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比。”
“拉比?”
“拉——比——”
有熟悉……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的声音由远及近。
“突然之间这是怎么了?中暑了吗?”
“我也不太清楚……不要紧吧,拉比?”
咦?这是……亚连和李娜莉的声音?
可是他们两个为什么会在……
拉比受牵引似的睁开眼,在强光涌入视野的瞬间,便是一愣。
什么情况啊这——
要是他记忆没出问题的话,他应该上一秒才刚刚上床睡觉的才对,这怎么一睁开眼,前不久才在宴会上见过的两人就突兀地出现在了面前,还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李娜莉怎么还梳回了双马尾?还有亚连这家伙穿的那是什么啊?一代团服吗?可是他们的一代二代团服不是早就已经……
不,不不不,问题是他们两个……这怎么还缩水了?
拉比相当吃惊地望着眼前的人,刚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周遭的声音却在感官回笼的一刻,渐渐地流入了耳中。
他视线微微偏转,一下便发现左侧的楼梯处有提着行李的客人正在上楼,而下面的一点位置,服务人员则正帮着下一个人办理入住手续。可能因为是在午后,空气郁热而窒闷,大片大片的阳光透过天窗倾泻而下,虽然滤去了灼烫的温度,却还是将地砖映得晃眼。
嗯?这里?
几乎不用刻意去想,尘封的记忆便如泄洪般涌出,拉比第一时间便意识到了这是他们曾在土耳其落脚的那家旅馆。
而时间……是在叶格元帅遇害之后。当时教团刚刚确定千年伯爵的目标就是传说中的“心”,因此,作为最有可能的“心”的适格者——元帅们的安危便成了重中之重。因为熊猫老头的原因,他们被编进了库洛斯小队,此刻就是在寻找元帅的途中,同时也正要和从其他地方赶来的塞西汇合。
对了!塞西……
他下意识地转过身——
“啊,塞西!”
亚连先他一步地叫了出来。
而在门口的方向,一看就是想偷偷摸摸地过来吓他们一跳的塞西一顿,只好老老实实地走了过来。
拉比的眼睛一亮,瞬间将所有都抛到了脑后,几乎是本能地迎了上去,速度快得都超过了正往前走的亚连,却在习惯性地想去拉塞西的手时,被她看也没看地错身而过。
“您就是驱魔师亚连·沃克大人吧?终于见到您了!请容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来自土耳其探索部队的塞西莉亚·玛利安,接下来您在当地的……”
“说人话。”
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对话。
拉比愣愣地转过身,还有些没能从“塞西怎么没理我”这件事中回过神来,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这应该是在做梦。
可当他条件反射地掐了自己胳膊一下后,却懵逼地感觉到了疼。
疼……?
喂喂,不是吧……
总不可能这不是在做梦,而是回到了过去……之类的?这也……这也太扯了吧?
而且关键是他根本就不想中这种大奖的好吗?他对现在的生活已经特别满意!充满感激!完全没有任何遗憾了!这突然就要他把走过的路给重新再走一遍什么的……他也走不出什么花来啊?
顶多就是……
在发现塞西真的不会回头来看他后,拉比顿了顿,枕着双臂,装作不经意似的移动到了李娜莉的斜后方——也就是当初自己所在的位置站定。
顶多就是少走一些弯路?
对于书人继承人来说,记忆早已如同呼吸般自然,即使当初的拉比完全没怎么把注意力放在塞西身上,也清楚地记得塞西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她在和李娜莉聊天期间,是有无意地瞄过他一眼的。
可这次,塞西在和李娜莉说完话后,却径自地转向了亚连,并没有看他。
甚至连跟着她的那名探索人员也没有像先前那样提到关于恋人的字眼。
一切都和拉比熟悉的那个过去,有着……微妙的不同。
是哪里出了问题?
