顿高脂肪高热量的蛋糕,导致这人吃饱了就想睡了,那不是坏我大计。

    于是我迅速收拾好心情,以给他准备礼物不许偷看为由,把拉比骗去了外面。

    然后飞快地奔去最里面那个订好的房间,换上杰利友情赞助的酒红床单,点上调节气氛的香薰蜡烛。然后又火速冲去和早已串通好的旅店老板娘汇合,在她的帮助下换上乔尼连夜赶制的低胸长裙,并在腰后暗示意味十足地系了朵超大的蝴蝶结。

    在一切都准备就绪后,我深吸了几大口气,又拍了好几下脸,才在老板娘暧昧而鼓励的目光下,雄赳赳气昂昂地去找了拉比。

    然而等我气势满满地冲到后门了,却怂得连门都没敢直接开,只推开一条小缝,眼看正靠在旅店外墙上发呆的拉比听到了动静就要望过来,立刻提醒他:“你——把、把眼睛闭上。”

    “欸……?”

    拉比眨了眨眼,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在我越关越小的门缝中,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怎么啦?”

    此刻落日已然西沉,天空在半明半暗间显出了些肃穆的颜色,我暗搓搓地观察了他好几秒,确定这人确实没有偷偷睁眼的迹象后,才悄悄地开门走过去,勾下他的脑袋,将早准备好的黑布给蒙了上去。

    “这是……?等等,不会睁眼了啦——”

    “信不过你,”我踮了半天脚,终于忍不住小声说他,“你低点啊。”

    “……到底是什么礼物嘛,”听到我声音变小后,拉比也下意识地跟着压低音量,一边嘴角压都压不住似的直往上翘,一边配合地俯下身,任我把黑布在他的脑后系了个活结,“这——么神秘。”

    我没吭声,只拉着蒙住了眼的拉比一路小心地去了我布置好的那个房间。

    就这么一会儿,夜幕便无声地轻垂而下,幽暗裹挟夏夜暖热的晚风拂动半掩而薄透的纱帘,光影摇曳间,香薰蜡烛特有的香气不知不觉间已然在微微潮润的空气中酝酿了开。

    明明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着,我的心跳却忽地就开始不稳了起来,连带着掌心都有些微微地出汗,只能紧绷着神经将拉比引到椅子边上,推着他坐了上去。

    “……好香啊,”拉比明显愣了一下,却没有反抗,辨认了下,没辨认出什么是香味,便问,“所以礼物到底是什么啦——”

    我觉得他很大可能只以为我刚才是现跑出去给他买了个生日蛋糕,而现在是要帮他插蜡烛递叉子呢。

    ……还不如买了个生日蛋糕呢。

    这突然就要真刀实枪地上了,我冷不丁地还有点怂,为了给自己壮胆,只能抖着手去脱|他敞怀穿的那件风衣。

    “咦?等等,说的礼物,难不成是衣服之类的——塞、塞西?”

    他自作聪明地刚猜到一半,我就撩起裙子,趁热打铁地一下跨|坐|到了他的腿上。

    拉比惊得声音都变调了,差点没腾地一下站起来,但大脑都还没等反应过来,手就已然条件反射地摸|索着扶住了我的|腰|侧,就怕我一个坐不稳掉下去。

    其实,我也真有点……坐不稳了。

    我能明显感受到他大腿肌肉绷紧的力度,隔着一层布料,硬|硬|烫烫地贴着我。我有些不适应地动了动,却不想这回是真的坐不稳了,只能下意识地攀住他只着了一件单衣的肩膀,掌心却瞬息被他的体温烘热。

    “塞西……?”

