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狩(五)

    夜幕降临的时候,审神者终于回到了天守阁。一进门,他就看到了端坐在那里的三日月。

    付丧神脸色苍白,唇色也浅到极致,大抵是因为失血过多导致的,胸口的血迹已经干涸得差不多,想来伤口已经止住了血。

    可就算受了这样严重的伤,他的神情也依然平静,双眼如井般亘古无波,只剩那两弯金色的弦月还有些生气。

    居然还活着。

    审神者讶然地挑了挑眉,他已经做好了回来看到一具尸体的准备,没想到却醒过来了。

    该说不愧是刀剑付丧神么?即使灵体承载于人类的血肉之身中,也拥有刀剑一般强韧的心性与躯体。

    他又想起曾经玩弄过的几振刀剑,也是隐忍坚强又耐/操,只不过那些鲜活的样子都已经全然消失,只有地下那堆废铁证实他们存在过。

    审神者回忆了一下扔在暗室的太刀的模样,上面明显出现了一道不浅的裂纹。他本来就没想将三日月的本体刀拿上来,只等人亡刀碎后一并扔进那废铁堆里,现在看来,既然没什么事,等下还是让他自己去捡回来好了。

    这么想着,审神者缓步走到三日月身旁,蹲下来握住那只沾满暗红血迹的手,随意地输了一点灵力过去,才看到三日月的脸色好了一丝,便把手抽开不再继续。

    他望着面前的付丧神,心中顿时生出几分无趣。

    过往来到他身边的短刀,譬如五虎退、小夜左文字、药研藤四郎等,他都会将他们送去修行,不为别的,只为几振极化短刀的实力能轻易碾压本丸没有被他控制的刀剑,以少敌多,不失为一场好戏。

    而这第二振三日月,他倒没有这种想法了。

    审神者伸手,抚上付丧神完美无暇的脸庞,轻轻笑了起来。实力对三日月来说又有什么用处呢,放在身边赏心悦目也一样令他满足。

    美丽却脆弱,不堪一击。

    他甚至想过,如果那些刀剑把三日月当做攻击他的宣泄口……那一定非常有意思。

    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

    审神者的手指一路从三日月的脸颊滑到下巴,再到胸口的伤处,眸色暗了些许。

    他看到了鹤丸攻击三日月的全过程,自然也看到了三日月平静与沉默,或许刀纹真的只是融刀重锻后的巧合,不是他想的那样蹊跷。

    可是……当初鹤丸究竟用了什么方法伤到他,他居然在时之政府查遍了资源也没能找到,很可能涉及更深层的机密,不得而知。

    审神者眯了眯双眼,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那次清理不听话的刀也费了他不少力气,可惜有几条漏网之鱼逃脱了,不然,知道那件事的刀剑只剩鹤丸了吧。

    唤出极短,让他们收拾好地板沾上的血迹,审神者站起身来,声音低哑而沉缓:“跟我下楼。”

    三日月像是听到指令一样也站起来,如今腰间空空只悬着一条刀鞘,比平时轻了许多,一时有些难以适应。

    即使如此,他还是将手放在靠近鞘口的地方,像是扶着自己的本体。

    在刚刚审神者对自己输送灵力的时候,他已经用本身自带的灵力把伤口修复了几分——即使充足的灵力随时可以将伤口治愈,但为了掩饰,他不能这么做。

    此时此刻,三日月每走一步都带着一种沉闷的痛楚。

    不过这点痛完全可以忍耐,比起这座本丸里所有刀剑承受的,这算不了什么。

    三日月望着走在前面不远处的男人的背影,敛下目光。

    ……

    本丸的走廊被修成长而窄的形状,宛若一条没有尽头的路。橘色的灯光照亮长廊,明明是暖色调,却总给人一种诡谲森冷之感。

    审神者的脚步放得很慢,在这静谧的夜里留下细微的声音。

    三日月跟在审神者身后,期间看到了几振刀剑的身影,只是他们远远地望见审神者后,大多都是装作没看见走开,或是停在原地,眼底盛满压抑的、难以言喻的情绪,甚至有人拔出腰间的本体,却被身边的同伴死死按下。

    审神者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他喜欢看那些刀剑付丧神眼中的平静被狠狠击碎的样子,更喜欢他们本该优雅的面容露出惊愕与痛恨。看他们反抗,看他们痛苦,看他们活在仇恨之中却又无力改变,实在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在这座本丸,他是独//裁者。

    审神者环顾了一周,发现这里并没有多少刀剑付丧神,便对三日月轻声笑道:“今天到此为止了……在这里等着。”

    他看着面前的付丧神,心情很好地拨弄了一下对方发间金色的流苏,随后转身离去。

    三日月注视着审神者的背影,目光微沉。让他独自在这里等候,无疑是想让他成为众矢之的。本丸的刀剑们对审神者恨之入骨,却又无法成功击杀他,目标极有可能转换成受他控制的刀。

    那些短刀已经修行归来,实力与普通刀剑天壤之别,现在,审神者身边的刀,只有他毫无还手之力。

    虽然只是“看上去”而已,不过……

    三日月的手指动了动,现在身上只有一副刀鞘,实在不太妙。

    夜晚的风很凉,呼吸之间已然贴来几分冷意。

    “三日月……!?”