老实说,其实拉比并不知道塞西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自己的,只听她说过喜欢自己当时那个还不算怎么走心的笑。
拉比一顿,立刻又状似无意地移动到了亚连的身后,毫无压力地露出了自己当初一贯的笑容。
但塞西却已然先一步地转过了头。
她没有看到他在对自己笑。
她没有看他。
接下来,就是寻找走失的克劳利了。
克劳利依旧被假扮成李娜莉的露露贝尔骗去了郊外,沙尘漫天中,当露露贝尔再次冲李娜莉扑袭而来时,拉比和提前打好招呼的亚连同时亮出武器,逼退了她。
“小心点亚连!敌人是想——”
他刚想说敌人是想利用真假李娜莉,把他们分成两组再逐一击破,就见露露贝尔猛扑过去,忽地变成了正和她缠斗在一起的亚连的样子。
拉比:“……”
“……亚连!扑克!”拉比“啊”了一声,蓦地想到了什么,忙不迭地提醒,“扑克啊!”
“扑克?扑……哦哦!扑克!”
真·亚连一下反应过来,登时和完全没摸清他们这是在对什么暗号的冒牌货拉开距离,然后收起爪子,飞快地从团服口袋里掏出一副扑克,哗啦啦地光速洗起牌来。
“好——!看来是你了!”与此同时,拉比直接调转锤头,朝着假货抡了过去。
“不好拉比!这次又变成了克劳利了!”
“小克的话那就无所谓啦,反正一直都是累赘,丢下他就好了。”
“什……所、所以果然就是这么想的吗,我、我就是个累赘呜呜呜呜呜,没有被救的价值……”
“看,这不就认出来了嘛——好啦好啦,别哭了小克,快过来这边!”
“等、等等,拉比,亚连。塞、塞西也变成两个了……”
“不要慌克劳利,那个,塞西!我们先来对个暗号,师父他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
“暗号什么的不需要啦,”然而还没等亚连把话说完,拉比便直冲过去,将其中一个一下拉到身后,砸出火判,“明显对面那个是假的啊。”
“怎、怎么就明显了?”亚连吓得都炸毛了,“你就不怕砸错了吗,笨蛋拉比!”
“不会错的啦!”
所以和上次不一样,被他们一次一次地识破了变身的露露贝尔只能暂时撤退,因为成功解决了伏击的蜘蛛恶魔和蝎子恶魔,李娜莉也没有像上次那样被掳走,他们也不必被迫分兵两路……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不必分兵两路……?
刚松了口气就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的拉比:“!!!”
啊——失策!大失策!
要是没有兵分两路的话,他还怎么和塞西培养感情、过二人世界啊?
“那个!我刚刚看到那边好像也有恶魔!”拉比锤子收到一半,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指某个远离城镇的方向,“放走的话万一碰到人就糟了!这样,亚连你们先回城去和熊猫老头取得联系,那边的恶魔就交给——就交给我和塞西吧!”
“等等拉比,”亚连一边往他说的方向看了一眼,一边试图叫住已经把懵逼的塞西拉到了锤杆上的人,“可是我的左眼并没有……”
“平时要注意保养啊亚连,会不会是近视了?”
“……这要怎么近视啊!欸——欸欸?你这就走了吗,等一……”
才不等呢。
“那就回见了哦——”
抱歉啦亚连,总之我们就几个月后再见吧!
等锤子伸行而去,周遭的景物都急速后撤,拉比的心才真正踏实下来,顿了顿,到底没忍住,装得就好像刚想起来似的侧了下头。
“速度可能会有些快,塞西,你……”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说的是“你自己坐稳啊”,可话一到嘴边,虽说提醒了自己好几次千万不能表现得太明显了,却还是下意识地就变成了——
“肯定坐不稳的吧?要不……”
要不还是抱着我的腰吧?
“不快,正好,”却不想塞西根本就没给他出口的机会,直接空出一只手,咣咣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坐得特别稳。”
她是真的坐得特别稳,准确地说,简直都没有比她坐得更稳的了。
无论拉比怎么不信邪地变速飞、换角度飞、最后甚至就差倒过来飞了,塞西都还是稳稳当当地坐着没掉下去——她何止是没掉下去啊,她就跟屁股长在了锤杆上似的!
拉比:“……”
所以才说到底为什么会坐得这么稳啊!