    主动闭眼和被剥夺视觉到底不同,可能是黑暗所带来的那种特有的未知性和不安定感,让拉比那个平时极为敏锐的思维都开始变得迟钝。他张了张嘴,整个人都有些懵,忍不住又叫了声我的名字。

    我本来就慌,他这一跟着紧张,我就更慌了。

    只能囫囵吞枣地回忆了下杰利提议的那几个方法,试着主动去亲他。

    可都十多年没这样了,这一上来地还有些不太知道该从哪里下嘴,我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模仿当初最后的那一夜他对我|做的那样,伸手贴着他的脸插|进那散垂下来的发丝,然后凑上去隔着黑布亲了下他的眼角,顿了顿,又亲了下他的脸侧。

    “等等,”拉比的声音莫名地发着颤,“塞西……”

    不……才不等。

    杰利教我的时候,曾特意强调过对于刚入门的人来说其他技巧的难度系数都太高,让我只往他耳朵里吹吹气就好。但我想起他曾经的捣乱,又举一反三地避开耳环,用嘴|唇|碰了碰他的耳垂,轻轻地磨了磨后,还无师自通地小小抿了一下。

    这下拉比彻底僵成了一块铁。

    我能感觉到他耳廓的变烫,连带着周遭的温度都好像在一点一点地攀升,一切都好像缠绕上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我下意识地退开了些,想去看他的表情,却发现因为挨得太近,两个人的呼吸都好像交缠在了一起,把空气都熏染得微微发热,手也不知何时从搭着他的肩膀,变成了软软地撑在他的胸|口。

    烛光幽暗,明明灭灭地勾勒出拉比的下颌轮廓,我看到他的喉结滚动了下,张了张嘴,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

    我只以为他又要拒绝,连忙一鼓作气地俯身亲|了下他的喉结,又挪了挪位置,小心地磨了磨他的颈侧。

    原本虚虚扶在我腰|侧的手忽地发力,改为灼烫地握住;渐渐地,又不由自主地揽过我的腰|背,将我按着紧紧地贴|合在了他的身上;最后在不小心触到我腰后的大蝴蝶结、并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后,呼吸陡然粗|重了起来,手上也失了准头。

    如绸缎般柔软却潮|热的夜风撩动轻透的纱幕,将烛焰吹得颤|颤摇曳。在莫名席卷而来的高温中,我只觉得脑中又钝又热,每处和他相|贴的地方都奇异地烫起来,令人无所适从的麻|痒和战|栗感更是不受控制地沿着脊椎蔓延,继而思绪都被打得四分五裂,只能下意识地抓皱他背上的衣服,望向那被映在墙上几乎贴|合在一起的人影和昏然的烛光。

    周遭的所有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那烛光愈发的热烫、摇|颤、昏红、转暗。

    再后来,连烛光都没有了,空茫的视野中,就只剩下了濛濛的月色和他垂下来的深红发丝。

    一切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了起来。

    没错,就是我难受的日子——就这样到来了。

    怎么说呢,其实……也不能说是难受……就是……这人说话完全都不算数的,明明都说好是最后一次了,甚至他都竖起两指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不骗我了,可没完没了的一次过后,却会直接用鼻尖蹭|着我的颈|侧,喘|息着哄我翻个面。

    ……你当是在烙饼吗!还翻个面!

    但每当我不满地抓着皱巴巴的床单,颤|着手想要爬出潮|热的被子时,便会有灼|烫的气息从后追过来覆上我的手背,手指穿过指缝地把我的手给扣在床|上。

    对自己的体重稍微有点数啊……你这是要把存了二十几年的力气都用在这里吗……

    等到神志都被搅|得滚|烫而迟钝了,我有时候甚至会恍惚地想,自己是不是要被钉死在床|上了。

    我也不是没想过给他来个蹬腿凶,可每次还没到最后呢,就会累得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以至于被迷瞪瞪、软趴趴地抱去洗澡的记忆也总会在最开始就断掉,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这也就导致了在某次泡澡时,我忽然时隔多年地想起了自己还有个小愿望没实现。

    我往水中沉了沉,若有所思地瞄了眼浴缸外已经被拉比360°无死角地铺上了防滑垫的地砖。

    我:“……”

    我深吸一口气,慢腾腾地迈出浴缸,仔仔细细地挑了个看上去不是那么智障的角度,啪叽一下往地上一坐,然后极其自然地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怎么了塞西?”

