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石子平确实无恙,却也再没脸面留在席间,解宏远将他丢入池中,他正好借口需更换衣裳,匆匆告辞离去。
雷震北安慰了两句,亲自将石子平送到楼下,唤来仆从,尽极了主人本分。
解宏远当着石子平的面笑了声“石少侠承让”,若无其事地将长剑还给肖阳夏,这回却换作两手捧剑,不差礼数。
肖阳夏讷讷地接过,看向解宏远的眼神陡然多了一分不自在。
也并不只是阅历最浅的肖阳夏,座中余下几人见解宏远与石子平适才的那场交手,脸上都不禁变色。
石子平再怎么不济事,也是衡山派中武功已算得上登堂入室的弟子,解宏远此前虽有取巧,可也确确实实是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几招便制住了石子平。
而那石子平在之后,以那目中无人的性子居然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可见是不敢不服。
几人这才将对解宏远暗怀的轻视鄙夷之心彻底收起,忆起此人在热衷寻花问柳之外,原是逍遥谷年轻弟子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位。
解宏远对席上诸人或钦佩或惊疑的目光视若无睹,他将长剑还给肖阳夏后,自行落座,拉过酒壶,含笑为众人一一满盅,最后自斟一杯,捧起向肖阳夏道:“多谢肖贤弟,愚兄敬你。”
肖阳夏慌里慌张地端起酒盅,涨红了脸,看着解宏远仰头一饮而尽,忙不迭地跟上,却被呛得连连咳嗽。
“解少侠人中龙凤,佩服佩服!”金姓客见解宏远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咧嘴而笑,主动起身,向解宏远敬酒。
解宏远却只是浅啜了一口,向那金姓客眨了眨眼睛,直言不讳道:“这位金大官人,在下虽然也是个无名小卒,但也不是一点坚持都没有的。好比说,在下绝不跟来历不明的人物单独对饮……敢问,您到底是谁呀?”
他这话一出,金姓客的脸顿时一僵,随后像没发好的面团一般坨在了一起,小鸡嘴一张一合,却没发出声音。
气氛正尴尬间,雷震北归来了,他似已察觉到酒席这边的异常,朗声大笑着过来:“诸位是在等哥哥我回来敬酒么?”
他旋风似地刮过来,卷袖斟酒,招呼着众人齐喝了三杯。
解宏远被强行打断,倒也不恼,笑嘻嘻地陪了一巡,然后将酒杯往桌上随手一搁,向雷震北抱拳道:“诸位尽兴,在下要去见一见师门的两位师兄,就此告辞。”
说罢,他不等雷震北挽留的话出口,已然闪至楼道口,大摇大摆地走了下去。
离了镖局,解宏远也懒得留意身后有没有盯梢,径直回了客栈。
客栈有三层,一楼兼做饭馆生意,只是现在不是餐点,空空荡荡并没有客人,两个跑腿的小二、厨子和帐房先生正围坐在一起聊天,看见解宏远回来,全冲着他露出了笑容。
解宏远一一招呼过,就要上楼,其中一个店小二道:“公子,您那俩兄弟估摸还在睡觉呢!”
其他人闻言,都暧昧地笑了起来,解宏远眉头微蹙,只是笑笑,不再多说什么,便上了楼去。
他们师兄弟三人因要久住,店家特意安排了顶楼一个连通两个房间的大通厢房,这厢房本是为方便家眷多的客商,解宏远承店家好意,又觉得三人住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就算资费多些,也是好事。
哪能料到两位师兄开荤以后,食髓知味,只消白日无事,便在客栈中闷头大睡,等到华灯初上,欢场开业,他们再相携同游,每每要等日出三竿才会归来。
逍遥派创派的宗师本喜道法,讲求天人合一,顺势而导,纵不是清心寡欲,也淡于声色,故而逍遥派上下克勤克俭,此次三人出谷,掌门也并没有给多少盘缠,解宏远尽管自己出身钟鼎之家,临行前却被师尊再三叮嘱,切不可在两名师兄前豪掷千金,解宏远自有分寸,依言行事。
在踏足江南前,三人在阿堵物的开销上可谓斤斤计较,抠抠搜搜,然进到临安府地界,“天虎镖局”做东之后,那跟此前相比就是一个天一个地,称之为挥金如土,亦不为过。
解宏远看在眼里,疑在心中,再结合今日一事,他始终没想明白,“天虎镖局”明面上邀请武林同道护镖助拳,但这般排场,已非寻常。