以前明明只要稍微加快速度,她就会主动地凑过来抱他的!就会……
有那么一瞬间,拉比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但他却目不斜视,完全不给自己深想的机会,直接就将那个闪念给压了下去。
然后面不改色地在深山老林中拐了好几个弯,才懊恼地一拍脑袋,告诉塞西恶魔什么的可能是他看错了,而且他们……好像迷路了。
没错,根本就不需要急,反正库洛斯元帅肯定也还要再下落不明好几个月。
一切都可以慢慢来,因为他们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
还有足够的时间。
然而在成功通过格雷姆说服亚连和熊猫老头他们先一同向东行进、等到中国再汇合、并如愿开始了二人世界后,拉比却很快就发现了好像有哪里不对。
不,是……哪里都不对。
——“所以塞西的圣洁是血液吗?是和熊猫老头一样,化成针形来攻击?”
——“啊——怎么办,我真的越来越好奇库洛斯元帅是个什么样的人了!真有那么一言难尽吗?”
——“比起这个,教团里好像有传言说你不只是元帅的弟子,还是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亲属哦?该不会是真的吧?”
塞西还是那个塞西。
还是那个关注点总是很奇怪、会暗搓搓地在字里行间暴露库洛斯元帅、审美诡异、喜欢雨天、讨厌口渴的塞西。
她并没有疏远或不理他——相反,塞西会回答他每个明知故问的问题,聊天的时候甚至还会显得专注,可只要稍微观察一下就会发现,她的眼中其实什么都没有,没有好奇,没有兴趣,也没有他。
她始终都以那种“看一个还不怎么熟悉的任务伙伴”的眼神在望着他。
没有丝毫进一步了解……拉近关系的打算。
其实早在两个人在一起之前,拉比就已经知道塞西和她一直以来所表现出来的都不太一样了,她几乎不把任何与己无关的人放在心上,和曾经的前48个自己在某些方面有一种近乎惊人的相似——只是那时,他已经被当成了自己人,她所有的漠然、无视和尖刺,从不会指向他。
可现在,他却好像被收回了所有的区别对待,再不是特别和唯一,而和其他的所有人一样,被划归到了“除库洛斯元帅和亚连以外的人”里。
这种感觉并不好。
……是很不好。
如果从未拉近过、从未得到过倒还好说,可明明不久之前都还是“只要想,就随时都可以拉过来抱到腿上”的距离,骤然就变成了连牵手都没有理由、习惯性地把东西喂到她嘴边还会被惊悚地躲开,饶是拉比适应力极强,也还是觉得……难以忍受。
可他又说不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因为他没变成小孩吗?
还是因为咪咪没来偷袭?
当初所有情感的铺垫、萌生和发展都太过自然,以至于到了这种有心想得到什么结果的时候,拉比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塞西喜欢上自己了。
他一遍一遍地回忆当初的细节,回忆曾经的自己都是以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语气、甚至什么样的状态和塞西相处的,努力想将一切都拉回原来的模样,却已经来不及了。
几个月的时间,足以让他们从土耳其来到塞尔维亚,又从印度抵达尼泊尔。
常年积雪不化的喜马拉雅山此刻就近在眼前,单单望上一眼,就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冰寒。
而往上去看,湛蓝而辽阔的天空中却只疏落落地漂浮着几片薄薄的白云,阳光也滤去了一直以来灼烫的温度,柔暖地洒向山间——俨然看不出任何即将就会变得天寒地冻的迹象。
“要真像村民们说的那样,这种天气翻山可就太危险了啊……我说塞西,这样下去的话,我们可能就要……”
“可能就要暂时先牵着手了哦?”