    正在外面收拾我们这次出去要带的东西的拉比登时跑了过来,连进来都没进来,只隔着浴室磨砂的门问我。

    “是要浴巾吗?”

    我:“……”

    你、你这时候倒开始装了!

    我那是要浴巾吗!我是要你!我姿势都摆好了!你好歹进来看一眼啊!

    然而还没等我把这话给说出来,这人便自作聪明地把浴室的门打开了条小缝,然后探进手臂给我递了条浴巾。

    ……你递得那么高,我够得着吗!

    “你倒是往下点啊……”因为这个防滑垫过于的冰屁股,我到底还是屈服地偎蹭到了门边。

    “欸?往下?这样吗?”

    “再往下点。”

    “这样?”

    “再再往下点。”

    “……现在呢?”

    我顿了顿,没去接拉比手中的浴巾,而是鬼使神差一般地在他挽起袖子的小臂上……不满地挠了一下。

    ……当然,我为此得到了十分惨重的教训。

    不过自那以后——没错,就是自那以后,这个在不久以前还天天早起帮我做早餐的人就莫名地赖起了床。

    睡不着了也要黏黏乎乎地抱着我,直到我迷瞪瞪地睁开眼,意识恢复清明,再起来;有时候急着做记录,也要靠着枕头坐在床头,分出一只手来被我抱着,单手在那边写得飞起;就是有事一定要比我早起,也一定会在我的手里塞张纸条,在上面写明自己是去干嘛干嘛了、又是什么时候回来,保证我一醒过来就肯定能看到。

    刚开始我还有些诧异,想不明白他这是在搞什么,后来才在无意中得知——这人也不知是打哪儿听来的,坚信女孩子在那……那个之后,如果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身边没有人,心里就会空落落的产生落差。

    虽然我自认还没细腻到那种程度,却还是止不住地觉得……

    觉得这人……好傻。

    我没吭声,只慢腾腾地蒙上被子,偎偎蹭蹭地翻了个身,嘴角却压不住似的直往上翘。

    但怎么说呢,喜欢这个人……好像……好像还挺值的?

    ——不,我要收回前言!一点都不值!

    这人、这人怎么又黏上来了啊……他都不腻的吗……

    然而我还没等到他腻,就先等到了才刚刚得知我们正式恢复了恋人身份就欣慰得跟我们已经结婚即将去度蜜月一样的大家哗哗送来的那好些礼物。

    亚连当然是第一个,他的目光在正浮在空中嚼着汉堡的蒂姆、挂在墙上时不时就怀念一下的小丑服、以及屋中的一系列家具上逡巡了一遍,终于,从裤袋里掏出那副经历过无数次战斗的洗礼、早已千疮百孔的扑克牌,郑重其事地递了过来。

    “我的经验就是——技能什么的,最好还是从孩子小的时候就开始培养哦。”

    ……可是哪儿来的孩子啊!

    林克就更绝了,直接一脸严肃地往懵逼的我和拉比手里放了两大摞包装奇特的“宝宝破壳”笔记本。

    这也就算了,但还在里面提前帮我们标好宝宝的“第一次翻身”、“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叫人”等等等等什么的——都贴心到了这个份上,说你不是这孩子的外婆都没人信的知道吗!

    和这两个家伙一比,李娜莉送的礼物就精美又正常了——但为什么除了那两只情侣马克杯之外,还附赠了一只幼儿款……?

    至于科姆伊,倒是继出师未捷的科姆林红心号之后,又为我们提供了一只专门给婴儿换尿布的保姆机器人——但在宴会途中就把主人给抛到天上什么的,真有人敢把这玩意给婴儿用吗!

