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解宏远触目惊心,撩开薄被的一角,搭上洛尘的手腕,切脉之后,稍微定下心来,床笫上之人,虽然昏迷不醒,但未曾伤及肺腑,暂时并无性命之忧。
他轻出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被子全部推开,只见洛尘身上除去一条亵裤,寸缕不着,棍棒拳脚相加之后的新伤块块,遍布胸腹,刺眼夺目,两膝处更是紫黑肿大宛如拳头,显见不知被逼跪了多久。
解宏远眉头紧蹙,原想把洛尘翻过,为其检查背部伤处,又担心将他弄醒,正踌躇间,却见洛尘嘴唇翕动了两三下,缓缓睁开了眼。
那对眼中先是罩了一层雾霭,迷离脆弱,倏然又像星光坠于眸中,乍然一亮,熠熠生辉,照得解宏远心湖涟漪阵阵。
“我见到了希泉,”解宏远对洛尘微微一笑,“你既然知道我的姓名,为何不告诉管事,那些珠子都是我给你的?”
洛尘看着解宏远,闭起眼轻轻摇了摇头。
解宏远不知他是何意思,正待开口,要带他离开此地去找郎中,再一定神,竟见洛尘紧闭的双目眼角出,淌下两行热泪,解宏远只觉太阳穴处跟着跳了两跳,他强忍住难辨意义的情绪,柔声道:“你别担心,我既知道了此事,便不会袖手旁观。我先带你出去,其它的以后再说。”
他话语落下,拉过薄被,往洛尘身上一盖,便要伸手将人抱起,洛尘急睁了眼,眼中虽泪水未尽,却坚决如铁,对着解宏远,再一次摇头,并伸出了手,无力地拽住解宏远的袖口。
解宏远斟酌片刻,也觉得此时若将洛尘带离,先不说“红绿楼”的人让不让他们走,就算他凭借身手强行离开,在哪里安置洛尘也是个问题。
洛尘身上带伤,需要人服侍照顾,解宏远自不好去烦扰在临安的朋友,而那母女仨的私寮,她们既要做生意谋生,断然是人来人往,清净不得,即便她们有心,也不是合适的地方。
他势必先得觅个妥当之处,才好把洛尘接走。
稍作考虑,解宏远含笑轻拍了拍洛尘的手背,安慰地道:“好吧,你这样子,也大好挪动,我先去给你请郎中……你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这回洛尘总算点了头。
解宏远看屋中有一个水桶,上前瞅去,里面有半桶子水,想是希泉打来的,他环视屋内,并不见炉灶,又深知生水喝下可能要闹腹泻,洛尘这般状态,再生个病,那就真是雪上加霜,他想了想,回头说了声“我去取水来”,飞快地找到“红绿楼”的厨房,要一整壶开水,厨房杂役看他装束,虽然奇怪客人怎么亲自到这里来要水,却也不敢怠慢,遵照吩咐提了开水,交给解宏远。
回到屋中,解宏远见洛尘不但已然起身,还在手足僵硬、动作艰涩地穿戴衣物,放下茶壶,好气又好笑道:“你回床上去,咱们彼此都已经赤诚相对过,早互相看个干净,你还遮掩什么?”
洛尘听这般话,耳根骤然升起两朵红云,不知所措地拿着衣服,看向解宏远。
微叹了口气,解宏远上前搀住洛尘,将他重新扶上床去,扫了一圈问:“有杯子不?水很烫,得倒开喝。”
顺着洛尘的手指,他从五斗柜中的一格取出了陶碗,用开水滤过,这才往碗中倒入一点水,送到洛尘嘴边。
洛尘双手接过,有些迫不及待地一口喝了个干净,解宏远拿过茶壶,继续给洛尘倒,仍是只有少少的一层。
来去几次,洛尘抬眼看着解宏远,又盯着他手中的壶,目光流露出请求的意思,解宏远摇头道:“不行,太烫,而且一次性灌太多对肠腹不好,慢慢来才更解渴。”
洛尘抿了抿唇,有些失望,却无可奈何,只能由着解宏远“施舍”着,花了不少功夫,才喝光了一壶的水。
解宏远把空空的茶壶往桌上一搁,转向洛尘笑道:“你好好歇着,我去找你们管事的去——希泉要是能脱身,一会也要过来,你别担心。”
不等洛尘反应,解宏远已然开门离去,他一出屋子,面色乍变,神情高傲而冷峻,直奔着“红绿楼”最后那座管事居处去。
“红绿楼”的主人是谁,江湖中众说纷纭,却没有个真正靠谱的说法,但管事的倒是常年在楼内,解宏远倒是不愁找不到人。
这顶级销金窟就如其名所昭示,半“红”半“绿”,红代娇女如花,绿取俊郎似竹,各有风流,统辖于总管事之下,而下边的管事、老鸨、龟奴等则有“红楼”和“绿楼”之分。
解宏远一掌拍开的,便是总管事的房门。
总管事是个面容和身材皆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唯有左嘴角处的一个痦子足以令人留下印象,他和天下大多数生意人一般,信奉和气生财,见有人如此无礼,脸瞬间拉长,犹如驴马,但一看解宏远的气度神态,脸型又即刻缩回原状,露出参差不齐的上齿,向解宏远亲切地笑道:“客官,您是哪一房的客人,找错地了吧?”