虽然隔着一层厚厚的棉手套,连温度都感受不到,但这却是他在回来过去后,第一次牵塞西的手。
拉比一路上都握得很紧,以至于在望见亚连和李娜莉后,都忘了松手,却不想刚要和他们打个招呼,就发现手上传来了轻微的拉扯力,接着手中便是一空。
他完全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望向抽出手后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趟雪过去的塞西的背影,又怔怔地望向自己那只因为塞西的动作而突兀地停在半空的手。
呼啸而过的冷风绞着团团片片的雪花,拉比张了张嘴,只觉得身处那片铺天盖地的冰寒中,竟生出了股仿佛被抛弃了似的无所适从。他不知道自己是想叫住塞西,还是想拉住她,又或者两者都有,只半天才回过神来,动了动,讷讷地把手给放了下去。
“喂——拉比——”洞口的亚连见他还一个人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忙挥了挥手,“怎么了?快进来——”
“……没怎么啦。”但下一秒,拉比便毫无异样地露出和往常别无二致的笑脸,走了过去。
是啊,没怎么。
仔细想想,当初的塞西不也第一时间就放下了牵着他的手吗?
所以不用急,不需要急,这完全是正常的。
是正常的。
虽然他和塞西并没有因为这次的二人旅行而变得亲近,但接下来的旅途却和记忆中的大体相似。
他们在雪山上依旧遭到了露露贝尔的偷袭,也依旧触发了雪崩,而在幸免于难,并与书翁在西藏的拉萨汇合后,一路向东南方向行进,然后,再一次地遇到了美玲。
成为驱魔师的未来充满苦痛和未知,没有人可以保证那么小的孩子一定能在此后一次又一次艰险的战斗中活下来,所以哪怕已然知晓露露贝尔调虎离山的计划,拉比也什么都没有做。
和初初回来过去时,下意识地想要避免某些事情的那种心情不同,现在的拉比已经觉得没有必要再干涉什么了——冒然改变反而可能招致无法想象的后果,就这样一路沿着原有的轨迹走下去,即使会经受所有走投无路的绝望、痛楚、迷茫、和分离,只要最后的最后,所有重要的人都在,也依旧是圆满的。
所以拉比什么都没有做。
只努力将所有的一切都尽量拉回到和当初一样的状态。
可塞西的反应却和当初……完全不一样。
她没有就着他的手咕嘟咕嘟地喝水;
没有独自回去美玲所在那个的小院拿东西;
没有在那个雨夜里扒着楼梯地偷听亚连和李娜莉的悄悄话;
也没有在亚连和船老大掰手腕的夜里,一个人落在后面想事情。
甚至上船后晕海了,回船舱的时候也没有让亚连来找他扶。
那些饱满而充实的回忆就好像自始至终从未存在过一般,一切都只是他一个人的臆想,哪怕有心想要再造新的回忆,也全然无从着手。
人群中的拉比久久地望着那扇早已闭合的舱门,极力克制着,才没有去找塞西。他深吸一口气,忍了忍,到底没忍住,转头把主意打在了先前玩真心话的时候得知曾是塞西军师的亚连身上。
“——什么?塞西有没有喜欢的人?没有啊,为什么会突然想起问这个?等等拉比,你该不会是……可塞西完全不是你会喜欢的类型啊?你不是只对艾莉亚迪和露露贝尔那种类型的女性有好感的吗?”
‘什么嘛亚连,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误会,我一见钟情的范围可是囊括各种类型的,年纪也是从10岁到40岁的哦?’
如果是以前的他,一定会像这样想都不想地就先说出口的。
可拉比现在嘴唇动了动,却毫无开玩笑的心情。
他忽然觉得冷。
自幼便在记录地和记录地之间奔波,他早已见识过各式各样的人,甚至不用刻意去观察,便能将一个人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他能看出亚连并没有说谎,不是在帮朋友遮掩,也不是出于任何别的什么原因。
塞西是……真的没有和他提过这种喜欢谁的话题。
是时间不对吗?
其实、其实塞西是在这之后才喜欢上自己的,也是在之后才告诉亚连的?
啊——真是的,严格来说就只有没变成小孩这一点和当初不一样啊,为什么就会差这么多?早知道那时候就不多此一举了,到底是要怎样才能……
“嘛……”拉比嘴唇又动了动,过了能有十几秒,才重新调整好表情,一把勾过亚连的脖子,像是随口一说,又像是很认真地拜托,“怎么说呢,就是……帮我一下?”