    ……好吧,果然还是利巴班长靠谱,出于安全的考虑,直接送了我和拉比他们新发明出来的手链感应器,这样万一两个人在外面不小心失散了,也能在第一时间就确定彼此的位置——不过你这一共给了三条,是想让我两只手都戴吗?

    结果我心情十分复杂地和拉比对视了一眼,还没等开口,转头就见乔尼、塔普、还有塔普的妹妹合送了一整套……一看就是给婴儿准备的玩具。

    所以真的还早啊!你们信我,真的还早啊!

    然而这波还没解释完,那边米兰达就送了一套小小的手织睡衣,而马里的手里也静静地拿着一架精致而小巧的钢琴模型。

    甚至连书翁拢袖路过的时候,都瞥了我们一眼:“速度快点。”

    我:“……”

    快不了!十年——不,五年之内都是绝对不可能的!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

    好在度过极具冲击性的一上午后,接下来收到的礼物就正常多了。

    神田当然懒得跟我们搞这个,不过阿尔玛非常有心地送了套当初那几天我们玩角色扮演时曾看中过的大红帽和小灰狼的服装——我准备回家就让拉比穿上试试。

    克劳利则送了很多精心培育的玫瑰花——当然是不咬人的那种——而且还特地雇人送去了我家那边。

    我偷偷地把杰利送的为促进生命大和谐的秘籍也给塞了进去,虽然这确实是我很久之前自己管人家要的,但事到如今,我真的觉得现在的生活已经不用再升级了……

    而最后才是师父,我原本都以为以师父的性格不可能会有所表示的,却不想被他丢了一枚戒指过来,还美名其曰是我们祖上一路传下来的。

    仔细翻看了下、发现上面甚至还掉漆了的我:“……”

    所以,这真的不是随手在路边捡的吗……?

    不过概括一下的话,我们当晚确实称得上满载而归。

    当时夜已经很深了,小路上冷冷清清的。月色如水,道路两旁深黑的枝叶掩映着白蒙蒙的雾光,被有如绸缎般、带着令人舒适的沁凉的风一吹,簌簌声响间,宛如抖落了一地闪闪烁烁的碎玉,却并不觉得冷。

    不知从何时起,我似乎就再没觉得冷过。

    就仿佛一直以来,裹在四周的空气都是温热而安稳的。

    这是种很奇异的感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觉得心口就好像被涨得满满的,满得都要溢出来,只有触到他、碰一碰才能缓解。

    于是我便暗搓搓地贴得更近了,刚开始还只是老老实实地任拉比牵着走,但走着走着,就忍不住两手并用,黏黏乎乎地抱住了他没拎袋子的那只胳膊。

    正讲着今天宴会上趣事的拉比一愣,微微侧头,疑惑地望我。

    我便不自觉地将脸贴上他的肩膀,冲着他笑。

    月色皎洁,如纱雾般飘洒而下,茫茫的夜色一路延伸,隐隐还能听见前方桥下潺潺的流水声。

    不知怎么,我忽地便想起了在坎贝尔宅的那最后一晚。

    和那晚一样,时间一直怎么留都留不住似的在往前走,今夜可能倏忽便会过去。

    但不同的是,我知道明天很快便会来临。

    我们还会经历很多很多个这样的夜晚,也会迎来很多很多个将黑暗彻底驱散的黎明。

    漫漫余生,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

    而他一直都会在我的身边。

    有风吹过,很轻很轻地拂了下我披散着的头发,我贴紧他的肩膀蹭了蹭,忽然就觉得,这就是自己最想要的生活了。

    ……

    …………

    ………………

    但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这最想要的生活中可能需要再加个扶手。

    热汽氤氲间,浴室的墙壁上全是水珠滑落留下的湿|痕,根本……根本就扶不住……

    而且最关键的是,我又双叒叕忘记蹬他了。

    以吾师库洛斯·玛利安下半辈子的幸福发誓,等下次的,下次绝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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