他当然晓得解宏远不可能弄错地方,这院并不开放,门口还有武功不弱的护院看守,只是他江湖老道,先给对方一个台阶下,对方要是识趣,这事就可以彼此不伤肝火地完结。
但解宏远显然没有这个打算,他大踏步进了房门,见屋内还有几人,或坐或站,全盯着他看,再仔细一瞧,这些人围着一张巨大的花梨木八仙桌,桌上堆了几摞线装本,他在众人呆若木鸡中,大剌剌地上前,捻起其中一本,随手翻了翻,里面字迹五花八门,却原来是“红绿楼”的账册。
解宏远哼笑一声,他明白这些人大概都是“红绿楼”中的管事或帐房,生意人支出收益,无不需要记账,尤其是这般大的生意,不出几个月,账册便要堆积如山,如不整理,一两年下来,账册汗牛充栋,想下手而无可奈何。
“这位客官——”总管事见解宏远如入无人之境,心头也是着了火,勉强克制着怒意,等着几个如狼似虎的护院赶来,堵上了门口,他才对解宏远开口道,“这里不是声1色场所,您要找姑娘还是小倌,我让人带您去挑个满意的,咱们费用折半,就当我鲁某交了公子这个朋友,好不?”
这话仍是奔着息事宁人而去,总管事眼睛和头脑都算利索,哪会看不出解宏远有心挑衅,人家既有胆探虎穴,肯定有那么几分本事,或者有些过硬的关系。
从表面看,总管事更倾向于后者,毕竟这青年面如冠玉,身姿风流,潇洒似玉树临风,实在不象个道上的练家子。
可惜,解宏远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一手攥着账册,笑向总管事道:“阁下就别给我折半了,哪怕你全免了,也抵不过你从我这强夺的钱。阁下要识相呢,就把你从洛尘那劫来的金珠子尽数还来,并且允了他赎身,不然,要公了,咱们官府见,我晓得临安大码头也算得阁下的地盘,可丑话说在前头,你不定能从我手中讨得好去;私了,嘿嘿,金珠子和人我都要走,但阁下这里,我还得寻些乐事儿才算完。”
总管事听得勃然大怒,青筋爆出,正待咬牙切齿地下令护院逐客,转瞬间,他屏息瞠目,愕然地看着解宏远。
那本在解宏远手中的账册竟霎那粉身碎骨,化作尘土,从解宏远掌心倾落下来,在他足尖聚成小小一抔。
屋中鸦雀无声,跟在总管事身后的几个护院各自现出了程度不一的惊惧,有两个年长些的甚至略退了半步,他们虽是“红绿楼”重金聘来的护院,每一个都有身硬功夫,但正因为都是行家,也更加清楚解宏远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手背后的雄浑内力,他们不得不暗自掂量轻重,有没有能耐与眼前这青年一较高下。
解宏远拍了拍手掌,又往掌心吹了两口气,依旧是笑容可掬:“阁下……鲁总管事,毁了您一本账册,想必要给诸位查账添麻烦了吧?您可想好了,依我不依,不依的话,您这桌上所有的账册,恐怕就要全军覆没了。”
“你……”总管事面色一变再变,眼角抽搐,到底还是将嘴角使劲地提将起来,“鲁某着实不明白公子的意思,什么金珠子?洛尘又是哪位?公子如此这般咄咄逼人,是盘算着‘红绿楼’中人是块软骨头么?”
“你不知道?”解宏远的神情骤然转寒,众人只见眼前一花,他长剑已然穿过整一摞账册,剑尖直入坚实的桌面,“阁下既然不知,那就别怪小爷我不客气了。”
“等等,等等——”忽听得一声心胆具碎的哭叫,一人连滚带爬地闪身出来,趴在总管事的脚下,连磕了三个响头,才哀哀地道,“鲁管事,这事都怪小的,小的不知那金珠子真是这位公子给,给那下贱杂役的……”
解宏远不等那人话音落,上前揪过人来,左右开弓,狠狠扇了他两耳光,再丢到总管事一侧,冷冷地道:“你再称他下贱,我便让你满地找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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