在意识到他这是没有否认的意思后,亚连整个人都惊悚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是这种事,要怎么帮啦……”
“这还不简单,就经常在塞西面前提一提我之类的?我想想……总之就是说好话啊,说好话。”
“……可以是可以,”亚连还有些没能从“竟然真的会有人喜欢我们家塞西,要不要去和混蛋师父说一声”这个事中反应过来,懵了好一会儿,才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先提前讲好,我是不会勉强塞西的,再多的可能就做不来了哦?”
“才不需要勉强呢,说了你可能不信,我和塞西可是全世界最……”
“亚连,拉比,你们在聊什么呢?”
拉比还没嘚瑟完,便发现克劳利从船头那边走了过来。
对了,如果是小克的话……
“来得正好,小克,”拉比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会向克劳利请教经验,“说起来,你和……就是……那个,艾莉亚迪小姐,当初是怎么开始的啊?”
“欸……欸?”
结果在老实人满脸通红又藏不住甜蜜的叙述下,拉比和亚连成功被喂了满嘴的狗粮。
什么嘛,完全是女方主动的,拉比苦着脸叹气,这到底要怎么借鉴啊……
“等等,拉比,克劳利,看那边,天上好像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但搭上阿妮塔小姐的船出航还不到半个小时,原本晴丽如洗的天空便再一次地被黑云覆上,数以千计的恶魔直扑而来。
拉比眼看着亚连跃上桅杆,将左手化为炮筒,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叫住他。
在亚洲支部的那段经历对亚连而言,曾是至关重要的一个节点。重重挫折带给他的,并不只是痛苦,还有找回的初心,以及关于圣洁真正形态的领悟。
那是独属于他的经历、他的财富、和他的朋友。
拉比迟疑许久,终是没有插手。
一切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走了下去。
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中有什么听到了拉比的愿望,亚连失踪、李娜莉求助、翁的到来,所有的所有都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只除了塞西。
亚连失踪后的那个夜晚,拉比枕着双臂,平躺在床,借着暗淡的光线望了斜上方的床板许久。却始终都没有等到那个发丝滚得有些凌乱的金色脑袋从床栏上探出头,再像上次那样,悄悄地朝自己招手。
船舱中的空气黏稠而凝滞,从窗帘缝隙中漏进的浅淡月色也为流云遮挡,一切都暗成了不见五指的深黑。
闭上眼后,便再无一点的光亮。
在LV.3来袭的那一夜,拉比早早地便上了甲板,怕塞西找不到自己,还特意叮嘱了克劳利一二三四遍如果见到塞西,一定要告诉她自己就在船头左边这里的甲板上。
可他一个人在原来的位置上站了许久,从晚霞浓艳的黄昏,等到暮色深黑,再等到月上中天。眼见没了厚重云层的阻挡,清澄的月光纱雾般倾泻而下,抚过微鼓的帆布,凉白如霜,也没见塞西再像上次那样,湿着头发地从船尾走来,好奇地问他在看什么。
可能……是他把时间给记错了。
拉比想。
应该还没到时间,当初还要比这再晚一点,所以只要再等等,再等一会儿,就一定能……
可直到他等来了敌人。
也没有等到塞西。
是没见到……小克他们吗?
嘛,肯定是的,说起来塞西这两天本来就被闹得睡眠不足,肯定是洗过澡后,觉得冷飕飕,就直接回舱房去睡觉啦。
再说这个时间,小克也还在跟熊猫老头下西洋棋呢,老头他厉害得很,所以小克说不定就是因为太专注了,才忘了告诉塞西。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因为不知道他在甲板上,塞西才没有……
才没有……
在避开要害、被LV.3击飞到帆布上后,在米兰达的圣洁还没来得及覆上的那几秒间,拉比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般,眼睛一眨不眨,近乎固执地望着随着人流上来甲板的塞西,想要从她脸上看到任何哪怕只有一点点紧张或担忧的神色。
可塞西所有的注意力却都被对面那只提到了库洛斯元帅下落的LV.3吸引了过去。
就好像,全然不关心他有没有受伤、会不会疼。
就好像,真的……一点都不担心他一样。
她有了更重要、也更在意的事,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他。
她一眼都不看他。
直到此刻,拉比才终于明白,没有任何理由,也不存在任何侥幸,塞西就只是……不喜欢他而已。
就只是……不喜欢他。
·
拉比曾经一直以为,自己人生中最痛苦的时期,莫过于没有塞西的那五年。
最初的最初,在塞西于他怀中碎裂开来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事情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尚还意识不到名为痛楚的心绪,只充满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茫然和恐慌。
他不明白塞西怎么就突然碎开了,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抱不住她。
怎么会抱不住呢?
