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
王红叶张了张嘴巴, 看着他,就那样的看着她,看着他摘下来帽子, 看着他就那样看着自己。
四目相对,两个人,一老一少, 王红叶都六十多岁快七十岁的人了,身子骨儿还算是结实, 从49年到现在, 西爱出生到现在, 也算是从三十来岁正当年的好时候,熬到了现在。
熬着看着新太阳升起来, 那一年西爱出生了, 梅如跟建国回来了, 一家子短暂的团圆之后, 有一个新生命,给这个家注入了无限的活力。
家里没有孩子是不行的, 她一直这么觉得,所以西爱来了,无论西爱怎么样,她都觉得好, 都觉得只要西爱在, 她做什么都愿意, 做什么都心甘情愿的, 就是孩子光睁着眼睛能喘气吃饭, 她也无怨无悔的。
西爱小时候, 她就爱带着回娘家, 以前不愿意回去,因为没有小孩子,人家小孩子回姥姥家,姥姥疼着,她回去了娘家妈还得难心。
可是西爱来了之后,她就经常回去了,走到哪里都带着西爱,嫂子家里的大虎子,比西爱大一点儿,如今也有四十多岁了。
人憨憨的老实,却实在是会做生意,那么大一点儿的时候,还没有柜台高呢,就在那里学着学徒招呼客人,给人请好问安,伺候人看布料子,人要什么衣服,多高大的身材,要买多少料子他大概就能估摸出来。
西爱每回来,都得硬着头皮陪着一起玩儿,玩的好了,得赔着笑,玩的不好了,还得自己站出来挨骂,当哥哥的嘛,就是这样。
西爱脾气就是坏,就是心眼不好使,所以记得就特别的清楚。
大舅对着西爱好啊,想着孩子来姥姥家得好一点儿,有什么好的都留着,不然孩子以后不来了怎么办
就笼络着西爱,对妹妹也好。
“大虎子啊”
“是我,大虎子,我回来了啊,姑姑。”
回来了。
王红叶一下子扑在他身上,气的捶他背“你怎么才回来,怎么才回来啊”
你怎么才回来啊
你爷爷走的时候,等你等的没闭上眼。
这是家里的单传,长子独孙。
大虎子没有了,才有了虎子。
你说老头儿走的时候,心里都惦记着呢。
“我那时候有点钱,西爱给我的我一直贴身放着。”
西爱就一脸懵,这事儿她没记得啊,一点也记不得了,怎么到头来,成了她给钱跑路呢,这要是给大舅妈知道了,不得打她啊
“我没有。”
“你给了。”
“我真的没有。”
“你给了两百。”
王红叶手就抬起来了,“你这孩子,你怎么不说呢,你给你大表哥两百要他跑到啊,那你不说,我们就当死了呢。”
二十年了。
你说就二十年了。
大虎子那一跪下去,王红叶坐在那里,人已经六十多岁,快七十岁的人了,就没想到这辈子还能看着大虎子。
她经历过多少,从新国家的开始,那一年西爱出生了,梅如跟建国回来了,短暂的团圆之后,只给家里留下来西爱一个孩子。
有个孩子,她就跟有了不一样的日子一样的,以前不去娘家啊,回去人家是找姥姥,她孩子也没有,回去大家跟着叹气。
有了西爱以后,就带着这小姑娘去啊,牵着手就去了,她挎着个筐子,回来都带着一筐子的吃的。
其实是西爱给的,西爱自己有点印象,但是不记得劝他走的。
大虎子家里成分不好,拉着一家子去下放。
他年轻气盛的,跟人争执了两句,然后就给拉着去了农场建设。
也不知道去了哪个山疙瘩里面去了,很冷,冬天在那里挖石头,挖土。
有人专门看着干活的,就他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别的都是北大清华的教授老师,年纪都大了,西语系的格外的多,很多都是留学回来的,也不知道怎么就跟大虎子进去了。
西爱也不知道怎么摸进去的,这边有人看着的,就是晚上睡觉也有人看着。
自己带着个包袱,里面放着馒头,还喧腾呢。
“哪儿来的”
“摸的人家的。”
她来看大虎子,路上想着带点东西,但是也没有粮票吃,窗户里面看着人家蒸馒头,正好开锅了。
热气腾腾的,得晾一会才能拿。
她自己就进去了,很冷静的拿了几个,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心跳是不会加速的。
大虎子也不吭声了,饿死了,狼吞虎咽的吃。
西爱就看着他吃,“你眼睛怎么了”
“没事儿。”他其实头嗡嗡的,晕晕的。
给人打了一顿。
西爱看出来了,他手都破了,冻得,拖着腿走路,很难走。
“人家打你了吧”
“嗯。”
他不能抬头看人,这里是不能抬头看的,是二等公民,干活儿慢了,鞭子就下来了。
也不能看人,不能抬头,要是对视上了,就是对人极大的侮辱,就算是天塌下来了,大概也不能看一眼的。
他就给人中午,带到院子里,对着正午的太阳看,一眨眼不眨眼的看。
用眼睛看着太阳,眼泪哗哗的,也不敢擦。
就这样一个中午,晚上睡觉都头晕。
下午干活的时候,当然就不行了,又给打了一顿。