    当今剑走到这里时,看到的就是站在檐廊下的三日月。

    昳丽的容貌被暖色的灯光笼罩着,纤长的睫羽几乎透明,许久才轻轻颤动一下,透露出一丝脆弱无依的意味。

    今剑呼吸一滞,酸涩在喉咙胸口蔓延开来,他立即要往那边走,却被身后的石切丸一把拽住了胳膊。

    “等一下,”石切丸沉声,视线扫过静谧的暗处,“那个人也可能在这里。”

    今剑卸了力气,却猛然看到了三日月身上暗色的痕迹。

    衣袖袴角,胸口背后。即使已经因为时间太久而变了色,他也能认出那是什么。

    “怎么会……”今剑颤声,不过短短一天时间,三日月怎么会变成这幅样子!?

    “今剑!”石切丸感觉到今剑在大力挣脱自己的手,连忙喝止。

    “放开我!”今剑挣开了石切丸的手,朝三日月冲了过去。

    三日月刚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就被撞得后退几步,倚到了墙上。

    今剑死死抱住了三日月,却乍然想起他可能受了重伤,连忙松开了环绕的手臂,只抓着他的袖子,垂着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哽咽的声音。

    他红着眼抬起头,“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

    回答他的,只有三日月一如既往的微笑与平和坦然的眼神。

    仿佛一个没有思想的傀儡。

    今剑颓然地把头抵在三日月怀里,还能是谁呢?肯定是那个人对三日月又做了什么……

    本以为三日月好不容易回来,无论如何也应该安全一段时间,却没想到那个人比先前更加残忍。

    今剑闭上双眼,脑海中闪过刚刚看到的刀口,在那个位置……三日月会死的啊……

    本丸有太多刀剑付丧神受过那个人的折磨,遍体鳞伤,他见过许多刀剑宁愿自断也不愿受其侮辱,就像之前的三日月……最终也没能忍受下来。

    在来到这座本丸之后,他还听说发生过“大清洗”一事,无数刀剑碎折,几乎无一幸免。然而还是有在那次事件中侥幸活下来的,石切丸就是其中之一。

    而现在也已经有几年了,本丸的樱花开了一遍又一遍,同僚也换了一批又一批,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

    到底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他们可以解脱呢?虽说活下去才有希望,但他早已发现,这只是他们自欺欺人的说法罢了。

    大家眼里的光,都不见了。

    耳畔响起脚步声,今剑还没抬起头,就被石切丸拽至身侧。

    审神者出现在他们面前,狸猫面具上红色的花纹在灯火的映照下格外鲜明。

    石切丸朝着男人微微垂首,“主人。”

    审神者没有理会他们,将一只握成拳状的手微微抬起。

    三日月明白了他的意思,双手捧起,置于下方。

    审神者的五指慢慢张开,几片晶莹的东西掉落在他的手心里。

    这是……

    三日月深蓝眼底的弦月微微晃动,与暖色的光糅合在一起,沉醉而迷人。

    审神者轻轻将三日月的五指合上,略带安抚意味地拍了拍,“收好。”随后,他挑起今剑稚嫩的脸庞,看到他湿红的眼眶后,不由笑道:“与三日月见面,难道不开心吗?”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味,石切丸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的审神者,警惕到了极点。

    今剑一语不发,直直地盯着面具后的那双眼。

    审神者松了手,无趣地转回身去,对三日月唤道:

    “走吧。”

    ……

    本丸最偏远的和室里,刀剑们聚在一起。

    “清光……”大和守安定的眼中仿佛燃起火焰,惯常的冰冷不复存在,只余下盛怒之后融化的泪光。

    加州清光脸色苍白,红如宝石的眼眸此刻黯淡下来,“没什么,只是一点小伤而已。”

    大和守安定眼中只有那双鲜血淋漓的手,血液顺着指尖滑落,几乎止不住。

    他咬着牙,为加州清光清理伤口,缠上绷带,“我真想把他碎尸万段……”

    加州清光痛得嘶声,随即勾了勾嘴角,“这些又算什么,比起当初的‘大清洗’……你应该庆幸是在那之后才来的。”

    他像是苦中作乐一样道:“再说,你上次受的上不是比我严重多了么?明天还有出阵,你记得早点休息啊。”

    大和守安定打好最后一个结,“你不该说那句话。”

    “不该帮你求情吗?也许吧……可惜了新买的指甲油。”加州清光看着被打包成粽子的双手,目光渐渐放空。

    这些年,来到本丸的大和守安定没有一振撑得过六个月,执拗又顽固,可惜自己祈求安定不要再来这个本丸的愿望总是落空,只能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地离开。

    再一次听到“大清洗”这个词,大和守安定终究没能忍住,“‘大清洗’到底是什么?”