他的大脑都好像被冻住了,只半跪在地,垂着头,认真地、仔细地、努力地想要把“塞西”给重新抱起来,重新抱到怀里,却怎么也阻止不了那细沙争先恐后一般地从指缝中流失。
倏忽亮起的壁灯代替了濛濛的月色,一切都好像骤然蒙上了层水,光影晕开错落,混沌而模糊。
他就仿佛身处梦中,能感觉到有很多人在自己的身边走动,也能听到很多声音,可那些声音忽远忽近,落在嗡嗡的耳中只搅成了冰冷而单调的杂音,听不清晰。
恍惚间,他感到自己好像被人紧握肩膀用力地给扳了过去,可他望着眼前的人嘴巴开开合合,却怎么也认不出对方是谁,也怎么都理解不了……对方在说些什么。
他脑中一片空白,指尖又凉又麻,什么都听不进去,只知道哑声喃喃着让他们不要乱走,不要开窗,不要踩到“塞西”,不要不小心……把“塞西”弄丢了。
最后还是神田——还是优搬来一个罐子,把“塞西”装了进去。
可被他藏到自己房中的罐子,不到两天,便被突兀消失、又突兀出现的库洛斯元帅给带走了。
涅亚拿回记忆,“黑暗三日”终止,圣洁之“心”重归完整,阿波克里霍斯卷土重来。
这甚至不是能放任悲伤的时候。
那就……不去悲伤。
千万不能搞错了,他只是为了记录历史,才暂时留在教团这里的。
没错,他就只是为了记录历史,才来到这里的啊。
所以没关系,就和老头说的一样,全都……只是历史的墨迹而已,只要再像从前那样嘻嘻哈哈的,就一定能很快好起来的。
只要再像从前那样嘻嘻哈哈的。
只要——
可拉比却笑不出来。
他试图用从前的那些方法说服自己,却发现自己从来都没做好过和塞西告别的准备;他试着想笑一下,却连嘴角的弧度都维持不住。
他只能麻木地跟着书翁忙碌。
可所有原本过目不忘的文字都失去意义,变成了晦涩难懂的符号,他不眠不休,整夜整夜地查阅资料,等到终于撑至一切结束,便再抵受不住那翻涌而上、几欲没顶的窒息感。
他开始抗拒夜晚和黑暗。
越是临近午夜,月光越是朦胧斑驳,就越是……恐惧和发抖。
在一次次地从噩梦中惊醒,本能地摸向旁边,想把人抱到怀里,却触手一片冰凉后,他甚至开始不敢入睡。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塞西回来了。
回来了,然后无处不在。
有时候是一缕淡金的发丝,有时候是一片熟悉的衣角,不需要刻意去找,因为余光中总会看到。
甚至声音也似乎就近在咫尺,好像只要一回头就能望见。
可是,没有。
无论他回多少次头,无论他的目光怎么循着那声音去找,看到的都只是屋中熟悉却冰冷的摆设。
——“拉比?”
