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雷震北向解宏远解释,出发在即,范总镖头给其余各路英豪作陪去了,要不然,本该是他亲自来宴请解宏远的。
解宏远嘴上说着“岂敢劳动大驾”,一边却有些心不在焉地寻思,这雷震北出口时,难道就没好好斟酌一番说辞么?他解宏远论辈分资历,始终是武林晚生,名震一方的“天虎镖局”总镖头专门为他设宴,这能合适吗?
他并不是早些时候席间那些初出茅庐的雏鸟,经人连吹带捧,便不知天高地厚,“侠义铁肩扛”,“士为知己者死”——雷震北越是谦恭至谄媚,他心内便越是存了疑惑,只是不露声色,随了雷震北和金姓客去。
设宴之处是湖东岸的“引翠楼”上,东岸是城中最热闹之处,酒楼酒店,不管寒暑,白日黑夜,通宵营业,而“饮翠楼”的位置极好,坐在酒楼高处,远眺湖光山色,若是在白天,湖中游船画舫如织,楼内伴丝竹弹唱,若有心再听八方来客的高谈阔论,江湖庙堂风云聚散,便是消磨上一整天的功夫,也不会烦闷无聊。
金姓客在酒桌之上,才向解宏远吐露,他名金成济,先祖原是追随箕子避世求生之人,只他自幼随父入关行商,机缘巧合下,得以学到中原武功,此后便一直留在了王都,安家乐业,这一回,也是代师出行。
解宏远追问其师门来历,金成济只道是辽东大家中的一位,但是并不肯说详细,解宏远自然也唯有闭口不问。
酒过三巡后,解宏远搁下酒杯,笑向金成济道:“金兄,适才你既然说与小弟一见如故,愿成知交好友,小弟斗胆,请问金兄之意,是否是要与小弟开诚布公?”
金成济强行将一对眯缝眼撑出了两条可容一指的缝,欣然答道:“这个自然。愚兄对解贤弟的本事,可是佩服得紧,能与贤弟结交……”
解宏远含笑举杯,座中三人又喝了一盅,他也顺理成章将金成济恭维的话语打断,他随即以袖拭唇,对雷震北和金成济道:“既然两位哥哥都不把小弟当外人,那小弟就直言不讳了:金兄,你明明便是此次镖局的主顾,为何要假扮作前来相助之人?”
他此言一出,雷震北与金成济俱是骤然变色,金成济的反应更快,他五官狭小,脸上本就较难出现剧烈情绪,此时双手把两腮一挤,硬生生挤出个笑来:“贤弟何出此言?”
解宏远叹了口气,摇头道:“若金兄和雷总镖头执意要瞒着小弟,那咱们这场酒,索性就喝到这吧,小弟也不好意思总蹭着‘天虎镖局’的酒菜,旁人不懂的还当小弟有心‘打秋风’呢。”
话音落,他作势起身,仿佛又要像稍早时那般拂袖离去,两回欲擒故纵术的叠加,总算是出了效果,金成济急急地唤了声:“解贤弟且慢,愚兄认了就是。”
“金大人……”雷震北见金成济居然一口承认,大惊之下,脱口叫出了尊称,他即刻发现失言,忙狼狈低头,不敢再说话。
“金大人?”解宏远皱眉,瞥向金成济,心中暗道,这事还真跟朝廷有关,只是朝廷为何会动用江湖中人去押运货物?
金成济觑了眼雷震北,再笑着看向解宏远,亲切地道:“贤弟莫急,愚兄既然决定与贤弟开诚布公,当然便不会再有隐瞒,只是此处并不是秘话机要的好地方,莫如咱们仨把这桌上的菜肴扫荡扫荡,换个地方说话如何?”
客随主便,解宏远便与金成济以风卷残云之势对付起桌上美味佳肴,而雷震北似乎心事重重,虽仍在陪笑,却并不动筷。
餐罢,金成济没有食言,将解宏远和雷震北领到临安府厅旁的一处宅邸,这宅子不大,统共两间屋子,正面的是主屋,然而金成济直接带他们进的右边那间稍小的屋子。
屋檐下点着灯笼,对着院子统共有两扇大门,全都“铁将军”把着,金成济掏出钥匙,打开左边的门,招呼两人进来,解宏远入屋一看,室内空空荡荡,四面皆墙,什么也没有,正莫名间,金成济走到房间右上的墙角,摸索之后,突然双手用力向上拉拽,一声闷响后,他脚下不远处的地板上,出现了个四四方方的入口。
“解贤弟,请。”金成济率先进去,解宏远跟上一瞧,入口连着个往下延伸的台阶,他略一沉吟,举步跟了上去。
往下不到百级台阶,便已是尽头,再连狭窄的走道,三人依次进入,却仍是个不大的空屋,只不过再一细看,那屋内其实还有个长约五尺、宽三尺的黑色木箱。
金成济回身向解宏远笑道:“这便是我们打算押送的东西。”
他不等解宏远发问,上前在那木箱后方一拍,木箱头顶弹起几存,四面则齐声敞开,露出厚棉包裹的一长物来,那物约有木箱三分之二高,解宏远正猜不透内是何物,金成济利落地将厚棉解开,里面赫然出现一座浑然天成的人形玉雕!