其实西爱都看见了,她看见了,才知道趁着没有人的时候跑进来。
自己扎着俩小辫子也散开了,脸也脏了,不知道怎么爬进来的。
袖子上那个红袖章也不知道哪里弄来的。
“去看看吧。”
“没地方去,人家不给看。”
不给看,他是黑五类,去人家医生都不敢看。
“你怎么来了”
“我要走了。”
“哪儿去。”
“我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你以后再也见不到我了。”
“你到哪儿去”
“我奶奶打我,张建国说我脑子有病,说我神经病,他们要给我送走了,我得走了,我以后就不回来了。”
自己说的挺伤心的,挺绝望的。
“哪儿去呢,西爱。”
一句话,西爱的脸就绷不住了,跟雪山一样崩塌了,掩藏在下面的东西,全部都暴露出来了。
本来抬着的下巴,抽搐了一下,最后嘴巴掉下来,“去罗布泊找我妈。”
大概是怕大虎子不知道,补充一句,“那里,是无人区。”
无人区。
一个人其实有多少次,在最年少的时候,想着再也不回来了,想着赶紧离开,想着死了算了,想着要所有人后悔,想着自己一切的委屈跟悲哀。
唯独没有想过,后来的后来,我们会有如此美好的未来跟青春。
大人们总是说,如果不怎么样,那么多悲惨的未来在等着我们。
但是很少会告诉我们,我们的未来,其实可以有多么美好,有多少期待,有多少值得你现在去努力的。
这就是个固定的套路。
西爱也小,也害怕,也迷惘,也不知所措。
无人区,吃沙子吗
她会死吧。
他们逼着自己去送死,那以后就死了好了,死了大家都开心了。
她那时候就这样想的,所以她走之前,想了想,只有一个人来说说了,就是大虎子,大虎子跟家里人都没有关系,因为他在农场。
“你过不下去,也走吧,你在这里,会给打死的。”
“你也不是被打死的啊。”
给了他两百块。
她自己就走了,也记不得了。
想着他日子好过一点,去看看病。
西爱就去了罗布泊,自己去吃苦去了。
大虎子没想走的。
但是他外出开凿石头的时候,他给打了,打的在地上起不来,满脸的血。
工友看见了,也没有人敢去拉着他。
他就一直躺在那里,最后起来的时候,天都黑了。
一个人也没有。
后来,大家就再也没见过。
后来有工友出来,有个西语系的教授,说他大概是死了,给打的一脸的血,腿也坏了,大概给人悄悄的埋起来了。
没想到他是走了。
莫大的勇气。
自己搭上了南下的运输车,给人家钱,到了云南。
从云南入了越南。
那时候我们援助越南,关系还好。
他去了那边,也安顿下来了,始终也没有回来,也没有音信。
“77年的时候,那边排华越来越严重了,要驱逐我们走,走的人呢,给十二两黄金。”
当局为了搜刮最后一点钱,要求每一个离开的中国人,交上12两黄金才给上船,到时候去香港,不然的话,只能去留下来打工,给当局当苦力。
有钱的都走。
大虎子上了船,给了十二两黄金。
但是没想到,上了船的,不是去了天堂,而是去了公海。
多少人,埋葬在了无人知道的公海。
没走的人,还在工,当苦力,梦想着坐船走。
其实船上的人,才是叫天不灵,叫地不管的。
当局就是土匪,搜刮了最后一点钱。
坐在船上的都是有钱人,在公海上,抢劫肆虐,死了的直接拿走钱财,然后扔到海底去,谁知道呢
没有人知道。
神不知鬼不觉的。
这就是当局做的好事。
大虎子能活下来,是他运气足够好,那一船人在海上遇到了船,他求救爬上去的。
那一船活下来了大半儿。
后来去了香港,香港那时候还是英国人呢,英国人设置了专门的安置所。
如果上岸后,选择香港的安置所,那就是香港人。
如果选择了英国的安置所,那就是双重国籍,是英国人。
大虎子去了英国安置所。
“我在香港几年,做了一点小生意,在那边结婚了,有孩子了,后来我们移民去了英国。”
去了英国,这边也不好回来。
好不容易才回来了,“家里也找不到了,我记得是那里的,多少年没回来了,二十年了,结果去了都是工地。”
“家里拆迁了,之前拆迁,分了个两室,搬过去住着了,那边就等着拆了。”
大大的封条。
大虎子想着小时候,那么大的院子,那么大的前门后院儿的,后来就只有一个两室。
“挺好的,挺好的。”
王红叶也点点头,是啊,挺好的,大家人家好好的,你回首半个世纪的日子,人都好好儿的,遇到的事情都是有惊无险的,错过的都能再遇见,没什么值得埋怨的。
那四合院子,最后只到手了一间房子,拆迁一个两居室,大嫂子就特别满意了。
这还是照着人口来的呢,家里人口多,不然的话,就只有一个一居室。
喜气洋洋的选了日子就搬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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