可如果他克制着不回头,不去看,那声音便会坚持不懈地缠绕而来,委屈又迟疑地小声叫他的名字。
再过一会儿,袖口便也会传来轻微的拉扯感,还有会微凉的手指挨上他的小拇指,顿了顿,再戳戳他的手背,每个动作都好像在说“你理我一下”、“你理理我啊”。
拉比忍不住。
他每次都忍不住探手过去,想要将她冰凉的手收于掌心;他每次都忍不住回过头,想去再看一次她的脸。
可无论多少次、无论多少次。
所有的幻象都会在他转头的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从窗外浮映而来的灰色天光下,从来都没有塞西。
哪里都没有。
没有她。
“……塞西。”
他觉得喘不过气,只能靠着床滑坐在地,过了很久很久,才张了张嘴,小声地、试探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顿了顿,又叫了一声。
就好像只要这样叫叫她,她就会像先前的无数次那样,一边鼓着腮帮子嚼泡芙,一边哼哼唧唧地凑过来,很乖很乖地捻他的衣角,再把脸贴上他的掌心,往他的怀里拱,冲着他笑。
可无论他叫多少声,叫到声音沙哑,房中都只有一片死寂。
无论过了多久,都没有人出现。
她就是不出现。
就好像这个世上,真的已经不再有塞西这个人了一样。
在这个念头浮现的一刻,就好像黑色的冷水顺着脊椎灌满了全身,拉比忽然觉得冷。
即使手指僵直地拽过被子,将自己全身上下严严实实地裹住,也还是冷得厉害。
他很冷很冷。
再后来,他连那个名字都不敢叫了。
拉比几乎想不起来那段时日自己究竟是怎样过来的,他整日枯坐,失魂落魄,直至库洛斯元帅带来了希望。
那是太过虚渺的希望。
他看不到,也触不到,多少次在凉浸浸的月光中醒来时,甚至怀疑那会不会只是库洛斯元帅的一个善意的谎言。
但那到底是个希望。
哪怕在外记录、或是找寻可以让塞西醒来的方法时,也存在足够的支撑,让他不至于在无望中崩溃。
因为那时的他总是可以回去。
回去有塞西在的地方。
可这一刻的拉比,却好像被剥夺了归处一般——即使塞西就在这里,就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和他之间却疏离得仿佛隔着一面怎么也打不破的墙。
他不是没试过强势而直白的靠近,但无论他怎么做,尝试过多少方法,都始终拉不近彼此的距离。
他怎么也走不进塞西的世界。
她不要他。
在后来罗德造出的噩梦中,伴着堆积如山的棺身齐齐震颤,过去的那个自己再一次地出现了。
——“从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也从不在任何地方停留,仅仅作为旁观者,观察着这一切……正因如此,才会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关心你的人。”
胡说八道,明明塞西就会关心他的。
——“也没有任何能够回去的地方。”
才不是,他可以回去有塞西在的地方,他可以……回去塞西的身边啊。
是啊,他有塞西关心他,也可以回去塞西的身边。
可是塞西……在哪儿啊?
这一次,狭窄却空旷的河道中,塞西再没有出现过。
那场灼烫而窒闷的自焚之中,只有他一个人,没有隐约自火中而来的光影,也没有轻软而温热的拥抱,没有她。
回到了教团,在双痣出现、并搬去跟亚连同吃同住后的那一晚,拉比在图书室中坐了一夜。
他没有看书,也没有记录,只摆出姿势,背对着门坐在桌前,稍有动静,便会飞快地回头望向门口。
就好像只要这样望过去,便会看到塞西在下一秒湿着头发地推门走进来。
她会披着件薄薄的小斗篷,跟睡糊涂了似的嗯来嗯去地回答他的问题,然后他就可以仔仔细细地帮她擦湿漉漉的头发,再把她抱到腿上,听她讲那个关于溺水的噩梦。
可是无论他看多少次,也什么都没有。
空气中弥漫着凌晨特有的潮湿和寒冷,凉意无孔不入,直侵骨髓。
静得甚至听不到蝉鸣的夜,仿佛就这样开始变得永无尽头。
拉比极慢极慢地趴到桌上,只觉得颈后潮凉一片,指尖也因为长时间的不动而变得冷麻。
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突兀的一声“吱呀”。
拉比的呼吸都好像顿住了,整个人就好像被一只手一下拽出了密不透风的水面,惊喜地回头去看。
却在发现门只是被风给刮开了条小缝后,一动不动被钉在了原地。
任由眼中的光亮一寸一寸……僵直地熄灭了下来。
墨黑的夜扑过颤颤摇曳的昏黄灯火,仿佛黏住了这里的每个角落,在那片冰寒的晦暗中,倏忽灌入的冷风将厚重的落地窗帘吹得微微掀起。
一切的一切,都和那晚一模一样。
可他却只觉心里空空荡荡,摆满了书籍的图书室里也空空荡荡。
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这里……是如此的空旷。