    “本丸的刀剑全部清理,不留一振。”石切丸推开了门,带着今剑走了进来。

    “不留一振……”大和守安定复述着这句话,“你们又是如何得知的?”

    众刃听到这话,纷纷屏息凝神,等待接下来的故事。

    “那个时候,我们刚好不在本丸。”次郎太刀金色的眼瞳闪过一丝锐意,“远征碰巧遇上了麻烦,没想到本丸才是更大的麻烦。”

    “他实在太会隐藏,任职足足两年,我们都没有发现端倪。”石切丸道,“直到有一天,蜂须贺消失了。”

    “虎彻家的蜂须贺……曾经是那个人的初始刀。”加州清光慢慢回忆着埋藏在最深处的过去,“大概有一年吧,忽然有一天就不见了。那个人说蜂须贺是出阵时为了保护他,重伤碎刀,我们也没有怀疑。”

    “他演的很好,甚至还将自己关在天守阁好几天,我们还做了糕点去安慰他。”加州清光的声音轻飘飘的,在黑暗中引人发毛。

    “后来我们才知道,蜂须贺虎彻是跳了解刀池。”

    “最初的时候,他还没那么明目张胆,我们也只是怀疑。”

    “我们也想过杀了他,就算所有人一起死也没关系。只是……带着杀意的话,还没靠近就被他身上的‘咒’反噬了。大概有十几振刀都是那样碎掉的。”

    “忽然有一天,鹤丸殿发现了能够伤到审神者而不被反噬的办法。”

    “不过,我们还是不能杀了他,但是那已经够了,只要把他削去手脚,控制起来,我们照样可以活下去。”

    “可是这件事不知道被谁走漏了消息,鹤丸殿在行动之前就被发现了。”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本丸表面的平和彻底撕碎,显露出原本狰狞的面目。

    加州清光叹了口气,不想再说,石切丸接道:“我们那时候才知道,本丸有几振短刀已经被他控制。”

    “被他控制的刀与平时没什么两样,我们费了很大力气才一一找出来,不过那时候已经没用了……鹤丸殿怕我们被牵连,没有将方法告诉我们。”

    “谁知道,那个人居然将本丸的刀剑彻底清理了一番。”

    “从那以后,他彻底将本丸分裂,毫不收敛。以折磨我们取乐。”

    “鹤丸殿不在了,我们继续找方法,却一无所获。”

    “在‘大清洗’中活下来的刀其实不少,但坚持到现在的,只剩我们几个……”加州清光轻声道,“次郎殿,石切丸殿,乱,还有我。”

    听到自己的名字,角落里蜷缩着的乱藤四郎抬了抬眼,又将自己的脸埋进了双臂之间。

    “所以,我们只好……忍,总有一天……”加州清光眨了眨眼,再也说不下去。

    “好了,已经这个时候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次郎道。

    待众刃散去,石切丸看今剑自回来就一直沉默,不由得拍了拍他的肩膀。

    今剑陷入谜团不能自拔,那个人从来不会用刀直接伤付丧神,而跟在他身边的又都是短刀,长度根本不会给三日月造成贯穿的伤害,到底怎么回事……

    ……

    回到天守阁的审神者准备休息,刚将自己的外套脱下,他好似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我忽然想起来……你的本体刀还在下面?”

    他的视线落到了三日月腰间的刀鞘上,果然缺了什么。

    “差点忘了……”他按下神龛的开关,再次推开了暗道的门,“把它拿回来吧。”

    在三日月即将走进去时,他忽然道:“等等。”

    审神者从陈列架上取下太刀,轻轻一敲,刀身发出断断续续的哀鸣。

    “告诉鹤丸,我的耐心已经没有了。”

    他将手中那振已经濒临碎裂的太刀朝三日月扔过去,“给你一晚的时间,处理掉。”

    他背过身,将脸上的面具摘下,放在桌上。

    守在角落的短刀抬手关掉天守阁的灯,整个屋子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审神者转回身,眼眸好似透着一缕暗光,“记得把碎片带上来。”

    三日月的神态平和而柔顺,“是,主人。”

    “这样……就又有好戏看了……”

    叹息声在暗夜中响起,窗外只有一抹淡色的月光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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