解宏远扬眉上前,只见那玉遍体通透,色泽均匀,自是珍品无疑,更稀罕的是,这玉顺势雕琢,精细至人的发丝都清晰可见,整体又见圆润自然,显是名匠的心血之作。
那玉所雕的却是一名男子,解宏远认真看去,见“他”头戴通天冠,两侧附金蝉翼,单衣裙衫,腰间束带,匠人将佩剑也雕琢出来,虽是玉雕,但这玉人五官可辨,神态睥睨,其气宇轩昂,似也能从中窥出一二。
“这是?”解宏远仍感疑惑,这玉雕极其罕见却是不假,然而就他所见,也不是什么举世无双之物,朝廷这般鬼鬼祟祟,而“天虎镖局”却大张旗鼓,始终不对。
金成济端详着那玉雕,居然现出了恭敬之色,半晌方应道:“解贤弟可知这雕的是谁?”
解宏远多瞄了一眼,哂笑道:“这小弟哪晓得,我又不认识他。不过,看其人衣冠,不是达官贵人,便是王孙公子。”
他虽是猜测,但也并非毫无根由,此物在他看来算不得稀世珍宝,至少没到让他怦然心动的程度,但世俗之中,能出此大手笔用这么大块的美玉雕上一个人,不管是自己还是他人的主意,怎么也不会雕个升斗小民,况且那金成济的表情,他也是看在眼里的。
金成济点头一叹:“解贤弟所料不差,这玉雕所雕之人,正是当今天子的三皇叔燕王殿下。”
燕王?
这回解宏远真正吃惊起来,他不同于寻常江湖中人,对庙堂之事不说知之甚详,也绝不致一无所知。
现在的皇帝是先帝故太子的嫡长子,冲龄践阼,今年还不到十岁,全靠着皇亲能臣辅佐,先帝留有几位特别能干的皇子,其中最重要的一位便是如今镇守在北方燕辽之地的燕王齐延。
解宏远这些年来偶有过江北上,却从未到过古燕辽故土,但他在王都时,也听闻过这位燕王的大名,传闻他雄材伟略,文武双全,多年来戍卫北疆,保境息民,扬国威,捍国门,堪称国之栋梁,是位一等一的人物。
但是因为其人委实太过能干,当年先帝在世时,太子病逝之后,朝堂之中便有废皇孙立三皇子的呼声,只是在先帝的强压下,没有持续多久便告偃旗息鼓。
这神秘兮兮的运镖之事竟跟燕王有关,解宏远惊讶之外,不由地生了带上两名师兄赶紧退开的念头。
江湖豪侠,刀口舔血,生死看淡,杀与被杀都是习以为常的事,但沾染上官府,甚至皇家,那就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事情。
恩怨情仇鲜少涉及亲族至交,武林中连灭门之祸极为罕见,杀稚子、淫1妇人者,人皆唾弃,人皆可杀,尽管血雨腥风,终究是道义在人心,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然而庙堂之上,尤其宫廷内闱,却真正是人间最黑暗之处,同室操戈,同根相煎,亲如父子兄弟,照样赶尽杀绝。
解宏远正是因为家中先辈看透宦海浮沉,官场险恶,不愿他再为功名以身涉险,才纵容他绝足仕途,浪荡江湖,他耳濡目染过翻覆人情,听着权贵皇族之名,不生敬畏之心,而难起攀附之情,唯一的念头便是撒丫子快跑。
现在这桩事情不但与朝廷有关,还牵扯上皇室宗亲,难免解宏远要打起退堂鼓。
金成济似乎看出了解宏远的顾虑,不由笑道:“解贤弟也别想得那么严重,这事啊,本来说大不大,就是此间的吴越王殿下,为了给皇兄燕王殿下贺生,特地着人雕了一对玉像,要赠送给燕王殿下。只是……唉,若是动用官府驿递,或是由吴越王殿下派人送去,这事到他人口中,不知又要歪传成什么样。”
解宏远无需点拨,即刻便明白其中道理,他明知故问地笑道:“皇家兄弟也是骨肉至亲,弟弟送东西给哥哥,还怕落人口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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