LV.4在几日后如约来袭,再后来,搬家也提上了日程。
因为科学班那些乱七八糟的发明,搬家期间依旧不出所料地闹出了维他命D的惨案。
只是这一次,塞西没有变成小孩子,他也没有长出尾巴。
他们之间,没有梳头,没有扑尾巴,没有树下小憩。
同样,也没有亲吻,没有分离,没有时隔多月的重逢和笨拙至极的表白。
他们没有在一起。
不知从何时起,时间开始变得漫长而滞涩,有时候明明身处开阔的空间,却还是难以避免地觉得喘不过气。
他喘不过气。
他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可他……太想念塞西了。
太想念那个会往他的怀里拱、会故意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会对他笑的那个塞西了。
……没关系,不要紧,还来得及。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长出口气,猛地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脸。
没错,就是这样,打起精神来,只要塞西还在这里,就还来得及。
只要她还在,以后就一定会有转机。
——可是,没有以后了。
这一次的库洛斯元帅没有留情,早早便撬动封印,引导塞西找回了35年前的那段记忆。
塞西死了。
而这一次,她再也没能活过来。
直到这一刻,拉比才知道,原来曾经以为最痛苦的那五年其实并不算什么。
那时候,再苦痛,也还有光亮;再无望,也终有转圜。
不像现在,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它原有的色彩。
他就仿佛措不及防地一脚踩空,掉进了冰寒的深海,被咸腥的水汽萦绕而上,却始终沉浸在某个早已陈腐的旧梦中,无可自拔。
再一次地,所有人都活了下来。
他也终是成为了真正的书人。
可从今往后,这个世界上都不会再有塞西了。
无论他走多久,走多远。
都再不会……有塞西了。
……
在睁开眼的那个瞬间,拉比几乎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处何时何地。
只觉得在黑暗中,眼周发烫发涩,身上的单衣不知何时早已被冷汗沓透,冰冷而黏腻地贴着皮肤。胸口也好像堵着一大块冰,每吸一口气,便会在灌满心肺的凉中,感到丝丝拉拉的疼。
不知过了多久,脑中那种大片大片的空白感才渐渐褪去。
然后他听到了从身侧传来的……轻浅的呼吸声。
有那么几秒的时间,拉比完全动弹不得,过了好半天,手指才痉挛似的动了一下,才借着濛濛的月光,呆呆地、怔忪地、小心地侧过头——
那一如既往踹掉了被子、侧蜷着的白白的一坨便在下一秒映入了他的眼中。
拉比怔怔地望着,嘴唇不自觉地阖动了下,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连呼吸都发不出声来。
就好像有什么辛辣而滚烫的冲击感一涌而上,刺得他的眼眶一下就热了起来,心中又酸又涩的疼痛终是在这一刻细细密密地蔓延了开,所有压抑太久的情感都满涨得好像快要溢出来,必须要将人抱到怀里揉一揉、摸一摸,确认她是热的,是活的,是真实存在于自己眼前的,才能缓解。
而睡得正香却冷不丁就被冰冰凉凉地给抱了过去的人果不其然很快就挣扎了起来。
塞西正做着某个泡芙管饱的美梦,被闹醒后,毫不客气地便开始蹬腿,一心想靠自己的力量从那桎梏中滚出来,却被箍得越发的紧。
在发觉箍着自己的人正很是明显地发着颤后,塞西这才迷瞪瞪地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她困得实在睁不开眼了,只能条件反射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给某个做了噩梦的大孩子拍背,却不想拍着拍着,就蓦地被人得寸进尺地覆了上去。
拉比就像个被抛弃后自己找回来的孩子似的,将人给严严实实地压住,然后浸着那白蒙蒙的雾光,抵在塞西的颈侧,像是脆弱、又像是……带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委屈地蹭了蹭。
但堵在胸口的坚冰终是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化开了。
其实在这世上,最美好、也最可怕的,便是万念俱灰后的失而复得。
失而复得。
再难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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