又有多年苦寻不见的上官宸主动现身警告,师尊言之凿凿与朝廷相关,这一趟护镖之旅,到底隐藏了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他刚才突兀失礼地离席,便是有意欲擒故纵。
解宏远早已看出,那酒席上的人,金姓客不知来历暂且不提,但那几名年轻子弟,却是属他的武功最高,若雷震北真要另安排一支小队,暗中行事,就他在假山上露的那一手,他无疑会是个不错的人选。
“天虎镖局”此次寻来这么多名门正派的子弟,也有狐假虎威的打算,料那“云碧宫”再傲气冲天,也不至于同时和这么多门派结仇吧。
他边低头沉吟,边推开厢房的门,果然门一开,两名师兄的呼噜声就传了出来,屋内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酒气,解宏远厌恶地皱起了眉头。
习武之人运气调息,几乎成了本能,睡时也多半安静无声,而这两人忘形至此,让他人看到,那逍遥派的面子真不知能丢到哪里去。
解宏远把门关紧,回到内里的房间,净面后除衫脱鞋,打算小憩一番,垂头看去时,察觉到身上所穿的仍是那丑鬼的衣物,失笑中竟有些恍惚。
难怪酒席之上,人人看他的目光,较从前他所遭遇的好奇、不屑,还多了层莫名。
他独自笑着,倒在床榻上,心思翩翩,竟是想起了那丑鬼洛尘来。
解宏远自幼便生得极好,从小到大,因容颜所受的夸赞车载斗量,小时候总听人说他娇美白皙如女孩,不甚懂事时他并不以为意,然随着年龄渐长,解宏远却对此愈发厌烦,久而久之,他便养成我行我素的顽劣个性,世俗之缚,于他可有可无,他不乐意时,便彻底视若无物。
为了不让他变成一个绣花枕头,父母让解宏远三岁识字,五岁习武,师从逍遥派“五仙”之一。
非是解宏远痴迷武学,实是武学对他青眼相待,旁人三四遍尚不能通融领悟之处,他举一反三不在话下,他只当自己寻到个寓身之所,还有大师兄一路同行,熟知,却仍然是——
人世间,果真是“白首相知犹按剑”么?
解宏远无奈闭目,那洛尘在床前凝着他的模样不知为何又袭上心头,那不带一丝嘲弄与邪念的眼神,以及解宏远早听得耳朵生茧的赞扬,此刻竟让他心头微热,不觉喃喃:“也不知道那丑鬼,原来到底生得是什么样?要能早些见到便好了。”
他只觉得洛尘那双眼漂亮非常,内中似也蕴着唯有痛楚才能给予的深沉,一个念头又贸然地涌上来,他施给洛尘的钱款应该足够那丑鬼从“红绿楼”赎身,他要不要去访一访杏林高手,看看能不能对付那张骇人的丑脸,即便不能恢复如初,至少让洛尘可以见人。
转念之间,解宏远便下了决定,为洛尘试试看。
他天性随心所欲,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前辈尊长,他并不会因而肃然起敬,费心趋附,甚至撞到他不快,他还可能冷嘲热讽,存心捉弄,但他却可以为了一个自己不敬过的娼所杂役,倾囊相助,不辞辛苦。
拿定了这个无关紧要的主意,解宏远感到一阵心安,不再钻入纷杂琐碎,了无牵挂地会周公去了。
他这一觉睡了有两个多时辰之久,期间两名师兄进屋来唤他,他人虽醒来,却假作不知,那俩人果然聊了一阵品美论艳之后,结伴出了门去。
解宏远又睡了会,等听到小二的叫门声睁眼,房内已是昏暗无光,他懒懒地应了声,起来开门一看,店小二在门口笑容可掬道:“公子,楼下有位官人找您,等了好一会了,您要不要下去看看?”
解宏远打了个呵欠,让店小二下去转告,他换件衣服就下去,并且吩咐打盆水来,回到房中,忽又心血来潮,把洛尘给他的衣物重新穿了回去。
用新打的水洗了个脸,解宏远这才慢条斯理地下了楼,饭馆此时已是人头攒动,极为热闹,他还是一眼就看到立在柜台旁边的两人,其中一个如他所想,正是雷震北,而另一人,却略略有些出乎解宏远的意料,却是那位金姓客。
两人也一起看到了解宏远,齐齐迎到了楼道口,雷震北先笑道:“解世兄今晚若无佳人相约,能不能赏脸和老哥哥几个再喝几杯?”
解宏远不答,微微一笑,目光落在金姓客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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